千古禪藝——從書畫藝術的禪境說起

文/楚尋歡

前些年以為自己很懂禪,發起成立東方禪社,躊躇滿志地找古幹先生為我題“禪藝”,並與懷善法師論道己見,對法師如坐針氈的憂慮大為不解。

直到某日驀然撞見那句:“禪,不可說。”反觀當下流行之“口頭禪”以及各種橫空出世的“禪畫”導師班,“禪”成為了一種流俗標榜,細思極恐。

“青山幾度變黃山,世事紛飛總不幹。眼內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佛說:“人的生命,只在一個呼吸間。”行也安然,坐也安然;窮也安然,富也安然;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得失無意,看天際雲捲雲舒。婆娑世界是淨土,塵境既是真境。紅塵凡夫,人人都需要有一顆禪心。

什麼是佛?德山宣鑑答:“佛是西天老騷狐。”一棍子打死佛祖餵狗的雲門禪師、燒佛取暖的丹霞禪師告訴了我們佛的另一種禪讀。

什麼是禪?六祖慧能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禪是無分別的平常心。

中國禪宗是偉大的東方哲學智慧,是中國文化的精華體現。在中國佛教語境中,禪不僅保留了傳統靜慮的“定”,還包含了本質、平等、變化無窮、週而復始等豐富而又神秘的內涵。禪的大眾化就是中國化佛教的大眾化,實際上也是老莊思想的大眾化。禪文化實質是已經超越了宗教之中國文化。正因為其中國化和大眾化,禪同儒、道鼎足,並與時俱進實現現代轉型。禪文化和禪宗,無論在任何時代都成為了時代精神的皈依。正如一位學者所言:如果說美國夢是住洋房,開豪車,養寵物接近西方極樂世界個人成功的夢,那麼中國夢則是住洋房,開豪車之外,品著禪茶,有著中國文化味道的夢。

莊子說:“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如同這條身在海中卻不知海是什麼的小魚,我們生活在禪法的海洋中,卻常常不知道禪為何物,總想跳將出去,耗盡一生苦苦尋覓,殊不知禪其實就存在於一切現象之中。

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認為實相無路可循,人必須通過自我解脫親近證悟。愚以為,這與禪的“不可說”所呈現的智慧究竟真理如出一轍,於此,我所認識的“禪”是真理之代名詞,雖然與“佛教禪宗”有不解之緣,但絕非等同。作為智慧究竟真理,“禪”亦為“道”,無始以來東西方兼具,它“離經叛道”亦“世俗平常”,你見或不見,它就在那裡。

區區以為,禪是人生哲學,更是生命智慧,禪文化雖然來源於禪宗,但絕不囿於某一個宗教流派的定義,就像我們現在說禪的定義來源於東方,但禪的思想與精神內核本無東西方之分,作為生命智慧的最高哲學表達,禪的魅力便在於不可言說,卻又無處不在。

何謂禪藝?藝術之禪韻也!一切能夠傳遞、揭示部分禪理的藝術表現形式我們姑且稱為禪藝。傳承幾千年的藝術是人類文化精神的結晶,它通俗而又朦朧,貼近大眾並深入人心。禪與藝術的互通性總讓我們難捨求索之念。禪藝以發人深思的思想內涵,以形表意,試圖在眾生與禪理間架起一座橋樑。

任何宗教不過是眾生修行的法門憑藉,對於一個了悟宗教究竟的人而言,是大可不必皈依某一宗教的。皈依只是一種形式與途徑,當形式成為一種自我設限,不執象而求,放下皈依才是真正的皈依。正應了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我沒有任何信仰”,這並不是說放棄信仰,恰恰相反,這是堅守更篤定本真的人生信仰:“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宗教。”禪宗倡導獨立自由的大自在實質是反宗教的顛覆精神,這與藝術本質上的超脫精神指向趨同。

即便如此,在荊棘叢生,苦厄有加的人生漫路上,不排除某些人在人生的某一段也會有皈依的渴求。適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我尊重每一位皈依宗教的虔誠信徒,我們互映為人生旅途和而不同的風景。“佛教跪拜”抑或“教堂懺悔”宗旨不二,作為認識與修行的途徑也不是唯一法門,書畫藝術的禪境作為禪藝的表徵同樣成為了我們認識與修行的途徑。

禪,不可說;藝,同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書畫藝術以視覺形式去詮釋抽象的存在雖難得究竟卻是必然之法。如果說禪是天,眾生是地,禪藝可比空氣,是被忽略的存在,但卻上達神明,下接地氣,與萬物生靈息息相關。以藝表禪更像是臨池望海,雖能略窺禪意卻難表禪之廣大,又如一葉知秋,雖知秋之將至,卻難賞秋之旖旎。佛法無邊,即使是先賢大德也只不過是修行程度不同的弟子,芸芸眾生又如何去獲得佛禪的智慧與靈光呢?恰如佛祖拈花一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當藝術成為通達禪境的修行載體與方便法門,如此,心意豁然,靈光湧現,是“藝”抑或“禪”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千古禪藝——從書畫藝術的禪境說起

南宋 梁楷:潑墨仙人圖 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唐代畫家張璪所提出的藝術創作理論,與禪宗所講的“直指人心”如出一轍。禪境是一種通於開悟的精神體驗,作為佛教的一種修持方法,禪與中國書畫藝術所追求的神韻意境殊途同歸,甚至可以說,禪為中國畫的詮釋提供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語境。古人就很推崇書畫藝術之禪境,縱觀我國禪文化史,禪推動了宋學的產生,把南宋一派繪畫推向了一個新的臺階。人類最早的繪畫形式——東方壁畫中的圖騰大都起源於佛教,歷代藝術大家幾乎都與禪有不解之緣,有很多甚至本身就是禪僧,如石恪、梁楷、牧溪、懷素、貫休、巨然、倪瓚、擔當、石濤、八大山人等,禪詩、禪書、禪畫彼此交融的禪境把中國文人畫推向了藝術之巔。近代畫壇大家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潘天壽、李苦禪等雖不是出家僧眾但基本都以“居士”自稱,對“禪”都異常傾心,與其說他們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潛入了“筆墨參禪”的意趣因素,不如說是禪的中國化成為中國文人畫清逸脫俗的源頭活水。

千古禪藝——從書畫藝術的禪境說起

明末清初畫僧擔當:山水

《石濤畫語錄》有云:“夫畫者,從於心也”,認為繪畫是來自畫家自在的內心,是心靈外化的表現。有文人畫始祖之譽的中唐王維更是推崇“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禪宗之境。以詩入畫,以畫表境,中國書畫強調的“意境”,實際上是禪宗推動社會審美髮展的結果,也可以說是禪宗所指:“明心見性,破迷開悟”在書畫中的表現。正如青原惟信禪師所說:“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之時,有個入口,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種人與自然的高度和諧統一的狀態,便是禪宗追求的最高境界。意境生成的三個階段,實際上也是禪境產生的三個階段。禪宗以“無念”為宗,不於境上生心,修行也不拘泥於坐禪、讀經、拜佛等形式,挑水砍柴無非妙道,作畫亦然。

千古禪藝——從書畫藝術的禪境說起

南宋·牧溪:六柿圖

千古禪藝——從書畫藝術的禪境說起

意大利喬治·莫蘭迪:《靜物組合》-布面油畫

善畫“禪畫”的南宋牧溪(法常)是對日本影響最大、最受喜愛和重視的一位的中國畫家,日本人把牧溪奉為畫道宗師。牧溪首先是一位禪師,然後才是一位畫者。他在生時受冷遇,卻開後世文士禪僧墨戲之先河。最早認識牧溪是源於他筆下的《六柿圖》,簡樸寂靜得讓人有一種超脫靈魂的神往。據說莫蘭迪筆下寂靜的“瓶子”就深受牧溪《六柿圖》影響,他的“高級灰”裡透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禪境。我又想起了良寬的天真,熊谷守一的簡潔,棟方誌功的樸拙、井上有一的愚徹,他們似乎都與這位畫道宗師脫不了干係。

千古禪藝——從書畫藝術的禪境說起

日本良寬:天上大風

20世紀初一位叫鈴木大拙的日本人把禪宗傳入美國。禪宗的特色,照鈴木大拙的解釋,“是喜純、誠摯與自由”,這實際上指的是人的一種生存狀態。想要達到這個狀態,人就必須按照“生命本來的面目”去生活(王瑞芸:《禪宗、杜尚與美國現代藝術》)。首先受禪宗思想吸引併成為禪宗追隨者的是美國現代音樂家約翰·凱奇,並由他很快影響到書畫藝術界,抹煞生活和藝術界線的偶發藝術、波普藝術、行為、裝置、影像等現代藝術應運而生。貢布里希甚至驚呼:“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西方現代藝術因為禪宗的到來而被徹底顛覆。如果說約翰·凱奇接過鈴木大拙的火炬成為了禪的西方傳播者,那麼聲稱“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生活”的杜尚則是禪的生命踐行者。值得一提的是,早於杜尚1200餘年的六祖慧能大師“心安自在”的生存方式早已成為後人“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傳頌典範。

千古禪藝——從書畫藝術的禪境說起

清 八大山人:孤禽圖-103.5X44cm 2010年瀚海秋拍 成交價6272萬元

八大山人有句:“文字亦以無懼為勝,矧畫事!”故予畫亦曰“涉事”。“涉事”就是無心而為之。他來作畫,只是“涉”及一件事,雖‘涉’而未‘涉’,雖“事”而無“事”,平平常常,無衝突,不爭奪,心無所求,故無所失。他的藝術如趙州的茶碗,盪漾著清澈與平和,正是禪所提倡的“平常心”。作為一位曹洞宗信仰者,禪給了八大山人獨特的智慧,他畢生用藝術的語言來表現他禪宗哲學的思考。

禪宗有云: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藝術,需要接地氣,譬如生活禪,其實是需要充滿藝術的生活品質。藝術的精神高度所昭示的正是生命狀態超脫之禪境,以禪推藝,從某種意義上講,禪境可謂藝術之最高境界,中國書畫藝術的最高境界便是禪境。

禪曰:“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味禪處,真空妙有,妙不可言。以禪入藝,似常藝,非常藝,莫不是:

禪藝有無千古事,

無念無相何處求?

品禪論藝道禪意,

心中無禪禪自在。

人生如藝,藝道通禪;禪藝之境,通於神明。

當下即未來,且讓我們過得更平常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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