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日報:喬葉《恰如郵票》(為一兵的《大槐樹底下》作序)

恰如郵票

文|喬葉

論起來,我也算是讀了三四十年的文學書,已經自詡是個專業讀者了,常常也以此身份胡說八道一番。不過對於小小說卻沒有多少底氣,因為閱讀量顯然不夠。2018年夏天,我有緣擔任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委會的評委,倒是認認真真地賞讀了一批參與申報的小小說作品,給我留下印象最為鮮明的是馮驥才先生的小小說集《俗世奇人》,這部作品也被評委們一致認可,成了首部獲得魯迅文學獎的小小說著作。

在這部作品裡,馮驥才先生筆下的老天津風物,各色人等,琳琅世相,如一幅長卷徐徐鋪開,令我深刻地領略到了小小說滴水藏海的魅力,真個兒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其實,我更願意把小小說比作郵票,一篇小小說佳作恰如一枚精緻的郵票,高手們在盈寸之地大顯神通。票面之內信息豐富,經得起反覆研析,票面之外也有一個廣大的世界,載著人心馳騁翱翔。

馮驥才先生自然是特別會寫的,不過,最打動我的,卻是作品裡飽含的情感。是的,說到閱讀感受,我有一個很私人化的好作品標準,就是要有能打動我的情感。聽起來簡單吧?其實並不太容易。對於我這樣口味刁鑽的讀者而言,語言再華麗,結構再繁複,思想再深邃,都不是那麼有用。我這雙近視眼所關注的最核心的東西,就是情感。情感度不夠的作品,就是不能打動我。

河南日報:喬葉《恰如郵票》(為一兵的《大槐樹底下》作序)

越來越發現,有的人很會寫,卻也僅止於很會寫。因為他們往往精通技術,卻少有情感,鮮有溫度。不,我不是說他們冷酷,冷酷也是一種情感,也是一種溫度,能看得我毛骨悚然,心生恐懼,這也是一種珍貴的審美體驗。比如卡夫卡,比如加繆。我說的那些作家,如同不能入戲的演員,你能看出他在演,他的面部表情甚至很豐富,但是要命的是,他的眼神裡卻空空蕩蕩。

眼裡沒有,是因為心裡沒有。人物的疼不是他的疼,人物的癢也不是他的癢。總之,他就是不冷不熱,不疼不癢,把自己擱置到千里之外,真正的他不知躲到了哪裡。他和作品裡的人不共情。其實他們聰明至極,非常知道好作品怎麼寫,可就是少了些傻勁兒,沒有把真正的自己放進去。

與之相反的是,有的作家不懂或者說不太懂怎麼寫——有點兒像做菜。他們做出的菜,不用雞精也不用味精,只是用老湯熬燉。有時候味道鹹一些,有時候炒得老一些,但那種原汁原味的鮮美,讓他們的作品裡有一種動人的氣息無法抑制地傳遞了出來。

一兵就是這樣的作家。

拿到手的這部書稿是小小說集,因為是集子,不太講究閱讀順序,我就隨機看,手翻哪頁讀哪頁。第一篇看的就是《送書》,不由莞爾。作為同道,我深有同感。送書這事,總讓我有些為難,以至於現在為新書發個朋友圈都有些糾結。不發吧,覺得對不起出版社,新書出來,連個朋友圈都不發,也實在說不過去。發吧,總會碰到索書的朋友,一方面號稱自己喜歡讀書,讀書是一件好事是一件雅事,另一方面又覺得向你要書是給你面子捧你的場,其實拿到書之後也就扔到了一邊。《送書》就寫了這麼一個糾結的故事,表達了一種糾結的心情。行文非常樸實自然,溫馨的結局也讓我感動。

接著往下讀,就發現了越來越多的鄉村篇章,很有韻致。可以說,在這本書裡,這些鄉村篇章是我讀到的最有意思的部分了。對於自己土生土長的古橋村,對於這個村莊的前生今世,他以小小說的形式做了力所能及的展露。讀著讀著,我就覺得,他像是在為自己的故鄉畫像——不,也許應該說,他是在為自己的故鄉畫一系列郵票,票內信息豐富,票外世界廣大。此時再看書名《大槐樹底下》,我就有些明白了。——如果是我,可能會習慣性地取名為《大槐樹下》,少一個“底”字。可有沒有這個“底”字,到底是不一樣的。有了這個口語化的“底”,其民間性的魂魄就附了體,多麼重要啊。

河南日報:喬葉《恰如郵票》(為一兵的《大槐樹底下》作序)

作為一個有“底”的人,一兵更重要的精神根底就是他對故鄉的濃厚情感。福克納曾說:“我一生都在寫我那個郵票一樣大小的故鄉。”尋根究底,誰的故鄉不是小得像一枚郵票呢?哪怕是自小生在北京上海的大城,最熟悉的活動區域,也不過是一彎小巷,兩道老街,三家小店,四周鄰居,說到底,也是一個郵票大的地方。——小小的古橋村,小得就像是小小說本身,卻又無限大,可以講出無數故事;小得就像是一枚郵票,可以走得無限遠,寄往全世界。

正如我們所有人的故鄉一樣,一兵筆下的故鄉,有明,有暗,有軟,有硬,有美,有醜,有善,有惡……有一切。他也正在努力挖掘這一切,像挖掘一個寶庫。他的寫作角度力求新穎,敘事上也力求多樣,故事情節上引人入勝的同時,還留有相當的思考空間。在最好的狀態裡,有些篇章如同營造了一座小小園林,迴廊曲橋,芭蕉粉牆,移步換景,妙趣橫生。不過,有時候,他也似乎顯得有點兒力不從心,但是梳理內在的脈流,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初衷,如同一條河流,能看到發源地,也能看到他努力流往的方向,儘管沒有走到理想之境,有些許遺憾,但其實也不那麼要緊。寫作這件事最寬容的地方就在於,允許你按照自己的速度成長和成熟,無論多麼緩慢。

在後記中,他也很謙謹地自我解嘲說,意識到自己的這部集子很稚嫩,“之所以讓其脫胎出來,也是因為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更主要的是想被人嘲笑甚至於譏諷,這是一隻菜鳥成長路中離不開的過程”“文學的長征之路還很長很長,我心中也偷偷定了一個計劃,正在按照計劃一步步前進”。

他的清醒讓我意外,他的誠實讓我敬重,他的執著也讓我欽佩。也許,這是一個寫作者最良好的心態了,有了這樣的心態,守著故鄉這個寶庫,我相信他一定會寫得越來越好。

河南日報:喬葉《恰如郵票》(為一兵的《大槐樹底下》作序)

作者簡介:喬葉,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魯迅文學獎得主。出版散文集八部,長篇小說一部,中短篇小說若干。獲首屆河南省文學獎及第三屆河南省文學藝術成果獎青年鼓勵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等 。

河南日報:喬葉《恰如郵票》(為一兵的《大槐樹底下》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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