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歲那年，我父親出門上班後再也沒回來，長大以後聽大人說起，才拼湊起當年模糊的記憶。父親是個電工，那是個梅雨季節，我們那裡發大水，電線杆被洪水衝倒，父親就是在搶修的時候不幸觸電的。母親抱著我哭成了個淚人。
半年後，母親什麼話也沒留下孤身一人走了。我恨過她，她怎麼可以這麼狠心拋下我這麼點大的小女孩只顧自己的幸福呢？可每次想恨她，我卻恨不起來，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母親當年穿著黑衣流著淚無奈和痛楚的背影，彷彿母親的眼淚裡有無數旁人猜不透道不明的苦衷。我想，每個母親都是愛自己孩子的，除非萬不得已，怎麼忍心捨棄？想著想著，我釋然了。
其實讓我釋然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生命中一個最重要的人——我的叔叔，這是後來我才懂的。是的，他們都走了，我就成了孤兒。雖說我有個奶奶，可奶奶是我最害怕的人，她每天都陰沉著臉，不是抱怨自己命苦，中年喪夫老來喪子，就是說誰誰剋夫，連看我這樣的小孫女，她的神色都像掃墓一樣凝重。他們說母親當年就是受不了奶奶不停地咒罵才走的。
幸好那個家裡還有叔叔，爸爸走的那年，叔叔才22歲，自己也到了談婚論嫁的的年齡，可為了我，也因為我，叔叔沒有娶妻。爸媽都在的時候，叔叔像個大哥哥一樣經常跟我玩，他們都走了之後，叔叔就像是我頭頂的天，撐起了我童年原本支離破碎的夢。
二、
記憶中，叔叔的臉上從來都是笑著的，除了我爸走的時候，叔叔木訥了好多天，那是我從沒見過的樣子。還有我媽離開的時候，叔叔也愣了兩天，因為心疼我從此沒了爸也沒了媽。其它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看到叔叔那治癒的笑容，我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叔叔的好脾氣方圓幾里都有名氣，不僅脾氣好，還勤勞，很多人家都覺得嫁給叔叔這樣的人，女人不會受苦，日子過得也不會差。
可自從叔叔有了我這個拖油瓶，還有哪個女人肯跟一個帶著個侄女的男人呢？可叔叔並沒有因為我拖累了他而怪罪或遷怒於我。他照樣每天笑呵呵給我當馬騎，還給我扎辮子。現在我看到有些女兒奴爸爸給女兒扎小辮的時候我就暗自得意，心想，這算啥呀，你阿姨我在三十年前就享受過這種待遇了。
在我的記憶中，他就像個魔術師一樣，經常能變出各種花樣來哄我開心，讓我的童年不再晦暗不再孤獨。
叔叔出門，如果是上街，肯定會給我帶回來熱氣騰騰的小點心，用一張泛黃的過期報紙包著，或是小籠包，帶著一股小蔥的香味，老遠就能聞到，讓人流口水；或者是煎餜，兩面金黃，裡面是雪菜豆腐肉沫餡的，餓的時候真想一口一個下肚。現在看到那種報紙，我眼前還是能浮現出當年的景象，空氣中似乎還飄蕩著食物的香味。
如果是下地幹活，回來的時候，叔叔的草帽裡常常會有驚喜，或者是帶著葉子毛茸茸粉嘟嘟的桃子，或者是齜牙咧嘴的石榴，或者是像一個個鈴鐺一樣的蓮蓬。
明明上一秒還被奶奶拎著耳朵罵，又是罵我媽剋夫，又是罵我拖累了叔叔。可一見到叔叔的身影，我所有的不快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叔叔經常替我抱不平，讓奶奶不要把怨氣撒到我頭上，然後奶奶又開始罵叔叔，說他這麼大了怎麼還找不到個對象。聽奶奶開罵，我跟叔叔就不約而同地搖搖頭相視而笑。
三、
九歲的夏天，我跟同村的女孩比踢毽子，結果她輸了，不服氣，我們倆就吵起來了，她自知理虧，就開始無理取鬧，說我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說我媽不要我了，我只能賴著叔叔，害他娶不到老婆，說我是個害人精。
本來叔叔對我的好，在我心裡已經掩蓋了沒有父疼母愛的傷痛，而且這些事情不是秘密，可是當它們從別人嘴裡帶著惡意說出來，特別傷自尊，就像把傷疤再一次揭開給人看，還在上面撒了把鹽，那種蝕骨的痛，是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最想看到的，而我只能默默轉身自舔傷口。
再一想到就因為我，害得叔叔這輩子可能都要打光棍了，我沒勇氣回家，更沒臉見叔叔。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嚐到了自己是個孤兒的滋味，沒人疼沒人愛，孤立無援，而且到處都是想看你笑話的人。
可我一睜開眼就看到了叔叔，那時天已全黑了，我正在一個涼亭的一塊青石板上，聽到叔叔喊我的名字，我就醒了。醒來後感覺臉上緊繃繃的，原來我是哭著睡著的，風吹乾了我的淚水，只留下斑駁的淚痕。
原來叔叔見天都快黑了我還沒回來，急壞了，到處找我，後來找到跟我一起玩的小夥伴才知道我被人欺負了，可村裡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我，後來才想到我會不會去那個常在那裡等叔叔回家的涼亭裡，果然在那。
叔叔看到我毫髮無損，總算鬆了口氣，但他第一次嚴厲地跟我說道：“小云，下次不管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叔叔，千萬不能一個人到處跑，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叔叔怎麼辦？”
聽了叔叔那句“你讓叔叔怎麼辦”，我的淚水決堤而下，所有的委屈，自責，無助都隨著淚水湧出，我知道叔叔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疼我，不嫌棄我是個累贅的人。
叔叔看到我哭，聲音也有些哽咽，他說：“傻孩子，叔叔知道你今天受了委屈，但是你要記住，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我們不能決定別人說什麼，但是可以決定自己聽什麼。大人的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揹負這些無謂的負擔，你是叔叔的好孩子，我會一直保護你疼愛你，代替你的爸爸媽媽。直到你有能力保護自己的那天。”
四、
我小學畢業的時候，看到我們班好多女孩都輟學了，我也不想上了，因為我實在不想再花叔叔的錢了。雖然叔叔從來沒在我面前說過家裡窮，還總是給我買這買那，又是衣服又是吃的用的，可我知道自從奶奶生病，要花的錢更多了，他早就捉襟見肘了。
他自己的衣服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今天這裡加個補丁，明天那裡縫個布條。每次他都把好一點的菜放到我面前，自己只吃鹹菜和醃蘿蔔，他說他只愛吃這些。我知道他是捨不得。
但是當我告訴他我不想上學的時候，叔叔又一次神情嚴肅地批評了我：“你不是做夢都想走出我們這個窮地方嗎？不是想看到更大的天地嗎？不讀書你靠什麼走出去？叔叔沒文化沒本事，只能靠你自己，你的人生還沒真正開始。好好讀書，別擔心錢，叔叔會想辦法！”
那個時候，村裡有些男人出遠門打工去了，為的是多賺點錢養家，可叔叔沒有，因為如果他走遠了，就沒人管我了，所以他只能去鎮上扛磚，離家近的地方錢就少，既然不能提高單價，就只能增加負荷。別人跑10趟，他跑15趟。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好好讀書呢？
叔叔是工地上有名的拼命三郎，大家都知道他有個侄女要養，有人為他不值，有人為他鼓掌。包工頭汪叔就很敬重他，說他是有大愛的人，還經常主動跟他說，如果家裡有困難就找他。叔叔都是感激地點點頭，卻從來沒有麻煩過別人。
我只盼著自己快點長大，快點有出息，再來報答叔叔的養育之恩，再生之恩。也讓叔叔可以好好休息，不要那麼累了。
五、
然而，老天卻誤解了我的意思，它竟早早地把叔叔帶走了，這成了我此生最大的痛。那是我上初三的秋天，叔叔大清早出去搭棚子打黃豆，想趕早忙完就去工地。
可能起得太早，還是天昏地暗的，叔叔在抬木樁的時候，視線還是模糊的，可能有個地方沒安牢固，一根木樁被挑起。它的一頭是尖的，尖端直接刺向了叔叔的腹部，等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了。最後送去醫院，醫院鑑定死因是脾臟破裂。
我的天塌了，可我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我披著麻戴著孝，以女兒的禮數送叔叔最後一程，可我沒有一點聲音，只是麻木地感覺到身旁人來人往。叔叔沒有太多親人，有的只是些村裡人，還有一些工友。
來人沒有來勸我的，因為我都沒哭，可能他們會覺得我冷血，畢竟我是叔叔含辛茹苦養大的，他走了，竟一滴眼淚也沒流，這也太不近人情了。
叔叔走後的那年冬天，奶奶扛不住嚴寒也去世了。我從小和奶奶沒有感情，卻在奶奶的葬禮上哭得驚天動地，大家都納了悶，說沒想到，這個刻薄的老太太竟有個這麼孝順的孫女，這輩子也值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為叔叔哭的，憋了幾個月，我終於找到了情緒宣洩的出口，幾次哭暈過去。
醒來後，我知道我最終還是成為了孤兒，自從叔叔走後，我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了，因為那個對我又當爹又當媽的人走了，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如此愛我的人了。可人生還得繼續，叔叔生前說過，我要走出去，要好好讀書，我要讓他安息。
我第一次主動找到了叔叔生前認識的那個包工頭汪叔，我跪在汪叔面前，讓他資助我繼續讀書，我答應將來一工作馬上還他學費。汪叔被我感動，他說你叔叔是個好人，你是他帶大的，就是他的女兒，你也不會差。我無償供你上學，資助你，你讀到哪我供到哪。
汪叔說到做到，他真的供我讀完了初三最後一個學期，還供我讀完了高中。到了大學，我自己申請了助學貸款，還參加了勤工儉學，我已經能養活自己了。我謝絕了汪叔繼續資助，並且利用勤工儉學慢慢還完了汪叔資助我的錢。他對我的大恩大德已經讓我沒齒難忘了，錢，我一定要還上，這樣我也能告慰叔叔的在天之靈了。
真的不敢想象，像我這樣從小父親去世，母親離開的孤兒，如果沒有叔叔對我視如己出的養育，我會變成什麼樣？也許是一個問題兒童，也許沒有知識沒有文化早早嫁作人婦，也許早已不在人世。是叔叔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愛，也給了我重生。他對我的恩情深似海。
如今我已不能再對他盡孝和報恩，只願做一個溫暖的人，哪怕只是一束小小的光，也能照亮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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