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 紅樓夢:胡君榮的自述

紅樓夢:胡君榮的自述

我叫胡君榮。他們管我叫“庸醫”,說我沒什麼本事,尋常毛病也治不好。若說有什麼能為,頂多便是沒醫死過人命罷了。我只笑笑不言語。這世道,能苟活於世就已經不容易,哪裡管得住別人的嘴呢。

我只一個愛好,便是喝酒。自打前年我那老婆死了之後,再無一人管我,我得了錢便打酒,家裡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簞瓢屢空也是常事。我嗜酒,是我怕夢裡那張臉,只有喝醉了,我才能忘記那張臉。

說起來,我早年也算是“風光一時”。仗著祖上行醫的好脈息,也曾差點混入太醫院。當時太醫院裡最好的太醫當屬那個王濟仁。他是六品供奉,官職雖說不高,那也是三天兩頭出入侯門王府,我只能望洋興嘆,自愧不如。

我想在太醫院打雜都進不去。冷眼看著王濟仁,心裡也眼熱得很。奈何醫術平平,我也有自知之明,不過賴著祖上的名兒,開個小小醫館,混口飯吃。

侯門王府我倒是也見識過一番。第一次去那賈府是被請去給一位小爺的丫鬟看病。初初並不知曉,只見是三個老嬤嬤領了我進屋,那繡房真真華美耀目,只見暖閣撒下大紅繡幔子,一隻纖纖玉手伸出來。只見這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得通紅的痕跡,我連忙回過頭來不看。

一個老嬤嬤便拿手帕掩了,我便診了一回脈,起身到外間,對老嬤嬤說:“小姐的症是外感內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血氣原弱,偶然沾帶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著,又隨著婆子們出去。

我見那園裡景緻實在美麗,像是侯門千金們的居住地,可說來又怪,並不見一個姑娘,連個丫鬟都不曾見。一時出了園門,我還納悶。在守園的小廝的班房坐了,我便開了藥方,無外乎是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怕藥效不夠,我又加了枳實,麻黃。

正忖度著,老嬤嬤道:“你老且別去,我們小爺羅唆,恐怕還有話說。”我吃了一驚,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一樣,又是放下幔子來的,如何是位爺呢?"老嬤嬤悄悄笑道:“我的老爺,怪道小廝們才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大夫來了,真不知我們家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他屋裡的丫頭,倒是個大姐,那裡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麼容易就進去了?"說著,拿了藥方進去。

我不禁啞然失笑。是了,富貴人家的丫鬟都如此嬌貴,這世道!

等了一會子,一個老婆子出來,笑吟吟遞與我一塊銀子。我一看,是一兩怕還要多些。忙問道:“小爺可還有要問的?”婆子抿嘴笑道:“沒了。你老且去罷。”我不知她笑的是什麼,揣了銀子也便走了。後來聽說,那小爺嫌我藥量下得猛了,竟沒用我的方子,重新請了那王濟仁上門,另開了方子醫治。唉,真是掃興。好在沒白去,倒是賺了那一兩多銀子呢。這樣一想,我就又無所謂了。

紅樓夢:胡君榮的自述

沒想到的是,我再一次進賈府看病,卻不比上一次,著實把我嚇壞了。我至今記得,那日一個小廝模樣的來請我去給賈府少奶奶看病。我想那年我給一個丫鬟看病還出了醜的,便有點躊躇。小廝刺我道:“胡老爺的先人當年比那王濟仁王太醫的叔祖還要出名哩,怎得到了你老這裡,叫也不敢去了呢?”

我賠笑不迭,心說,一個丫鬟的傷寒都沒看好,這下萬一把個千尊萬貴的少奶奶看壞了,你賈府還不要了我的命?於是心下便不欲去。小廝卻是自顧自地說道:“你老不用怕,只管跟我走,好兒多著呢。”

萬般無奈,我只好跟了他去。路上我心中,雖說敁敠著,我醫術平平,醫不好人便開些吃不死人的溫補進益的方子便是,看他們能拿我怎樣?又不是我上趕著著要來的!一路想著便到了賈府的東府裡。

誰知,我竟沒有看到什麼病人,只有一個叫做旺兒的家僕將我逼入一間房內,那裡黑洞洞,陰森森的。我屏息凝氣,不敢動彈。旺兒望著我,半天,皮笑肉不笑地說:“胡大夫啊胡大夫,今兒就靠你了。”我嚇得不敢出聲,心說,這是打從哪裡說起的。

他繼續笑道:“我們府上有位姨奶奶病了,我們奶奶特特地將你請來治上一治。這個病,只怕你老一治就好了呢。”我賠笑道:“小子不才,醫術平庸,還請奶奶另請高明。”旺兒冷笑兩聲,目露兇光:“這個病,你看也得看,不看還得看。藥方都給你開好了,不過是藉著你的嘴說一遍,你看你這醫術本來就堪憂,如此是不是幫了你個大忙?”說著遞過來一張藥方。

我顫顫巍巍接過來一看,方子是盡是紅花、麝香等,且藥量極大。乍一看竟都是落胎的猛藥。啊,我瞬間明白了,這是賈府的少奶奶要借刀殺人啊!自來大戶人家爭寵的事沒少聽說,子嗣歷來是女人們爭來爭去的資本。“莫不是位姨奶奶有孕了,少奶奶容不下?”一身冷汗出來,我倒恢復了常態,反問旺兒。

旺兒聽了一愣,隨即衝我微微一笑:“胡大夫是聰明人。”我雖不才,可也確實沒做過這樣的缺德事兒,心中直打鼓。可是眼前這架勢,怕是騎虎難下了。誰不知道賈府有通天的本事?那年一個石呆子因為幾把破扇子下了大牢,還不是因為得罪了賈家的緣故?我家小雖在家鄉,可都靠我一人養活呢。

旺兒將一包沉甸甸的東西遞給我,我不由自主地接過來,那應該是三百兩。於是我默默地點了頭,旺兒悄悄笑道:“快進去看病吧。你的差事了了,我的差事才能了啊。”我於是懷著一種不可名狀的心情進入了內室。那位年輕公子人稱“璉二爺”的,看上去滿面焦慮,全程寸步不離。

我無法,只得先診脈。這一診,可不就是胎氣嗎?我胡君榮再不濟,也分得清楚啊。可是我哪敢說,只得搪塞道:“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 賈璉便說:“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嘔酸,恐是胎氣。”我聽了,復又命老婆子們請出手來再看看。裝模作樣診了半日,只一味拖延時間,說道:“若論胎氣,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由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面略露露,醫生觀觀氣色,方敢下藥。”

紅樓夢:胡君榮的自述

​那賈璉無法,只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裡面的人露出臉來。我一見,魂魄如飛上九天,通身麻木,一無所知。天啦,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我胡君榮活了幾十歲,就是做夢都沒有見過如此標緻的人兒!那眉眼面龐,那氣質風情,只消一眼,便讓人信了古人在《陌上桑》中的描摹。眼前這人兒,莫不是那“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的秦羅敷嗎?

我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眼前這女子,分明是有孕四月餘,如今我卻要將這樣美貌的女子置之於死地——這個月份若強打胎下來,對母體的損傷是極大的。旺兒給我那副藥方分明是猛藥中的猛藥啊。

可是我又能怎樣?且不說那沉甸甸的三百兩我已經收了,即便是我不收,他們為著這個秘密,斷不肯輕易放過我。我要養家餬口,要苟活於世,我沒有石呆子的呆氣,我得活著。一時掩了帳子,賈璉就陪我出來,問是如何。我強作鎮定道:“不是胎氣,只是迂血凝結。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經脈要緊。”於是憑著記憶,將先前那個方子一寫,作辭而去。

我跌跌撞撞回到醫館,慌亂著收拾,準備跑路。我估摸著,那樣的虎狼藥下去,不過半夜便會發作。到時候打下胎來,母體受損,必然昏迷不醒。現在不跑,更待何時?這豪門貴府裡,天天可都是什麼營生呢?聽說那個姨奶奶也是許過人家的,貪戀著賈府有錢,給少爺做了二房。豈料大奶奶容不下,百般搓磨,如今有孕好幾個月才敢告訴少爺,可是少爺千算萬算不過大奶奶,他這一著人請大夫,奶奶那裡便預備下了套子。連我,也是這圈套中的一個棋子兒罷了。

我現如今沒地方去,只得離了京城,跑得越遠越好罷。說到底,人活一世,命最重要。丟了小命,一切都白扯。於是我在天矇矇亮的時候就出了城,一路往南去了。我知道,跑了我一個,還有跑不掉的呢。那上門請我來的小廝,怕是得挨頓狠打,不過傷不了性命。那旺兒,是少奶奶的傳話筒,必定是少奶奶平日裡來的心腹,他兩個狼狽為奸定不是一日兩日了。我拿了銀子,失了所在,也是合該我倒黴的事兒。抱怨不得,只得認了。

而後我便在一個小小縣城裡擺個小攤看病,安頓下來,賣些膏藥度日。第二年,我將一家老小都接過來養活。又過了一年,送了老母親的終,兒子已自立門戶,我沒有醫術傳給他,他亦是志不在此。

去年,我那老妻也死了,我依然擺著攤子看病賣膏藥。街上的人也都漸漸熟稔起來,他們日日打我的藥攤經過,也時常開玩笑叫我“庸醫”,我自是不惱。能活命於這世間已經不錯了,只是那張臉經常在我睡夢中出現,向我索命嗎?又不像。唉,我這一生,也算是傷及無辜,做過了傷天害理之事,這一點哪怕有一日到了閻羅殿前,我也沒法不認。可是有什麼法子呢?

我就喝酒。那王濟仁,聽說在我二進賈府時就去軍前效力了,為的是回來討封蔭。如今,怕是越發混得開了吧?人比人得死,我比不得他,我也就白想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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