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茶
當北京的柳絲初顯綠意之時,江南春色已然明燦。你受邀去蘇南採風,第一站竟然是現代京劇《沙家浜》故事發生地——常熟。那是你半個世紀前便耳熟能詳的魚米之鄉,自然讓你聯想起朝霞、湖畔、古鎮、拱橋,還有柳蔭深處那暗香浮動的“春來茶館”。
數十年採寫生涯,讓你有機會多次春入江南,在朦朧詩般的霧雨中,你若有所思、穿行巷陌。任油布傘閃動點點晶瑩。在雨巷,你不願觸及戴望舒那份悽清,也不奢望邂逅結著愁怨的姑娘。初春江南,清麗隨處可見,又何必苦尋那份前世未了的悵惘?
於是,你如痴如醉踏著春泥、吟著春詩、泡在茶館,聽評彈悠揚的節拍,品新茶優雅的內涵。
採寫間隙,總有浮生半日閒。於是,你坐在常熟城一座茶樓,為賦新詩浮想聯翩。在吳儂軟語、燈波槳影、柳絲茶幌、畫梁煙雨中暢享飄逸時段……此時此刻,你恍然感到——前世在此赴約、在此鑑寶、在此與才女詩酒唱和,在此與俠士琴劍相對……
茶女笑吟吟端來新茶,讓你結束幻覺、重歸現實。一款雨前新綠,在長形玻璃杯浸泡。不多時,外層略帶白色茸毛、半曲半張的茶芽,如綠雲升浮成片。繼而,如玉屑紛紛沉落。茶女有言,這叫“江南春早”。不難想象,當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早春時分佇立於京口、瓜州之間,面對解纜揮別,用心靈感受“春風江南岸”,企盼“明月照我還”。手中撫觸之物,也應是這類山泉浸泡的新茗。
這是乘一葉扁舟,從太湖遠道而來的碧螺春。附著雲霧間的山水靈秀、採摘女的縷縷體香。品茶,若暢飲,便失卻儒風優雅。理應先用視感,洞悉新茶的神采與氣韻。你看到,嫩芽在水中輕輕舒展,升浮乳白色小氣泡。據茶女告知,這叫“春潮連珠”。靜靜等待,茶湯緩緩上色。初綻的翠芽,隨水波起舞弄清影。那半掩的嬌羞、那純真的青澀、那欲說還休的隱情,那半隱半現的矜持……我正在痴迷,新茶的綠葉素,已隨湯色溶解,展現一懷春色。茶女說,這叫“春波盪漾”。此時此刻,盪漾的豈止是春波?此情此景,你又何必推窗遠眺?眼前一杯新茶,足可讀懂江南四大古鎮一江春色……
品 素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而擁抱早春的杭城,戀在先、憶在後。你深感鮮麗的畫面,是春雨柔曼、柳絲搖曳的清晨。
其實,散履杭州、隨意覽勝,不管是一年四季或是日夜晨昏,所感的景緻,皆可讀可品。或是瀟瀟煙雨,飄灑於靈峰玉泉之間,或是點點冬雪,輕浮在超山梅枝之上……即便是秋夕蕭索,也不影響獨遊山寺尋月桂。儘管是暑熱難耐,也不妨靜坐麴院伴風荷。仰視平湖秋月、醉聽南屏晚鐘、面對錢塘觀潮、徘徊孤山尋鶴……你認定,即便從未接觸文學創作的遊覽者,也會平添幾許詩感。
那天,你獨步樓外樓下,自信撐開的手繪紙傘,能為西子湖畔增添一抹韻致。你恍然感到——霧雨中,錢塘才女身影隱現;武穆大帥馬蹄聲來;東坡建堤燈火如舊,斷橋相逢情意綿綿……莫非縈繞不已的,是愛恨情仇? 悠然歷世的,是牧笛聲聲?
晨雨中,不覺近午,該是進餐時段。然而,你微笑婉拒接待者宴請,避開高檔葷腥、血肉之體。唯恐大快朵頤襲擾山光水色的清麗。儘管樓外樓、知味觀的名貴菜餚色形誘人、口感奇特。
暫別絲雨湖畔,你獨自穿行西湖之畔的老街古巷,終於看到幾款精美的素食。那外形焦黃酥脆、豆皮中藏筍末、香菇、馬鈴薯泥的“幹炸響鈴”、那紅黃綠白相映、慄香、桂香完美交融的桂花羹、那油潤不膩、滿口餘香的名點“幸福雙”、那脆而不散、金翠半露的“蔥包檜兒”……你固執地認為,素食綠茶、清蓴竹筷、紙傘布屐、心緒平和,才能從容面對人間天堂的良辰美景。
用春捲皮包裹油條,與烘烤的青蔥合二為一的“蔥包檜”,是杭州家喻戶曉的早點。白色麵皮、橙色油條、脆嫩的蔥葉,在色調搭配上,很到位。在深巷茶室,舉杯閒談的杭城人,面對這款吃食,總會鉤沉出史話。說“蔥包燴”面市已有800餘年。南宋末年,杭州人為紀念民族英雄岳飛,用麵粉製成秦檜夫婦的形狀,扭結成形,放入油鍋中炸吃,原名“油炸檜”,以宣洩對權奸的憤恨。(後來,此吃食流傳到北京,成為“油條”。)
霧雨持續瀰漫,未阻隔你拜謁江南古寺的步韻。雨中進香,禪院那苔蘚青石、梵音悠悠,總像不斷淨化著心境。在杭州靈隱寺,你聽到一則傳聞——那年中秋之夜,輕風細雨。火頭僧正在燒栗子粥時,忽見無數桂花從天而降,恰落在煮沸的粥鍋中。第二天,眾僧都覺得此粥花香撲鼻,視為奇粥。原來,這桂花是月宮嫦娥思念故國親人而散落的。日後,寺周圍連同杭州城,便多了些桂花樹,無論冬夏春秋,這一帶常會飄出桂花的清馨。“桂花鮮慄羹”這道美食也由此流傳。
你認真聆聽這款花粥的製作——將鮮慄肉切簿片,鍋中水沸後,放慄肉與白糖。再沸時,撇浮沫改微火,將西湖藕粉調勻入鍋,待羹狀時,出鍋入碗,將青梅切成薄片,點綴在慄羹表層,撒上桂花及玫瑰花瓣。舉箸之前,可賞品相:色呈紅黃綠白。入口之後,難忘口感。那份甜香爽滑、那份回味悠長……你堅信,此時此刻,若閉目遙感古寺的月泉松吟,心境自然會通透澄澈。
知 壺
在江之南品茶讀泉,不僅要用心智去體味“形而上”的茶道,還要用手眼去感知“形而下”的茶器。確要感謝天地造物主,把天下最美的紫砂茶器也擺放到江南山水佳處,擺放到洞奇水美、竹海連綿的古城宜興。那裡留有祝英臺讀書、蘇東坡講學的遺韻,那是“江南第一碑”的矗立地。那日,你在善卷洞暗河裡泛舟,聽到了明代紫砂研製者時大彬的故事,自然興奮不已。一介布衣、一個陶匠,行走一世後,竟然被史學家認真地收入典籍,被海內外茶器收藏家奉為一代宗師,被性情孤傲、極少讚譽別人的“揚州八怪”之一——汪士慎讚歎,吟出:“寒沙出冶百餘年,妙手時郎誰得似?”
你在“宜興三絕”前,神情專注,體味古人“欲辯已忘言”的妙感。陽羨的唐貢茶、名山金沙水和古巷深處的紫砂提樑壺簡直是絕配!那是江之南特有的神韻,那是華夏文化的精髓。那天,你多次從行家口中聽到“養壺”二字。始知養壺是茶事中極為講究的雅趣。淺層面看來,是“論壺”,但追根尋源,是“品人”。壺無情感,但通過精心泡養、誠意愛撫、名茶薰陶……名壺會以持久溫潤、茶香永駐回報主人。
你感慨。這豈是“養壺之說”!分明隱喻做人交友之道……
朋友對你說,何物能盛滿江南靈秀繼而輕攜而歸?你微笑告知——婉約清麗的蘇南,有青山隱隱、綠水紅霞、拱橋花傘、楊柳人家。有山林間豔紅杜鵑和雨巷中白色杏花,更有白雲下千年古蹟與樓閣內明前新茶……如果選一款宜興紫砂, 便可帶回唐宋詩篇結晶體,與高深意境一同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