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日本投降,少打幾年

可惜了,日本投降,少打幾年

謝三仁


口 述 人: 謝三仁

1926年農曆5月26日出生

原“國民革命軍73軍15師44團2營第5連機槍手”

原籍臨武縣南強鎮油麻村,郴州市臨武縣輪流居住在子女的廉租房裡

2020年1月病故 ,終年94歲

【手記】

像塵封劍鞘多年的一柄利劍。

沒有出鞘之前,所有的銳氣都在歲月的銷蝕下,盡顯滄桑的疲態。九十多歲的他與常識認知裡的老人並無不同,敏感而又脆弱。剛一提到自已的童年,便已泣不成聲,想到被三十塊光洋賣掉的妹妹,難以自禁。

而當提及15歲便已開始的軍旅生涯,就如同利劍出鞘,整個人的精氣神為之一變。長期的白內障,加上沒有及時治療,老人的雙眼視力基本為零,隔著一米多遠的距離,聽老人輕描淡寫的講訴,從他乾枯而渾濁的眼球裡,那股濃濃的殺氣依然凜冽。

某種程度上說,他與二戰最具影響力的鐵血將軍巴頓類似,作為軍人,對戰爭有一種近乎偏執的熱愛,從鄂西會戰,常德會戰,長衡會戰,湘西會戰,再到後來的渡江戰役,直至解放全國,所有能親身參與的戰鬥,他從沒有落下。甚至於有人動員他退伍回鄉,都被他斬釘截鐵的一口回絕,給出的理由竟然是“我的命,在戰場上可能會活得長一點”。為此不無遺憾的多次感嘆:“可惜了!日本投降,少打了幾年。”

老人沒有讀過書,也不識字,當然也不會理解他遠在西海岸的同行巴頓說的那句名言:“戰爭是簡單、乾脆、無情的,因此需要一個既簡單又無情的人把戰爭進行到底!”。老人雖然酷愛戰爭,但卻絕不是無情之人,漫長的回憶裡,命運給了他最精準的解讀。

他是老兵謝三仁。

“我家裡自小貧困,有四個兄弟,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兄弟之中排行老三,所以父親給我取名三仁。”

可惜了,日本投降,少打幾年


(一)

常德之名,最早見於《老子》:“天下為溪。常德不離”。據沅江下游,為湘西第一大城。沈從文說:“什麼是見世面,那就是下過常德,上過漢口”。其地東臨洞庭,為長沙屏障,西接武陵,扼川東門戶。顧炎武也曾經寫道:“常德府左包洞庭之陽,右抗五溪之要,不特荊湖之唇齒,即滇黔之喉嗌也。”

常德在軍事經濟上的地位可見一斑。

1943年,日軍揮師南進,73軍奉命與友軍堅守於石門一線,戰鬥極其慘烈,不滿16歲的謝三仁就此開始了他的抗戰。

可惜了,日本投降,少打幾年

我是黑夜裡大雪紛飛的人,各自的命各自擔待 --------木心

跟我父親不一樣,我的脾氣從小就暴躁的很。只要是我佔理的事,我就不會認輸,會一直搞到底,這也不能怪我。因為小時候家裡窮,經常被人欺負,不要說外人,就連自家的親叔叔也是一樣的。我們家當年有一條牛,我放牛的時候特別貪玩,一不小心沒有看住,牛就把我叔叔家的茶子樹踩倒了,剛好被我叔叔看到,他就站在茶山上罵,我父親在水田裡放水,聽到我叔叔罵得太難聽了,就過去爭了幾句,我叔叔根本沒理他,看見我父親走近了,抓住我父親就打,我父親本就瘦小,倒在地上我叔叔的手都快插進他的眼睛裡去了,用力的話就瞎了。我站在一邊,年紀小又幫不上忙,就只能拿起路邊的石頭對著我叔叔扔,這樣我叔叔才鬆開手。

說起小時候的苦,說三天三晚也說不完。我家裡兄弟姊妹多,不要說吃飽飯,有吃的就已經要拜菩薩了。那個時候也沒有人要你讀書,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撿牛屎,撿完牛屎還要幫姐姐打豬草,我才五歲多,有時候還要去山上撿柴火。有一天晚上我撿柴回家,一進門就覺得不對,看見一家人都在煤油燈下哭,問他們也沒有人理我。就問我的奶奶,我奶奶最疼我,她一把抱住我什麼話也說不出。我母親就說:“三仁啊,今天晚上你還是我的崽,明天就不是了,以後到了別人家,脾氣不要那麼倔,別人打人就不會像爸爸媽媽這樣知道輕重。”我才知道,他們把我賣了。我當然不願意啊,雖然年紀小,但那時也基本懂事了,我知道家裡窮,但我就是不捨得他們,我就說:“媽媽。我以後不調皮了,每天只吃一餐,多做點事行不行”。我媽一聽就哭得更厲害了,我父親就在一邊抽紅薯葉子做的旱菸,我就去求他,他也哭。我這一輩子最不能看男人哭,他這一哭我就受不了了。就一口氣跑到屋後的後龍山去了,躲在草叢裡,天又黑,肚子又餓,我看見家裡的兄弟姐妹都拿著火把在找我,找了一個晚上,我一聲都不敢出。第二天,我奶奶邁著她的小腳跑到山上去找我,看見她瘦小的影子,我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我跑出去抱住她一個勁的哭,她要我回家,我不肯,過了很久她才說:“不賣你了,我們賣你妹妹,那戶人家同意了”。就這樣我妹妹就給賣到了廣東,賣了三十塊大洋,家裡拿起這些錢買了一條牛。 後來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放牛,全家人對這頭牛都很好,捨不得打一下,因為知道這是用妹妹換來的。

十五歲上下時村裡抓壯丁,我哥哥謝開仁跑了。保長鬍東城為了搞錢,就又把我抓去了,本來抽丁是抽到村裡細毛家的,他家裡也有三兄弟,結果他父親有錢,就給了保長一筆錢,加上我哥哥又跑了,這樣就把我頂了數。

先是把我送到鄉政府,然後怕我跑,就把我關到臨武縣的陸家祠堂裡,開始就是我們村的幾個人,後來過了十幾天,嘉禾的,藍山的都搞過來了,就有一百多人了,就集中再送去郴州。那個地名好像是叫白石渡,我們在那裡坐的火車。

說起火車我還鬧過笑話,被那些老兵打了。我第一次離開村裡,在白石渡看到火車,特別是鐵軌好長,我就問班長:“這個鐵是哪家的,那麼多,可以拿起賣好多錢”。班長就笑了,我也不知道他笑什麼。後來車一開,嚇我一跳,我看見窗戶外,樹也在跑,嶺也在跑。我就站起來看,結果被那些老兵打了幾槍託,說我要逃跑,我一下就來了脾氣,我就分辨:“我不跑,我是想看火車跑”。接兵的連長一看就說,這個兵膽子大,不錯。

到湘潭後,湘潭當時正在修一座鐵橋,還沒有完工,就全體下了車,坐船去到了常德。因為他們說我膽子大,就把我分到了73軍15師師部特務連,後來見我年紀還小,就安排我守衛師部的軍械庫,主要是守彈藥。那裡面東西就多啊,子彈,機槍,步槍,手榴彈,還有電話機。

對敵人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進攻,進攻---喬治史密斯巴頓

說到打仗,73軍還是很能打的。我們一到部隊,軍事長官就跟我們說過,我們從抗戰開始就跟日本人打,打了好幾次,日本人也沒有佔到多少便宜。讓我們不要有懼敵的想法。我們當時負責防守整個湖區,主要就是在安鄉,津市這些地方。長官們經常教育我們說,湘人守湘土,乃湘人職責所在。我們每天不僅要巡邏,還要訓練。73軍的訓練也比一般的部隊要嚴格的多,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考核。

我個子雖然不高,但身體壯實,而且不僅膽子大,力氣也大。每次軍事考核我的表現都不錯。後來戰事爆發,就把我從後方調到了44團2營5連,安排我當了機槍手。

說來也怪,別人都說第一次戰鬥都會很緊張,但我沒有,我反而很興奮。也許我天生就是打仗的命吧。第一次是在湖區,那是一個早上,湖面上到處都是霧,白茫茫的一片,突然那日本人的小快艇,一下就從蘆葦叢裡冒了出來,接著就是機槍掃射,一下就把我們這些守軍分成幾塊給包圍了,好多人一看就嚇住了,掉頭就跑。但我不怕,我是機槍手啊,我怕個屁,我立馬開槍還擊,幾個長掃射打過去,快艇上的駕駛員還被我打中了,那小快艇就一直在水上打轉轉,成了我們的活靶子。

但是打仗這個東西,真的是要齊心,我們就是不齊心,又很快被日本人的援軍包圍了,後面突圍我們損失很大。後來沒多久,我們就接到命令趕去石門,因為我們團損失比較大,就讓我們團去接新兵,同時也是休整一下,暫5師就代替我們打了主力。

等我們在慈利休整完,與大部隊集結時,我們軍已經損失慘重了,暫5師基本打光了,一萬多人的部隊,只剩下千把號人了。但是當時常德那邊正打得激烈,上級命令我們師立即抽組兵力,拔除熱水坑的敵人據點,切斷敵人的援軍。我們師長梁祗六決定從活下來的老兵中親自挑選人員,由他親自帶隊,率四十五團及師直屬隊進行奔襲,我比較幸運被選中了,我們這些剩下來的老兵對日本人那是恨之入骨,經過幾個月休整,更是求戰心切。因為之前在石門我們打得不好,所以師長對這次戰鬥非常重視,一是上面下了死命令,另外也想給兄弟們報仇雪恨。師長親自下到了我們連隊,給我們做總動員。

1943年農曆十一月二十四,這個日子我一輩子都記得。

我們在營地裡每人喝了一大碗壯行酒,師長還命令伙伕給我們加了菜。吃飽以後輕裝出發。我配屬於師直搜索連,是尖兵班,歸連長王友生指揮,每人配二十響駁殼槍一枝,大刀一把,手榴彈八枚。那時已經是初冬了,山區的晚上還是很冷的,一路上跑,寒風逼人,但那時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們心裡只想完成任務。我們估摸是九點多出發的,順著山間小道,一路狂奔。幾個小時以後,我們就到了熱水坑,這地名為什麼這麼古怪,那是因為這個地方有溫泉。休息一陣後,我們作好了戰前準備,我們尖兵班的前衛,先摸黑衝上去殺死了日本人的哨兵,要說日本人對這個地方還是重視,派的都是雙哨兵,但是可能之前打我們打得太輕鬆了,所以很大意,哨兵一死,連長的手一揮,我的機槍就響了。接著就是手榴彈,大家把隨身帶的都扔了出去,爆炸聲還沒停,連長揮著大刀,就帶頭殺了上去。日本人還沒反應過來,匆匆忙忙,被我們用大刀劈死了不少,但是日本人是真的不怕死,他們馬上就組織反擊,但是我們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沒有人後退,那真的是以命相搏,所以幾個小時後,日本人還是抵擋不住了,估計他們也想不明白這些中國人為什麼都不怕死,就趕緊跑了連屍體都沒有帶走。我們也死了好幾十個人,連營長和連長都死了。

可惜了,日本投降,少打幾年


一個士兵最好的歸宿就是在最後一戰中死於最後一顆子彈----喬治史密斯巴頓

打完常德以後,我又跟著部隊打了長衡會戰,不過是外圍戰。沒怎麼打,就是在外線牽制,還沒過到癮,會戰就結束了。

1945年,湘西會戰,日本人想攻佔芷江機場。然後從湘西去往重慶,我們奉命由湘鄉,過寶慶,出茶陵,轉新化,包了一大圈,最後在洋溪佈防阻擊日軍西進。這場戰鬥打得激烈,不過那時候,我們部隊已經換裝了,全部都是美式裝備,連美國的重型山炮都有,那打日本人就好打多了。我們在洋溪這一帶也打了十幾天,日本人開始還很兇,到後面就有點山窮水盡,彈盡糧絕的味道了,我們有空中優勢,美國人的飛機經常出動,只要我們地面一呼叫,他們就來,炸得日本人躲都沒地方躲。最後面實在沒有辦法,被我們包圍了的日軍竟然投降了。我當時正在戰壕裡,遠遠的看見一個日本人舉著一塊白布。反向戴著帽,倒揹著槍,向我們走來,我的戰友剛要開槍,我就喊不要打,他們投降了。從1942年年底開始,一眨眼我就打了三年的仗了,看到日本人投降,我當時的心情真的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可惜了,日本投降,少打幾年


抗戰勝利後,我們先到長沙,後到武漢,再到南京。當時有戰友勸我回家,說日本都投降了,還在部隊也沒有意思了。被我一口就回絕了。你想我家裡那麼多兄弟,家裡又窮,跑回去幹什麼。再說我十五歲就出來打仗,這麼多年我除了打仗也不會什麼了。就沒聽他的。他好奇怪的望著我,我只好編了個理由,就是我命硬,呆在戰場上會活得久一點。再後來就從南京到徐州,最後去到濟南,在山東時,我們營駐紮的地方叫王村,大的地名不記得了,在這裡我遇到了一個地下黨員。當時我們的長官很壞,長期剋扣我們的口糧,一天只讓我們吃兩餐,每餐三個小饅頭。那怎麼吃得飽。結果一個個都成了大頭兵,就是全身浮腫,我就去看醫生,那個醫生是地下黨員,他看了看我說,你沒病,就是沒有吃飽,過了那邊就好了,用手指了指解放軍那個方向,那邊能吃飽。然後就用大蒜煮黃豆水給我吃,吃了幾天以後就好了。後來在萊蕪,我想起他的話,我就投誠了。

以後我就跟著解放軍又參加了多次戰役,直到解放全國。後來因為負了傷,領導就動員我退了伍,雖然我不願意,但軍令如山。不退不行啊。你問我當兵後不後悔,我告訴你,我不後悔。最遺憾的是日本人投降太早了,少打了幾年仗,現在我還享受國家給我的傷殘待遇。雖然眼睛看不見了,但很多事都是眼不見心不煩啊!

可惜了,日本投降,少打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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