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今天的中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辣椒大國,消費量和產量都位居世界第一。據研究,近年來,中國人嗜辣程度日益走高,辣在舌尖上的舞蹈愈發熱烈奔放。然而,就在400多年前,中國人還不知辣椒為何物;300多年前,川菜正規菜譜中尚沒有辣椒的身影。辣椒與中國,共同書寫過一個怎樣的傳奇呢?

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辣椒這種神奇的植物,有著番椒、海椒等諸多別名,昭示了它的“舶來”身份。這種來自美洲的移民,能讓你口如火燒、淚如泉湧,卻也能讓你無辣不歡、越吃越上癮。今天,中國已成為世界上重要的辣椒生產國和主要消費國。據調查,近幾十年來中國人嗜辣水平日益走高。攝影/孫新茹

夏,北京的空氣中開始彌散著一種刺激又誘惑的氣息。美食街上的燈籠陣和大幅霓虹招牌紅光閃爍,遍佈視野的大排檔,觥籌交錯,食客泱泱。麻辣小龍蝦、香辣蟹、各種辣味烤肉的季節再一次到來了,可屬於冬季的麻辣火鍋也毫無退場的意思,仍是一派排隊等號的盛況。

這絕非只是一二城之景,多年來,鍾愛辣味的我,由於專業原因和好奇心,對辣椒曾有過不懈的追蹤—今天的中國,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辣椒之國,其消費量位居全球第一,年產量佔到了全球總產量一半左右。就種植面積來說,乃是中國蔬菜大軍中的副將(僅次於大白菜)。

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不過,痴戀辣椒的饕餮客們或許並不瞭解,這位熱辣的明星,其實直到明末清初才與中國“初見”。在此之前,中國人竟不知辣椒為何物,我們祖先的舌尖上,從未有過它的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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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花椒和茱萸時代

辣椒的中國史雖只有區區400年,可距今9000年前,美洲土著已開始食用野生辣椒了,五六千年前,印第安人開始馴化栽培這種神奇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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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觀賞植物”

今天紅遍中國

光影中,陝北一戶農家的院落被辣椒映照得紅火溫暖,充滿了豐收的富足氣氛。其實,在辣椒剛剛抵達中國時,是被當做觀賞植物的。明代戲曲家湯顯祖是最早記載辣椒的人之一,他在明萬曆二十六年(公元1599年),將辣椒和牽牛花、臘梅、瑞香花等放在一起進行觀賞。湯顯祖並沒有想到,這被他視為“中乘妙品”的開花植物,竟在隨後的400年中建立了豐功偉業,辣遍中國。

攝影/鄭海

1492年,哥倫布的遠航不僅發現了新大陸,也收穫了辣椒的綠野芳蹤,隨著航路的打通,辣椒從美洲走向了歐洲、非洲、印度,並姍姍來遲,於16世紀晚期才終於抵達中國。

中國史籍對辣椒的最早記載,乃是明末高鐮的《遵生八箋》(1591年),著墨點在“番椒,叢生,白花,子儼禿筆頭,味辣,色紅,甚可觀”。清康熙年間的《花鏡》也是辣椒在中國早期身世的記錄者之一,有趣的是,這乃是一本園藝學著作,重點也在於“初綠後硃紅,懸掛可觀”。

這些線索透漏了一個重要的信息,今天紅遍中國的辣椒,直到康熙年間的主要身份,仍是一種觀賞植物。

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圖中數據來自《中國古典食譜》,這一食譜廣泛收錄集納了全國各地的菜品,具有代表性。從統計中可以看出,與今天相比,中國曆代使用花椒入譜的比例要高得多,唐代曾高達約40%,最少也有20%左右。清代花椒使用進入了明顯下降的趨勢,辣椒的襲奪是重要原因。

略略回望一下,就會發現,曾在中國人生活中縱橫2000年之久的辛辣軍團,完全不是今天的模樣。粉墨登場的辣味諸侯,有花椒、茱萸、扶留藤、芥辣、姜、直尊(襄荷)、蘿(紫蘇)等,其中尤以花椒為辣中霸主,權傾天下。毫不誇張地說,在辣椒奪得天下之前,曾有過一個漫長的、實實在在的花椒時代。

中國是花椒的發源地,它的身影在《詩經》中已頻頻閃現—“有椒其馨,胡考之寧”。《山海經》、《農政全書》中提到中國各地都曾大量種植花椒。它是“調漿美著騷經上,塗壁香凝漢殿中”的尊貴優雅,是“白鵝炙美加椒後”的美味。歷史地理學者藍勇曾對歷代菜譜做過研究統計,得出的結論是,古代花椒入菜比例遠遠要高於今天,唐代菜譜中使用花椒的比例竟高達近四成。可從清代開始,花椒地位迅速降低,勢力範圍也逐漸被壓縮到西南一隅。如此式微的辣味功臣還有很多,有唐詩“菊花辟惡酒,湯餅茱萸香”中的茱萸,有曾被南方人作為美味的扶留藤(醬)等,它們的潰敗更為劇烈,幾乎已完全退出了中國的辛辣舞臺。

這個巨大的變化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稍微有心,就會察覺到,在中國辛辣江湖風雲突變的年代裡,一個陌生外來者的魅影悄悄浮海而來,四處出擊,漸成星火燎原之勢。

它的名字叫做“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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奼紫嫣紅的辣椒戈壁

在新疆拜城附近的戈壁上,氣勢磅礴的曬辣椒景象構成了一幅大地的抽象畫。真是奼紫嫣紅,別樣勝景。

攝影/George Steinmetz

中國土地,最忠誠的辣椒盟友

時光流逝,諸多往事已難以追溯,慶幸的是,明清以來留下了近萬冊地方誌,成為追溯辣椒迷蹤的線索。

辣椒抵達中國後,最先進入的是浙江杭州及周邊,然後傳到湖南、貴州、河北、遼寧;雍正年間擴展到陝西、山東;乾隆年間,安徽、福建、兩廣、四川、江西、湖北等地魅影初現,其他省份和地區則相對更晚。

小小的辣椒,究竟是如何征服億萬中國人挑剔的舌,擊敗本土諸多辛辣作物,塑造出屬於自己的火紅文化的?

口味和利用方便是最顯而易見的回答,總體來說,相比其他辛辣作物,如茱萸、花椒和扶留藤,辣椒的口感更豐富可口,製作和保存卻格外簡便,產量也高上了許多。在這一切之外,辣椒極重要的一個優點,莫過於高超的可改造性、多樣性和適應性。

作物的傳播和擴散,像是一張細密、曲折、龐雜的作戰地圖和網絡,藉助最平凡農夫鄉音中的口碑以及長滿老繭的雙手,微小脆弱的種子需要翻山越嶺、跨江渡海,經受大地、氣候和艱苦庶民生計的考驗,以堅韌的品質打通道道關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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貿易新貴的大手筆

今天的辣椒已是中國國內和國際貿易中的重要角色,產量達數千萬噸,需求不斷上漲。圖為2013年秋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職工正將豐收的辣椒裝車的情景。攝影/杜炳勳

說起辣椒品種,人們往往會想起陝西秦椒、四川朝天椒、福建小米椒等等。可實際上,辣椒家族的善變法術遠超於此。就果形來說,就有燈籠形、柿形、角形、錐形、指形、櫻桃形等,大小有單果200克的燈籠辣,也有僅0.1克左右的小米辣;口味從不辣、微辣到極辣,顏色有紅、青、黃、紫。一份研究論文指出,中國有豐富的辣椒品種資源,到2002年止已保存了2119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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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滿辣椒的中國原野

辣椒帝國的發展日新月異,從小農小戶、田間地頭的種植,演變為大面積、產業化的生產。

圖為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使用機械採收成熟的數萬畝辣椒。

攝影/王建剛

當以這樣的多變素質,辣椒獲得了一位強大盟友—幅員遼闊,氣候、土壤類型複雜的中國大地。相比諸多偏安一隅的作物,辣椒的蓬勃熱情與中國大地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這位植物移民生性質樸、堅韌,產量大,對各種風土適應能力強,對土壤、日照的要求不高,中國自北向南、自西向東,都有適合其生長的廣袤大地。燈籠椒喜冷涼、喜溼潤,櫻桃椒、簇生椒耐熱、旱,長角椒南北皆宜……各種早熟、晚熟品種,參差應對季節變遷。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柔韌的辣椒和勤勞的中國農民達成了堅固的同盟。相比需要多年培育才能結果的茱萸和花椒,草本的辣椒當年播種即可收穫,在房前屋後非常小的地塊上也能蓬勃生長。

幼年時,我曾在鄉村客居,鄉間講究生活實惠方便,偌大的院子被牲口圈、水井和大小農具佔據,沒有花草,只在院子一角有幾株辣椒。外婆在灶間忙碌時,經常指派我去摘下幾隻,不一會兒便成為了盤中的紅綠美食。舅舅和表哥常不見人,總是頂著烈日風雨在田間忙碌。家裡人口多,土地卻只有幾畝,間種、套種、輪種,是他們一年四季的工作和念想。辣椒與玉米並植,高矮相宜,彼此不爭空氣陽光。小麥、蘿蔔、棉花、大蒜等也能與其輪作。搭起架子,上有絲瓜,下有辣椒,更是生機盎然。

後來,我得到一位農業專家的指點,他告訴我,辣椒與其他作物合作種植的模式之多,實難一一列舉。這種能力,充分利用了中國珍貴的土地資源和精耕細作的農作傳統,大大提高了土地利用率和產出率,成為辣椒在中國傳播的重要驅動力。

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各省食辣程度指數及產量對比圖

俗話說:湖南人不怕辣,貴州人辣不怕,四川人怕不辣。研究表明,現在中國在飲食口味上形成了三個辛辣口味層次地區:即長江上中游辛辣重區、北方微辣區和東南沿海淡味區。不過,從圖中可以發現,諸省食辣程度指數和產量往往並不統一。這種差異顯示出,辣味嗜好程度的形成是一個複雜的過程,涉及地理、氣候、移民等各個方面,也與特殊的時代命運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今天辣椒市場和辣椒貿易的不斷髮展和成熟。

有趣的是,與同樣大名鼎鼎的美洲舶來作物(如番薯、玉米等)不同,辣椒的傳播歷史更像是一場“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故事。既沒有驚險緊張、如諜戰般的傳種入中國之傳奇,也有沒有集幾代之力,孜孜不倦,專門進行推廣的傳播家族,以及著名農政專家、官員的鼎力支持(僑商陳振龍克服艱險將番薯傳入中國後,後其家族又數代致力於推廣,徐光啟及多位清代地方官員都曾主持推廣番薯種植,研究克服種植障礙,如北方越冬困難等)。

或許,這只是歷史記錄的缺失和疏漏,而從另一方面看,似乎也揭示了中國土地、農民與辣椒的高度契合。相比番薯,辣椒更入鄉隨俗,更潑辣堅韌,更善融入尋常中國人的日常生活。

貧寒催生的紅火,庶民的勝利

不過,必須要承認的是,辣椒也並非所向披靡。在不同的戰區,辣椒軍團的推進速度堪稱是天壤之別。從地方誌來看,記載辣椒最早的是浙江山陰縣誌,時為清康熙十年(1671年)。從農業史來看,浙江也被認為是辣椒從海路傳入中國的最早落地點。

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然而,雖佔得先機,辣椒卻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在浙江毫無作為,直到今天,浙江仍然是最不嗜辣的省份之一。

不過,當辣椒進入湖南、貴州、四川等地後,卻迅速星火燎原。以地方誌為證,乾隆年間,貴州、湖南有些地方只記有花椒,而無辣椒隻字片語。可到了道光年間,《遵義府志》中已是“居人頓頓之食每物必蕃椒,貪者食無他蔬菜,碟番椒呼呼而飽。園蔬要品,每味不離,鹽酒漬之,可食終歲”。

俗話說“湖南人不怕辣,貴州人辣不怕,四川人怕不辣”。關於中國嗜辣版圖,學者藍勇也曾專門進行過研究,並畫出了辛辣口味層次的三大類地區——長江上中游辛辣重區、北方微辣區和東南沿海淡味區。他指出,重辣區有明顯的地理環境特徵:山多霧,日照少,冬季冷溼,而辣椒有溫中下氣、散寒除溼的作用。至於東南沿海地區,雖溼度也大,但冬季溫暖,年日照時數長,故為淡味區。

這個解釋固然有道理,卻似乎並不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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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的魔術師

豐富多彩的辣椒製品,口感豐饒,豐儉由人,點亮了無數平民百姓的生活。小小的辣椒,在一蔬一飯的歡樂中,深深走入了人們的心裡。圖為2008年韓國2000多名家庭主婦雲集首爾,一起製作辣泡菜的盛況。

在重慶時,我聽到了一個關於豆瓣醬的傳說,說是當年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大軍中,有一位來自福建省汀州的小夥子,艱苦的移民途中,窮苦的他以胡豆果腹,入川后,豆遇潮發黴,可這已是僅剩的口糧,思來想去,遂把黴豆置於田埂晾曬,又摘了些鮮海椒拌而食之,希望能壓掉黴爛味,沒想到卻意外可口,這便是豆瓣醬的由來。

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已不可考,卻透漏了一個線索,辣椒和艱難動盪的庶民生活有著深厚的緣分。

相關的佐證俯拾皆是,在全國各地,辣都和平民美食血脈相融,相濡以沫。重慶辣度最高的江湖菜、毛肚火鍋,都有著潑辣質樸的平民之風。貴州、川渝的價廉物美的地方小吃,若沒有辣椒,便幾乎喪失了靈魂。母親則回憶說,幼年鄉村貧苦,一碗辣椒就是全家一天的佐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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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更大的歷史視角來看,辣椒傳入中國,開疆拓土的時間段,也正是中國農業結構發生重大變化的時期。經過明末清初的大損耗後,中國人口在乾嘉時期開始了爆炸式增長,地窄人稠,生計日艱。恰逢高產作物馬鈴薯、玉米和紅薯傳入中國,在生活的催逼下,以湖南、貴州等地為代表,飢餓的流民們攜家帶口,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山地墾殖高潮,“深林幽谷,開闢無遺”。曾有歷史學者指出,即便是所謂的康乾盛世,就數量最龐大的底層人們生活來說,仍是無比艱辛的,貧窮的濃重陰影,跟隨著老大中國的腳步,亦步亦趨。

彷彿是命運的巧合,辣椒的傳播路線,和玉米、番薯的傳播路線有相當程度的重合。如果說富含澱粉的外來作物等滿足了中國人最基本的果腹之需的話,那麼辣椒則給平淡甚至苦澀的庶民生活帶來了一抹亮色。飲食單調,缺油少鹽,烹飪粗糙,可一年到頭的艱苦勞作卻須臾不可停頓,辣椒的熱舞和別樣美味,給清苦的歲月帶來了片刻歡樂和滿足,在寒冷的日子裡更是禦寒提氣的保護傘。湖南民諺“糠菜半年糧,海椒當衣裳”真真所言不虛。

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研究者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規律,在普遍食辣的省份,相對越貧窮的地方,嗜辣程度也越深—窮困,像是一張攤開的乾渴海綿,對於外來陌生作物和口感,沒有本能的抗拒,只要利於生計,便迅速吸收。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江南富庶地雖是辣椒登陸的前沿陣地,卻遲遲未能被辣椒征服。魚米之鄉菜餚豐富,口感豐饒,細膩鮮甜的汁液早已浸滿歲月和飲食習慣的海綿,形成了對辣椒的天然防護牆。

就這樣,以貧苦的底層生活為突破口,辣椒迅速在海量人口中獲得了認可,懸於屋簷下的一串串紅辣椒,漸漸成為人們心中家園、溫情和生計的象徵,並跟隨著他們的腳步,向著中國大地的縱深之地繼續奔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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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渝,中國辣菜大本營

川渝之人愛辣椒、愛美食,並對此充滿了創意和熱情。可以說,辣椒在中國的擴展歷程中,他們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圖為重慶國際火鍋文化節上萬人火鍋盛宴的主桌,其直徑十米,高一米多,圍坐了60人,一大鍋湯料中,光辣椒就用了300公斤。

供圖/陳海棠

川菜重生,辣椒的魔法

山城重慶,空中飄著細雨和霧氣,還有從四面八方飄來的各種辣香……在這座熱辣的城市中,無數的餐桌旁人們正奮袖出臂,讓舌尖腸胃與紅彤彤的辣椒做著最親密的接觸。川渝,乃是中國的辣椒大本營,說起川菜,其衝擊性的口味和熱烈的色彩,乃是人們最鮮明的印象。

在辣椒攻陷的重鎮中,四川最為典型,雖然辣椒劍指四川的時間比湖南還要遲上半個世紀,成果卻分外斐然。不僅如此,辣椒和川菜還雙劍合璧,成為辣椒征服中國最銳利的武器。

川菜乃是中國最古老的菜系之一,發源於三千年前的巴蜀古國。重慶忠縣(原屬四川)出土的東漢墓葬中,就出現了庖廚俑頭戴高帽,一手執刀,一手拿肉的形象。東晉《華陽國志》提到四川人“嗜辛香、尚滋味”。西晉《蜀都賦》中的盛宴令人嚮往:“金壘中坐,餚隔四陳,觴以清酊,鮮以紫鱗。”

到了唐宋時期,川菜魅力已聲名遠揚。連生計不寬裕的杜甫也有“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的記憶,曾在四川為官的陸游更是在《劍南詩稿》中留下了多首談四川美食的佳作:“新津韭黃天下無,色如鵝黃三尺餘,東門食肉更奇絕,肥美不減胡羊酥。”

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中國食辣新趨勢

隨著國內人口的頻繁流動,辛辣飲食文化的快速傳播,傳統意義上的“忌辣清淡區”已越來越模糊,原有的中辣區、重辣區的嗜辣程度仍一路走高,辣椒的高歌猛進正不斷掀起新的高潮。圖為北京簋街的夜晚,在街道兩側綿延望不到頭的霓紅燈光下,各種各樣的熱辣美食是這裡的主角。

川菜的確是得天獨厚的,盆地高山環繞,長江及支流岷江、烏江等縱橫奔流,氣候溫和,雨量充沛,山珍豐饒,魚蝦肥美,果蔬四季不絕,乃是川菜之花怒放的豐厚基礎。

不過,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今天的川菜與當年李白、陸游所鍾愛的美食,在口味上卻是大相徑庭。就在300多年前,川菜和辣椒還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古典川菜的辛辣調味舞臺上,花椒是耀眼名角,四川鄉間屋簷下,灶臺旁掛著的,也可能是茱萸和扶留藤。

明末清初,戰亂頻起,成都平原血流漂杵、屍骨蔽野。四川人口從高峰期的數百萬驟降至數萬人。覆巢之下,千年繁育的川菜血脈轟然斷裂。

之後,正如前文所提及的,一場史稱湖廣填四川的大移民開始了,這場歷時漫長的大遷徙,不僅為滿目瘡痍的四川送來新鮮的血脈和勃勃生機,也為新川菜的孕育帶來了契機。對於移民們來說,蜀道艱難,開荒勞苦,江灘兇險,已在湖南、貴州等地大放異彩,能殺毒驅寒、開胃提神、易種豐產的辣椒,實在是傍身的守護神。就這樣,凋敝的四川大地敞開了胸懷,辣椒轟轟烈烈地入川了。

像是被魔棒點中,像是久旱之後的甘霖,當辣椒與四川相遇,便開啟了中國飲食史上最熱烈、最驚豔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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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使”到“死神”,驚人的熱辣家族

辣椒多樣性及辣度指數

辣椒究竟能有多辣?史高維爾指數(SHU)是今天國際上測定辣度的指標體系。從毫無辣味的甜椒,到被稱為毒蛇、魔鬼、死神,辣度超越催淚瓦斯的世界頂級辣椒,這個熱辣的家族真是令人驚歎。近幾年,最辣辣椒的世界吉尼斯紀錄不斷被刷新,辣椒的極限挑戰還遠遠沒有落幕。

川菜的重生,移接了辣椒的DNA和慣常戰略,首先在貧寒的民間掀起漣漪。

一篇研究川菜和辣椒淵源的文章提到,除了著名的豆瓣醬,同治年間陳麻婆創造了麻婆豆腐,集麻、辣、燙、酥、軟於一身,風靡市井。晚清時,成都回民用廉價的牛雜碎等與辣椒配合,發明了廢片(即今天的夫妻肺片),創造了特殊的香辣。

這些無不是原料低廉的美食,四川作家李劼人曾不無幽默地說,夫妻肺片的地方諢名叫“兩頭望”,為何這麼說呢,因為原料低廉,是窮人吃的,且吃法粗放,卻又實在美味誘人,所以體面人想要吃這種平民化的美食,必兩頭一望,不見熟人,方敢下箸,故得此諢名。

可以說,“嗜辛香、尚滋味”的四川人成為了辣椒真正的知音和伯樂,辣椒席捲四川的歷程,與川菜的重新騰飛彼此輝映,更與川菜的悠久歷史,博採各地之長,百菜百味的素質合璧。只是區區百年左右的時間,辣味便已經成為川菜最鮮明的個性和印記。

在1909年刊印的《成都通覽》裡,泡大海椒、魚乍海椒、辣子醬、胡豆瓣等諸多家常辣味小吃已幾乎家家均有。本身就口味多變的辣椒更在四川人的手中,與其他調味品配合,煥發出異樣的七彩光華,出現了紅油味、麻辣味、酸辣味、糊辣味、魚香味、怪味、醬香味等各種辣香。清末的《蜀遊聞見錄》見證曰:“川人食椒,須擇其極辣者,且每飯每菜,非辣不可。”

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精明的商人們發現了麻辣火鍋的新功能——原料寬泛,可走高端路線來提升宴席檔次,氣氛熱烈,特別有利於拉近關係,洽談商機。於是,麻辣火鍋迅速登堂入室,入主高端商務宴席。

至此,到清末為止,渡海而來,在江南傳播受阻,遂左右突擊,又溯江而上的辣味,勝局初奠。滇黔湘蜀諸地之人,已是“雖食前方丈,珍錯滿前,無椒芥不下箸也”。

時代,辣椒逆襲之加速器

如果說,辣椒的傳入是一場飲食革命的話,在最初的二三百年,由於交通、地域等原因的制約,仍顯得有些緩慢和侷限。它走的是“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在數以億計的貧民與生計搏鬥的歲月裡,辣椒獲得了深切而廣泛的民意,在中低層民間根系廣佈,生龍活虎,可在高端宴席的戰場上,卻明顯有些進取乏力。

以成都的著名高級川菜酒樓正興園為例,同治年間,其菜餚仍帶有明顯的魯菜和京菜風格,後又融入了江浙菜的特點。那個時候得以入廟堂之高,被權貴追捧接納的高端辣菜,說來說去,都繞不過那道宮保雞丁(當時,名臣丁寶楨任四川總督,其家廚用幹辣椒和花生米炒雞丁,甜、酸、辣味混合,成為一道名菜),但仍未能自成氣候。

不過,辣椒的逆襲遠遠沒有停息,它在日常生活中蟄伏著,醞釀著,集聚著力量。就像搭上了那場延續百年的大移民巨輪一樣,等待著與中國時代命運的再一次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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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文化,根植中國

紅遍了中國的辣椒,已經在這座它移民而來的大地上建構起了深厚的辣椒文化,成為了家園、豐收、喜慶、熱烈、勇氣等種種意象的標誌物,從“不吃辣椒不革命”,到唱遍大江南北的“辣妹子”,辣椒的身份,已經遠遠超越了辛辣調味品的範疇。圖為廣西農家曬辣椒的情景。

攝影/張小寧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重慶成為陪都,國難之際,海量人口驟然湧入西南。一位川菜歷史達人在文章中提到,面臨如此高強度的、海嘯般的人潮衝擊,物質供應驟然緊張,對辣味菜頗有保留的高級川菜館維持困難,根本無法招架。在生活的擠壓下,辣椒執掌權柄的平民菜和小吃得到了新一輪的強力普及。

於是,以數百萬計的下江人,上至達官貴人,下到平民百姓,在長達七八年的時間裡,接受了辣椒的洗禮和改造。

以重慶的麻辣火鍋為例,出身苦力階層的它與帶著貴族氣,陽春白雪的北京火鍋大不一樣,其湯料中加了濃濃的麻辣,又浮了一層油,溫度遠高於沸水,提高了去腥殺毒、提香增味的能力,故對原料的要求大大降低,不再拘泥於薄如紙片的新鮮羊肉。不管是廉價的動物下水,還是到處可得的雜菜,都大肚能容,無不可燙。這種粗獷潑辣的吃食,在物質貧乏的戰爭時期,成功逆襲。

這些紛紛拜倒在辣椒熱烈裙襬之下的人們,在抗戰勝利以後又大都遷回了原籍,不僅成為辣椒領地擴張的盟軍,也成為辣椒向中高端菜品侵襲的助力者。

當然,最近也是最波瀾壯闊的一次,莫過於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改革開放。地區禁錮被打破,海潮一般的外來勞動力湧入了長三角、珠三角及各大城市,重辣區的川渝農業人口眾多,是最主要的勞動力輸出地。火辣、美味的川菜迅速攻城陷地,而被川派美食征服的人,也都心甘情願地捱上辣椒的溫柔一刀。

時代給辣椒再次帶來了諸多想不到的新機遇——例如,精明的商人們很快發現了麻辣火鍋的新功能——原料寬泛,可走高端路線來提升宴席檔次,氣氛熱烈,易使人放鬆,特別有利於拉近關係,洽談商機。於是,曾是販夫走卒所熱愛的麻辣火鍋,迅速登堂入室,入主高端商務宴席。

最重要的是,曾經在落後和窮困中掙扎了好幾代人的中國老百姓,終於漸漸走出了生計的困境。他們是中國億萬勤勞農民的後代,是無數祖先曾在艱苦移民潮中尋找希望的家族的傳承者。可以說,400年的時間,已經將對辣椒的依戀和親切感,深深植入了他們的血脈和基因。今天,他們對辣椒有了更多的渴望,更多的追求,更多的鐘愛。

一個顯而易見的結果是,辣椒和美食的合作在近年不斷推陳出新,掀起了一個又一個美食風潮。1983年,水煮魚橫空出世;2000年,香辣蟹獨領風騷;資歷尚淺的麻辣小龍蝦,已是北京諸城夏天夜市的寵兒;諸多以水產為主料的新派辣菜,讓原本對辣椒橫眉冷對的江南、廣東防線搖搖欲墜。

而且,醫學研究還證明,辣椒有預防癌、抗氧化和減肥的功效。更難得的是,在這個快節奏的競爭社會里,辣椒能催促人體分泌大量的內啡肽,讓人心情大好,釋放壓力。在生活和職業壓力不斷走高的當代中國,可以說,辣椒似乎又找到了新的方式,來守護加盟它辛辣王國的子民。

一位川菜資深研究者告訴我,近10年來,創新川菜的辣度明顯高於傳統川菜,而其他菜系中,也是熱辣來襲。如有專營魯菜的店家推出了辣口兒的創新菜,連著名的北京烤鴨都有了帶辣椒的吃法。至於大學城周邊,以“變態辣”為小飯館招牌的秘製雞翅,更成為許許多多畢業生心中,屬於熱烈青春的一個難忘標誌。

寫到這裡,接到朋友邀約電話,看來,這個晚上又將是屬於簋街的一段熱辣時光。

辣椒,在我的、你的,在中國未來時代的變遷中,還將會有怎樣的精彩亮相?

辣椒 征服中國4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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