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蘇秦,不張儀

由於《張儀說秦王》原文較長,恐加重大家的閱讀負擔,故附後,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再品讀品讀原文,氣勢是相當恢弘的,今後,原文也都將附後,以方便閱讀。

今天的篇幅有點長,還請諸君耐心閱讀,並見諒一二。

前一篇,跟大家分享了《蘇秦始將連橫》,今天再跟大家分享一下它的姊妹篇《張儀說秦王》。這裡要注意,蘇秦一開始說秦王的時候,主張的是連橫,失利後改而為合縱,聯合各諸侯國抗秦,產生了十分顯著的效果。

張儀則主張用連橫之法破蘇秦的合縱之略,以致“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之功,並當著秦王的面立下了軍令狀:“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伯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於國,以主為謀不忠者。”通俗來說,就是要是不成功的話,你就砍了我的腦袋吧!

戰國之風雲,大抵也是由這兩個人攪弄的。合縱與連橫之爭,究竟鹿死誰手,歷史已經給出了明確的答案,連橫之法最終幫助秦國大獲全勝。

這樣的結局,是有其必然性的。

合縱講究的是維持各諸侯國當下的利益和力量的平衡,這是一種基於各方勢力永恆不變的假設,這一假設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絕對的平衡是不可能的,經過一定時間的醞釀,一些諸侯國必然會發展超前一些,而另一些則會落後一些,超前的諸侯國必然會產生新的利益訴求,這些新的利益訴求必然會危及弱小的諸侯國,並一舉打破原先的平衡,進而尋求新的平衡。

連橫,則是形成一個軸心國,樹立諸侯國的領袖。這符合世間萬物的二八法則,總會有20%的諸侯國走在最前面,享受最高的權利,維護最龐大的利益。從某種角度來講,合縱背後隱含了要求大家一致懦弱的訴求,連橫則鼓勵個體突出重圍,一枝獨秀。本質上,合縱最後都會發展為連橫。橫縱連橫最終是殊途同歸的。秦,則直接越過合縱的階段,比其他諸侯國提前進入連橫狀態,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所以,秦是被歷史選定的贏家,正確得無以復加。

張儀說秦王的技巧

蘇秦和張儀兩個人說秦王的結局是截然相反的。

原因何在?

個人認為主要有三個:一是形勢所迫,二是張儀遊說有方,三是蘇秦前車之鑑,讓秦王產生對謀士的強烈渴望。前兩點很好理解,第三點可能很多人會有些不太認同,但實際上蘇秦在這個過程中起的作用超過我們的想象。

從當時蘇秦實行合縱戰略風生水起的程度看,秦王既有惋惜之感,但更多的是憤怒,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戰國策》的記載中讀出一二,《秦惠王謂寒泉子》記載,秦惠王謂寒泉子曰:“蘇秦欺寡人,欲以一人之智,反覆東山之君,從以欺秦。趙固負其眾,故先使蘇秦以幣帛約乎諸侯。諸侯不可一,猶連雞之不能俱止於棲之明矣。寡人忿然,含怒日久。吾欲使武安子起往喻意焉。”秦惠王可謂是怒氣沖天,甚至飢不擇食到想要派遣武安君白起去破合縱之局,憤怒到失去理智:給一個武將安排文官的任務。當然,寒泉子勸住了,推薦了張儀。

順勢,便有了張儀說秦王這一出。

那張儀是如何說服秦王的呢?我們一步步來分析。

所有的話術其實都是針對人心進行的,多少都帶有些心理學的成分。為什麼?因為只要是人,就必然逃脫不了人性的範疇,只要用心稍加揣度,便可成功。秦王急於報復蘇秦,以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而張儀所說正中其下懷。這裡要弱弱地說一句,通常情況下,要高位者承認自己的錯誤是相當困難的,你可以換一種方式,採取彌補策略,讓錯誤的決策最終在英明的彌補策略的加持下,變得不那麼錯誤,更有甚者變成無比英明的決策,於是皆大歡喜。當然,不要試圖講道理,能到那個位置的人,都是有些偏執和執拗的。直截了當地指出錯誤無異於自討苦吃,因為,高位者之所以需要你,不是因為你能指出錯誤,而是你能解決問題。畢竟,指出錯誤是件很容易的事,但解決問題卻並非人人都能。我們只要稍稍看看網絡上的各種口水戰便能體會個一清二楚。願諸君不是挑毛病的人,願諸君是能夠看到毛病且會真正思考的人。

人心裡都有一個憧憬,這個憧憬是期待,是希望。如果有人能給這個期待和希望披上肯定的外衣,那麼可以肯定,人心便容易被收服了。這也是為什麼當今騙子能夠屢屢得手的原因所在,被騙者的行動都在騙子的算計之中了,能不上當嗎?那有人會問了,為什麼有些拙劣的騙術也能騙到人呢?這個就更簡單了,因為被騙者有著某種強烈的訴求,騙子剛剛好滿足了被騙者的強烈訴求。人,一旦有所求,這個所求之物便會成為理性的枷鎖。所以,我們才常說無欲則剛。

那麼,張儀是如何說服秦王的呢?大抵有以下幾個步驟:

首先,表忠心。

張儀說:“臣聞之,弗知而言為不智,知而不言為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不審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大王裁其罪。”忠心這個東西很重要的,你可以不聰明,甚至很愚蠢,但你一定不能不忠心,這就是所謂的隊伍問題,旗幟問題。在任何組織裡,忠心是根本,朝三暮四是不可取的,也是容易遭人唾棄的。所以,任何時候,你都要旗幟鮮明,要明白自己的立場,要知道自己忠心於什麼。

忠心二字,對於古代君王而言,是很受用的,濫殺忠臣的君王會被史官扣上昏君的帽子;而維護忠臣的,則自然而然地被列為明君之列。

歷朝歷代的君王都想做明君,但真的明君卻少之又少。有的時候是原本就不明,有的時候是不得不刻意展現自己的不明。

張儀自然是深諳此道的,所以開門見山,首先把衷心表了一遍,義正言辭地告訴秦王:我張儀以下所說均是出於忠君之目的的。出發點一旦高尚,內容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即便存在些許張狂或悖逆也是可以被寬宥的。當然,這裡張儀所說的也確確實實是正確的,是符合大秦利益的。

其次,樹信心。

面對蘇秦合縱之局,秦王恨,也憤怒。憤怒的同時也多少帶著些不確定和懷疑,不確定什麼?懷疑什麼呢?不確定自己所統轄的大秦,能否與之抗衡,懷疑自己當初婉拒蘇秦的決定是否英明。這對為人君者太重要了。

張儀當然懂。君王的顏面是需要維護的。

所以,張儀說:“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意思就是:以治理混亂之國去攻打治理有序之國必遭敗亡,以邪惡之國去攻打正義之國必遭敗亡,以背逆天道之國去攻打順應天道之國必遭敗亡。簡明扼要地指出合縱的諸侯國是混亂的、邪惡的、背逆天道的,這個和毛澤東“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著名論斷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諸君自行體會。

張儀的論斷給秦王吃了一顆定心丸,至少在當時當地是如此的。因為,人心是容易被蠱惑的。

但是,要進一步堅定秦王的信念,還需要更多更實在的東西。論之無物自然是不行的。張儀得拿出真本領。

這一點,秦王心裡通透,張儀也心如明鏡。

再次,分析形勢,指出秦國多次喪失成為霸主的機會,令秦王感慨悲切。

這裡是看真本事的時候,沒有超強的洞察力,沒有對風雲大勢的掌控力,是不足以說服人的。且看張儀是從哪些方面來分析的。

一是分析了秦國當下處境之所以尷尬,是因為秦國謀臣不能盡忠的緣故。張儀先是分析了秦國軍隊的戰鬥力原本是可以橫掃千軍的,然後話鋒一轉:“然而如今,秦國軍隊疲憊,人民窮困,積蓄用絕,田園荒廢,倉庫空虛,四鄰諸侯不肯臣服,霸業不能樹立,出現這種令人驚訝的情況並沒有其他原因,主要是秦國謀臣不能盡忠的緣故。”將矛頭直指謀臣。其實,說句良心話,造成這一結果的主要責任還在於秦王,關謀臣屁事啊!

但是,張儀不能說秦王的不是啊,只好拉個可以墊背的。當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寬慰了秦王。

二是直接指出秦國三次喪失成為霸主的大好機會,主要原因還在於優柔寡斷,斬草不能除根。當然,這些都是可以歸咎於謀臣的,尤其是那些與君王素有嫌隙的謀臣的。如此一來,原本秦王心裡對那些顯赫的謀臣意見很大,經此一分析,便到了不得不拔出的地步了,當然,為了秦國的正統,這種做法自然是必然的,這都是後話,以後有機會,再跟大家分享。這裡,我們要重點關注張儀所說的三次霸王之機。

第一次是秦楚之戰,秦國所向披靡,但在關鍵時刻握手言和,此一機第二次是秦攻大梁,原本可以一舉取勝,卻在關鍵時刻掉鏈子,此又一機。第三次是穰侯為相,治理秦國,他用一國的軍隊,卻想建立兩國才能完成的功業。沒有量力而為。凡此三機,均是由於謀臣而浪費了。

同時,張儀還對秦趙之間的形勢作了假設分析,如果當時一舉攻下邯鄲,那麼也可以八方來朝了。但假設終究是假設而已。

張儀繼續感慨:“憑大王的賢明和秦兵的強盛,竟然建立不起天下霸主的基業,而且被既將滅亡的各諸侯國欺凌,這一切都是由於謀臣的愚昧笨拙所導致的。”在說服的最高潮,將矛盾再一次聚焦在謀臣身上,並以此突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在秦王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

最後,立下軍令狀,斷了自己的退路,堅定秦王信念。

張儀最後拿自己的項上人頭作保,請求秦王採納自己的策略,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伯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於國,以主為謀不忠者。”

當然,秦王採納了張儀的策略,也就有了後來的故事。

蘇秦和張儀,師出同門,均出自鬼谷子門下。無蘇秦,不張儀。蘇秦的存在,給了張儀展示自己才能的空間和平臺,張儀的存在,也給了蘇秦無盡的挑戰。兩人均有才,卻只能走上各自的道路,一山不容二虎,所以各立門戶;同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後來的歷史也驗證了這一點。

關於張儀的故事,後面還會同大家分享許多。諸君可繼續關注。這個人,當真是了不得的,唇槍舌戰可抵萬馬千軍,試問當今天下,又有誰能做得到呢?

附:《張儀說秦王》原文

  

張儀說秦王曰:“臣聞之,弗知而言為不智,知而不言為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不審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大王裁其罪。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餘韓成從,將西南以與秦為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千百萬,白刃在前,斧質在後,而皆去走,不能死,罪其百姓不能死也,其上不能殺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行,故民不死也。

“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不攻無功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也,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煨炭,斷死於前者比是也。夫斷死與斷生也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也。一可以勝十,十可以勝百,百可以勝千,千可以勝萬,萬可以勝天下矣。今秦地形,斷長續短,方數千裡,名師數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知秦戰未嘗不勝,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也。開地數千裡,此甚大功也。然而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四鄰諸侯不服,伯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臣敢言往昔。昔者齊南破荊,中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之君,地廣而兵強,戰勝攻取,詔令天下,濟清河濁,足以為限,長城、鉅坊,足以為塞。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勝而無齊。故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

且臣聞之曰:‘削株掘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都、江南。荊王亡奔走,東伏於陳。當是之時,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舉荊,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強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荊人和。今荊人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 令帥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一矣。天下有比志而軍華下,大王以詐破之,兵至梁郭,圍梁數旬,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志絕。荊、趙之志絕,則趙危。趙危而荊孤。東以強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魏氏和,令魏氏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二矣。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暴靈於外,士民潞病於內,伯王之名不成,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三矣。

“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之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上非能盡其民力。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氓,悉其士民,軍於長平之下,以爭韓之上黨,大王以詐破之,拔武安。當是時,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然則是邯鄲不守,拔邯鄲,完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逾羊腸,降代、上黨。代三十六縣,上黨十七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民,皆秦之有也。代、上黨不戰而已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而已反為齊矣,中呼池以北不戰而已為燕矣。然則是舉趙則韓必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挾荊,以東弱齊、燕,決白馬之口,以流魏氏。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大王拱手以須,天下遍隨而伏,伯王之名可成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趙氏為和。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伯王之業,地尊不可得,乃取欺於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不亡,秦當伯不伯,天下固量秦之謀臣一矣。乃復悉卒乃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怒,戰慄而卻,天下固量秦力二矣,軍乃引退,並於李下,大王又並軍而致與戰,非能厚勝之也,又交罷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臣以天下之從,豈其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外者天下比志甚固。願大王有以慮之也。

“且臣聞之,戰戰慄慄,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帥天下將甲百萬,左飲於淇谷,有飲於洹水,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幹領,戰一日,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不傷。智伯帥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於晉陽,決水灌之,三年,城且拔矣。襄主錯龜,數策佔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而使張孟談。於是潛行而出,反智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智伯之國,禽其身,以成襄子之功。今秦地斷長續短,方數千裡,名師數百萬,秦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

“臣昧死望見大王,言所以舉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伯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試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伯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於國,以主為謀不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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