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紅樓夢》裡的實和虛


虛實相間,是文學寫作常用手法。為了避諱,為了增強藝術效果,達到完美的境地,亦或為了夢想。

《紅樓夢》也不例外,中心詞是"夢",整部作品裡一直有夢縈繞,時而是情節的過渡;時而穿越、隱喻;時而完結心中的人生美夢。第一回裡就借甄士隱之夢,夢中僧道半吞半吐地道出全書的引子。第五回裡,寶玉在秦氏房中午睡,恍惚被"秦氏"帶到"太虛幻境",在殿內收藏的"簿冊"上,看到了書中的女子前途和命運,這種寫法安排,文學史上不多見,多慣用"吊胃口"。

在夢幻之中,作者不忘真實,恰如其分地移入生活中的"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汙"。唾絨,現在的生活裡難覓蹤影。那是傳統手工年代的特產,在做女工的過程中,遇到線頭(疙瘩)或不合適的線段,就用牙咬掉,吐出,在咬的時候,會有多次嘗試而沾上唾液,就成唾絨。上前人有剪子,是捨不得用的,通常姑娘陪嫁的一把剪子,要用一生,才受人敬重。作者將真實攪拌到虛幻當中,亦真亦幻,故事的發展呈螺旋式行進,更豐滿,有張力。在夢裡作者就看到了未來,沒看到希望,罕見的敏銳洞察力。

這是作者獨有的"夢"。也確有一部分人的夢境能在第二天或日後的生活裡再現,如鳳姐說:"昨晚上忽然作了一個夢,說來也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問他作什麼,他說娘娘打發他來要一百匹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上來奪。正奪著,就醒了。"隨後夏太府的公公打發小太監來硬要二百兩銀子。這種帶有預兆性的夢,不是人人都有,也不是次次都靈,屬於小眾的奇特現象。

最荒誕的夢要數黛玉的噩夢——她被逼著續絃,不從,轉求寶玉。寶玉說:"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寶玉要自剖心給黛玉看,黛玉嚇哭了,寶玉說:"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寶玉的心裝進黛玉肚裡。

人們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以現實生活為基礎,又往往在情節上離奇到不可思議,這種怪誕思維裡有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人、心、靈的割裂,各自獨立。人,指具有人的基本需求特徵的生命體;心,指人在客觀世界裡表現出來的性格和思想;靈,指人洞明現實後,想要超越生活訴求的願望。作者把黛玉提煉成為自己發聲的藝術品,外貌上作者寫得模糊,書中既有說到像"戲子",又似晴雯;靈性上與寶釵差不多。不必執著黛玉的真實性,她是沒有固定成形的,記得"貌若仙子、靈性超群"就好。寶玉"到訪"過"陰司泉路",被告知"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

黛玉與寶玉的磨合中,有歡笑有淚水,矛盾和結點是平常人相處中常見的,也是戀愛著的男女心理和纏綿。黛玉的性格又是善變的,精靈古怪不沾雜質。第八十二回裡,寶釵的婆子給黛玉送來一瓶蜜餞荔枝,婆子沒有世道經驗,說話不知深淺信口開河,讚美黛玉是"天仙",順口又說到"黛玉和寶玉是一對兒"。現在人聽起來很正常,但孤傲多心的黛玉感到委屈:婚姻大事如此輕浮,流入低俗,連襲人都說婆子"混說白道"。雪雁拿來瓶子給她看時,黛玉說:"我懶得吃,拿了擱起去吧。"因無關痛癢的人一句話,它被打入"冷宮"。這就是黛玉,追求心靈的極度高潔和完美,自有真性情。劉姥姥醉酒睡了寶玉的床,襲人在房裡又焚香又教姥姥扯謊,不然,寶玉恐怕連床都不要了。作者在主要人物身上都賦予了自己的魂靈。

後來,黛玉與寶玉談"琴音":"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裡就到那裡,原沒有一定的。"潔淨高雅人性的自然流露,似清亮的泉水,上自雲天款款奔流,隨心隨意的清韻之音,不受約束,不被汙染,潔身自好,所以感嘆:"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做到極致境界的鳳毛麟角。黛玉志潔,又不劍走偏鋒,不然就如妙玉評她撫的琴"不可太過""恐不能持久",自動跳脫到現實中,當寶玉聽到鳥叫有焦慮時,黛玉說:"人有吉凶事,不在鳥音中。"鳥叫只是自然現象,人為因素已註定了結果,返回生活,正視當下。

這些怪異的想法,追根溯源,與黛玉的"身世"有關,身在"賈府",賈母疼愛,但她找不到存在感,更不談歸屬感了。她是徹頭徹尾的"孤兒",在賈府飄零感無處不在,最疼愛她的賈母都把她與寶玉區分得一清二楚——"外頭人"、"家裡人",面對別人給予的照料,仍不能撫慰了內心的不安,很自知:"我倒不是嫌人家骯髒,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

在塑造人物時,作者獨闢蹊徑地大膽創造了"黛玉",她有自然生命的本性,也有喜好和幽怨、理想和追求,更有常人無法企及的靈魂高度和精神潔癖。她能率性地張口就來:"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把一個完整的"人",變幻成人、心、靈的系列演義,使得人物既現實又脫俗,既形象又抽象,任人自由想象。這種得心應手的創作動力,來自文學修養深厚的文化自信。

黛玉給人的感覺有點不自信,因她孤身在賈府,與寶玉的愛情一直持敢恨不敢愛的態度。綜觀中國文學,男人的志和女人的情幾乎劃等號的,一般來說,失意的多轉而寫情,來排解、宣洩鬱悶,也緩解疼痛。作者是深處清朝廷的漢臣,有力扛江山的雄心,又有對皇室"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的憂心,孤獨、矛盾,憂苦、彷徨,生命不堪承受之重。希望完全破滅後,"黛玉"抑鬱而終,"託夢"寶玉"要回南去",那裡才是她的精神樂土;作者離開了他的朝廷,立德立言,從新實現人生價值和夢想。

書中"靈"的詞語有: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要賭靈性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麼;惟有佛家香火歷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祝民,有些靈驗,人才信服;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

作者注重精神的雅潔,也不脫離物質世界的平凡。故事裡鋪滿了生活真實,更有過日子的踏實,"那些少年託著老子孃的褔吃喝慣了的,那知當家立計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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