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飛軍
詩要經得起分析才是好詩，書畫要經得起分析才是好書畫。下面我舉詩的例子來說明這一點。 先講一首題畫詩：
題秋江待渡圖
宋末元初·錢選
山色空濛翠欲流，長江浸徹一天秋。
茅茨落日寒煙外，久立行人待渡舟。
這首詩平庸。表現在：
1、全詩意境不深，甚至沒有意境。最後一句是詩人要表達的主旨，但是“久立行人”是什麼狀況沒有交代，所以就顯得很空索；“待渡舟”也是前前後後都沒有交代，所以只是一個茫然的形象。
2、“翠欲流”與“山色空濛”是一種自相矛盾，與“一天秋”也不相搭。“翠欲流”可以表現時令，那麼在春天合適，現在是秋天；可以表達場景合適，那麼與周圍的“空濛”“寒煙”“一天秋”都不搭調；可以表達情感合適，但是這裡沒有體現出來。
3、前三句寫景，“山色空濛”、“長江秋”、“茅茨寒煙外”相互之間沒有聯繫和照應，只是平鋪累加，多一個少一個都無關緊要，與“行人待渡舟”也沒有形成邏輯上的聯繫。
可見，錢選的題詩僅僅是將畫面上的景緻羅列了一下，包括待渡的行人，都只是硬生生的羅列，而沒有賦予“行人”以靈魂。因此，景緻也只是羅列的、毫無意義的景緻了。這說明這種死拼硬湊的作品是經不得推敲的。如果詩人賦予這個“行人”或者以“歸家團圓”、或者以“赴會幽情”、或者以“上山尋道”、或者以“急途臨事”等等因緣，再將其它的詩中元素加以整合，那麼詩的情味就會出來了。
錢選 秋江待渡圖及題詩
再講一首旅愁鄉思的詩：
山中
唐·王勃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這首詩精心錘鍊，表現在：
1、詩的主題：遊子念歸。題目是《山中》，詩人此時羈留在巴蜀，那麼是說詩人站在長江邊的山中，向家鄉瞭望，思欲即刻回鄉的感受。全詩用“萬里念”三個字將所有因素緊緊地聯繫了起來，使一個“念歸人”的內心情感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所有的景，每一個字都是準確、深刻、緊扣主題的；無一字可少，無一字多餘，無一字不切題。
2、“長江”是阻隔歸途的障礙，晚秋中的江水已顯寒涼，好像凝固了一般，面對這樣的景象，不禁悲從中來。這是詩人心中的景象，是誇張的，但卻準確地表現了詩人的心情。想回家而家鄉遠在萬里之外，想回家而只能念而不能回，這又加劇了“悲”，與首句照應。第三句“又加上是寒風呼嘯的傍晚”，這在時令上又是摧殘人心的；第四句“滿山滿山的黃葉紛紛飄落”更是象徵了現實的無情和冷酷。
3、綜合起來看，從自然的阻隔（長江）、路程的遙遠（萬里）、時令的肅殺（高風）、場景的不睦，以及欲歸不能歸的人世冷漠，處處傳達了詩人的一個“悲”字。而用了“滯”“晚”“黃”“飛”這些字眼，都使人更加深了這種對“悲”字的感受。
再講一首送別詩：
贈汪倫
唐·李白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這是一首天然流露人間情誼的詩。
1、這首詩明白曉暢，一看就懂，無需多言。關鍵是它的主題清晰：朋友深情。一切都圍繞這個主題，沒有廢話，也無多言。你少掉一句試試？不行的；但是那一句多了？沒有的。這就是水平。
2、關鍵是它生動，它形象，它典型。它所抓住的這個瞬間能夠突出地傳達朋友的深情。這一個瞬間抵得上你千言萬語的廢話。
3、最關鍵的是它的想象力，沒有人能夠把唱歌送別作為表現朋友深情的最好象徵，更沒有人可以用恰處送別之地的桃花潭水來和送別情比在一起，來表達朋友深情。這個想象力太奇妙了，所以它成為千古絕唱。看起來這麼簡單明瞭的句子，可是千百年來有出過第二首類似的詩嗎？沒有。這就是難，這就是精。
王勃的《山中》屬於千錘百煉的詩，詩中之精品。像杜甫的千錘百煉，那種“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精心製作；還有如賈島的“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這樣的作詩，好是好，只是稍嫌做作了點。這首王勃的《山中》也是這樣，意思上很是深刻，內在緊密無懈，只是文句上稍嫌生澀。所以，我更喜歡李白的詩，清新自然，而感情真摯，不著痕跡，而又每有獨特的意境，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啊！
隨便說一句：錢選其實很有成就，是元初“吳興八俊”之一，畫與趙孟頫齊名。南宋滅亡之後，他的朋友趙孟頫等紛紛應徵去做元朝的官員，獨有錢選“勵志恥作黃金奴，老作畫師頭雪白”，何等志氣！他有的詩也寫的很好，如“不管六朝興廢事，一樽且向畫圖開”這樣的句子。之所以拿這首《題秋江待渡圖》作例子，是因為正好手抄了這首詩，另外還想表達“不要迷信名人，名人也有許多平庸的東西”這樣的意思。
陸儼少先生曾說：“ 稱讚一幅好畫，往往有這樣的評語，叫做‘神完氣足’。就是說這幅畫筆墨精湛，章法嚴密，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不造作，不疲沓，精神飽滿，氣勢旺盛，面面俱到，無懈可擊。”他所說的“章法嚴密，來龍去脈，交代清楚”這幾個字可以作為此文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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