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離作為體察生活的方式——塞壬散文論

散文新觀察 ——劉軍|

剝離作為體察生活的方式 ——塞壬散文論


剝離作為體察生活的方式

——塞壬散文論

劉軍

最近十年,隨著文學思潮的弱化和流派的名實分離,代際概念躍出水平線,成為分析、評述文學現象和作家作品的重要概念。代際概念系統中,70後受到了偏愛,重要文學期刊和選刊以及各類獎項下,70後無疑成為了當下文壇的生力軍。不過,在相關70後作家的各種綜述中,有一個共相則頗堪玩味,只要打上70後作家標籤且沒有附註的情況下,綜述的內容則完全由小說作者所佔據,好像詩人、散文作者和批評作者不在70後作家系統中一般。另外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在於,備受青睞的小說文體序列中,70後及其以下,若以單一作家作品論之,還沒有湧現出能夠與餘華、格非這樣的60後作家等量齊觀的作家作品。詩歌界也大體近似,而在散文和文學評論兩個領域,則皆有所突破。評論界,70後的謝有順、梁鴻,無疑站立到了這一領域的前列位置,而在散文界,70後的塞壬、傅菲、王族三人,則達到了與60後的馮傑、祝勇、汗漫、周曉楓等作家相提並論的程度。

當下的散文場域,70後成為中軸是正在發生的事實,筆者所評述的塞壬散文恰恰隸屬於中軸線的一個點位。迄今為止,塞壬共出版了四本集子,分別為《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奔跑者》《沉默、堅硬、還有悲傷》。實際上,最後一本是她的散文自選集,集萃了前兩部集子中她所滿意的作品。既然是集萃式的作品集,從中可以管窺作家二十年的創作歷程和審美指向。固然,這部選集所收錄的作品在藝術水準上並不完全同一,不過,若是不加旁註的話,讀者很難從中辨別出其間較長的寫作跨度。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表明塞壬的從容與早慧,打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塞壬的寫作曲線與大眾化的上坡與下坡不同,恰似如注暴雨般,相隔一段時間,就從打開的天空缺口中傾瀉而下。新世紀以來的年度散文佳作中,每每皆能見到塞壬散文的身影,就是一個很好的旁證。

塞壬花費了不少筆墨來書寫她的故鄉,即湖北黃石的生活記憶,但從題材上歸類的話,她的散文寫作與鄉土還隔著數重山。在70後、80後依然匯合於澎湃的鄉土散文寫作的情勢下,塞壬有其自身獨特的切口。源於自身的經歷,即工廠與鄉村的交界地帶的成長經歷,使得其筆下的題材屬性具備了某種遊離性,她的筆觸在正面切入南下廣東的漂泊生活的同時,時不時也會反轉到往事的渡口,深入到少年時期的鄉村世界以及後來的工廠生活中,《悲迓》《轉身》《羊》等,就是類似的作品。很顯然,不能以小鎮青年的名號來指稱塞壬,她也沒有完整的街區或鄉土世界的生活經歷,在1992這個時代節點之前,她的故鄉就實現了工廠的附屬化,這種兩邊不靠的現狀催生了一批“中間人”,而塞壬散文的遊離性就從“中間人”這一身份而來。“中間人”是社會轉型期身份焦慮的聚焦點,不同於亨利·詹姆斯筆下大山與平原交界處積澱出的浪漫基質,因為漂浮或者漂泊,“中間人”更傾向於尋找某種根性。這種根性在已屆中年之後,既有現實寄予,也有審美寄予。就審美價值指向而言,塞壬散文對根性的找尋體現在兩個問題上,人是什麼?女人到底是什麼?前一個問題是後一個問題的鋪墊,而後一個問題則是根性的最後完成。她的最好的作品基本上皆和這兩個問題相關。另一方面,“中間人”的視角也決定了作家的書寫趨於多稜體的特性,有助於作家擺脫紀實的束縛,能夠從結構性的層面將社會轉型期的城鄉生活摺疊入文字之中。

散文取決於我們以何種方式與世界相遇,並以何種方式來理解和進入世界。經歷有時代和地域的規定性,而在理解和進入上,則是自由選擇的結果。方式的選擇不代表著高低,卻影響到了文本的面貌。馮傑在營造“北中原”之際,選擇了沉浸,周曉楓則選擇了極富張力的敘事,汗漫則扮演了行吟詩人的古老角色,王族選擇了去主觀性的策略,傅菲採取了敘述的切換和經驗的並置。對於塞壬來說,剝離則是她理解和進入生活的方式。

所謂剝離,指的是找尋對象的內核,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因為這裡面涉及到兩個核心問題,首先是為什麼要找尋?其次是內核到底是什麼?解決這兩個問題若沒有一套成熟的世界觀和獨特體認世界的方式,簡直不可想象。眾多讀者在讀了塞壬的散文之後,為何會產生特別真、火熱、痛感的感受,就在於她有能力剝離出事物的內核。且以《託養所手記》為例,這篇作品是對自己一次體驗生活經歷的再還原與再審視。一次原本想著較為簡單的介入,卻因為照見了他者生活的實質,作家自己也被拖曳到深淵裡。她試圖接近並喚醒智障部的女孩潔如,並違規放走了精殘部的男孩紹暉,希望在有限的人生交集裡釋放一點點光芒和溫暖,不過,隨著與心理輔導老師和教導員的互動與對話,作家洞見了絕望的深淵所在,在越來越生物性的活著狀態面前,旁觀者的憐憫與施予既是無效的,也是可恥的。被抽空了生命的意義和能指?活著還剩下什麼?塞壬在這個作品裡通過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交集,逐漸趨近了令人窒息的痛苦內核。在這裡,為尊者諱、為死者諱的心理意識是不存在的,從這個作品裡,我也讀出了塞壬的倔強,讀出了她寧願相信自我的直覺也不信賴觀念體系的決絕。這個作品中,塞壬關於重殘部的著墨最少,大概就是千字的篇幅,結尾處寫到她自己為一個完全喪失生活自主性的婦女淨身,敘述進行到這裡,讀者大概就能明白,其實,這個被服務而沒有任何感知的對象,就是作家曾經給以情感投射的潔如、紹暉的未來。從社會學加以定義的話,託養所是一家半福利性的慈善機構,人們的普遍認知也大體上落定在此,但通過塞壬的剝離,以生命搖動生命的方式看待這裡,圍牆之內則是一處巨大的墳墓。這個剝離的結果並不是要否定其社會屬性,而是在社會屬性之外,開拓出另一片疆域,內容則與文學的照徹相關。

文學是人學,從目的論上,康德提出了人是人的最高目的的命題,從本質論上,費爾巴哈與馬克思皆有“人是人的最高本質”的表述。在塞壬筆下紛繁的生活場景敘述中,大多掩藏著對人是什麼的追問。在《匿名者》中,有他者的背叛,在《恥》中,有難以撼動的階層歧視,在《合租手記》中,有直接的性騷擾,在《哭孩子》中,有同居者之間撕打咬罵之後即刻沉陷於肉慾的細節。它們有些是現實的,直接物化的,有些則具備了荒誕的元素,但這一切的一切,皆指向個體的感性存在和活著的邊界,在以上的作品中,讀者也能從文本中閱讀出作家對上述行為細節的接納,就像奧斯卡獲獎影片《綠皮書》中主角託尼所說的那樣:“我在紐約夜店幹了半輩子,當然知道這個世界很複雜。”

散文場域內的性別書寫,新世紀以來所湧現出來的周曉楓、格致、塞壬這三位作家,與上個世紀90年代的女性散文展開比較的話,應該說實現了段位的超越。女性散文思潮中,王英琦,葉夢,張潔等作家的散文寫作,在性別意識上大體還停留在女性的獨立、自主及兩性平等的話題層面上,而到了新世紀的三位女作家筆下,他們真正實現了對女性生理、心理層面的自覺性書寫。《祖母即將死去》與《羊》就是集中體現塞壬性別意識的兩篇作品。這兩篇散文同時也彰顯了作家對“女人是什麼”這一問題的抵近勘察,完全可以被學者拿去當做性別書寫的當代範本來使用。塞壬筆下的祖母,儘管有著鄉土女性的能耐、大局觀以及某些道德光輝,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垂垂老矣的祖母那麼眷戀人世,對待兩性關係上的莫名誤會保持緘默,同時,對待女兒身的孫女施予女人才擁有的寬厚理解。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祖母,以跌宕的一生不僅活得像人,而且賦予了女人的性別人生以完整性,大家長、母性、女人性在其身上統攝為一體,只有在性別自覺的視角下,這一世俗的人生歷程方有可能被解讀為傳奇。而缺乏獨屬於女性自己的活法,這一傳奇就不會成立。《羊》這篇作品中,讀者可以尋見塞壬“向下”式的開掘。在表妹淑蘭破敗枯朽的女性身體之上,塞壬寫盡了歲月的蒼涼。因為落後的醫療條件和窮苦的現實,一場意外的疾病終止了淑蘭的心智發育,她成為鄉村世界的弱智人,然而她的身體還像常人一樣發育生長,並抵達秀美,男多女少的底層現實,可解燃眉之急的利益考量,表妹最終難逃被男子,被命運攫取並扼住咽喉的境遇,淪為發洩的對象和生育的工具,當唯一的孩子溺亡後,被遺棄並返回孃家,成為“多餘人”。塞壬在這個作品中用兩個細節寫到了那種只有女人才懂的憐惜和傷痛,一個是她為表妹洗澡之際,淑蘭的驚恐與其即將枯死的軀體間的疊印;另一個則是淑蘭被擄走做了嫁娘後,母親與嬸孃靜坐一夜的場景。這樣的細節,如果沒有披荊斬棘的勇氣是很難寫出來的,甚至,還需要那麼一點“殘忍”。

布羅茨基曾說過:“邊緣不是世界結束的地方,正是世界闡明自身的地方”。塞壬以“中間人”的身份,道出了邊緣地帶的形色人等,以此構築一口口深井,並讓人得見自我和時代的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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