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代中師生的夢想與憂傷

自傲與自卑,顯然是混合在中師生身上最明顯的印記之一。

那一代(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前期)的中師生,誰沒有過驕傲的時刻?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在那個鐵飯碗含金量極高的時代,無數學業最為優秀的一批貧寒子弟走進中師, 侯門一入深似海 ,從此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我想,這批人的優秀,一定給中師的教師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時候初中的應試本身就不慘烈,能夠升入中師的往往具有極好的天資以及毅力,而中師某種意義上是這樣一批優秀學子的伊甸園,琴棋書畫舞,竟然顯得比數理化更為重要。在每一個領域,都有人用全部的身心努力做到最好。有的人醉心於體育,不斷地挑戰由自己創造的跳高記錄;有的人醉心於藝術,各類書法展,畫展表現出相當的水平;有的人醉心於口才,從演講到講故事,那水平哪裡是現在的所謂名校學生可以比擬的?隨手一抓就是一群文學愛好者,不少人的文章已經相當有水平。這是一代中師生的浪漫期,這種自由狀態,讓他們形成了多方面的能力,但是這些能力還沒有來得及進一步精確化,還沒有進一步發育,一群生機勃勃的種子就被無形的大手撒播出去,播到了許多貧瘠的鄉村,我也是其中一個,那一年,我十八歲,剛剛成了法律意義上的成人。

邁出校門的中師生命運立刻發生了分化,一些有背景的人邁入了官場,後來許多人迅速升遷, 先據要路津 ,比例極小的人從中師直升入師專或者師大(我們一級學生,升入師大的不過一兩個人),更多的人撒向鄉村――那時候進城是很難的,必須有相當硬的背景。這些在鄉村裡遊蕩的中師生,有多少人關注過他們?明白他們內心的不甘,理解他們孤寂的靈魂?

那種不甘,從邁向中師的那一瞬就開始了。不少人大概還記得,中師中最流行的一句話是 既來之,則安之 ,這也是剛入學時老師的教導。而這是怎樣的一種 安 啊?隨著揮灑的才藝同時滋生的,其實還有頹廢, 不如唱歌,不如跳舞 ,遊戲人生的態度也很流行,中師三年幾乎都是適宜的愛情季節,好在有足夠的時間花前月下,也有足夠的時間寫長長的情詩,教師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喝劣質酒吃花生米抽劣質香菸,騎著自行車去很遠的地方看電影,大半夜大半夜地偷偷用電爐子烤切得很薄的饅頭,海闊天空地閒聊,躲在村子裡人家的炕上看電視連續劇,整夜整夜地看人家打麻將 那時候時間總是很充裕,多得無處發洩,同時無處發洩的,還有本該飛揚的青春。多年以後,讀到的一句話:人永遠不會老去,直到悔恨取代夢想。可惜當初是不懂這些道理的,一肚子的牢騷,一肚子的懷才不遇,回憶裡的輝煌總是下酒的好材料――現在想想,那是怎樣可憐的所謂輝煌?

這是一批最優良的種子,也有一些人不甘心,繼續朝前走,走到很高很遠的地方。但絕大多數人被折斷了翅膀,再也飛不高了。這翅膀,第一是文憑,第二是英語。等我們那批中師生中的許多人千辛萬苦(主要是指花錢)拿到本科文憑的時候,許多城市學校的招聘條件中赫然寫道: 第一學歷本科 我到高中的時候,一位校長也在會議上輕蔑地說: 二次本科 雖然不是針對我,我還是深感羞辱。而教育學院以及各類函授,也是絕大部分中師生所能達到的最高學歷,因為中師不開設英語,這三年的差距,如銀河般地擋住了絕大多數中師生的深造之路,將他們打落民間。直到現在,我對全民學外語還深惡痛絕。

我一直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價這一批人。從另一方面講,正因為有這一批人的存在,中國的基礎教育才不至於太糟糕。正是這一批人,現在挑起了中國基礎教育,特別是農村小學教育的重擔,他們幾乎都是農村基礎教育界的骨幹力量。正是這一批人的存在,讓許多學生在多年以後,還能夠在記憶中留存幾位教師的鮮明形象。我身邊無數的例子證明,我這樣來描述中師生,絕對不是自戀。

我也是屬於不甘的人群中的一個,是基礎教育中沉默的大多數中的一員。夢想,憂傷,掙扎,折翼,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來,懷揣著飛翔的願望,卻怎麼也飛不高,怎麼也飛不出中師生的宿命,而轉眼間就朝中年走去。一代教師有一代教師的夢想與憂傷,當初不是我們選擇了中國教育,而是中國教育選擇了我們,這是時代之殤,而任何個人,永遠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而已。說青春無悔是假的,但心態也一天天地平和下來。

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我漸漸地明白,無論是當初的所謂輝煌,或者是中師時的那種揮斥方遒的意氣,其實都還不足自傲,不足以支撐長長的一生。時代在變化,八零後教師也已經嶄露頭角,中師生這一頁遲早要翻過去的,不妨以平常之心,淡然一些也努力一些,給中國教育留下一些模糊的背影,至於湮沒或者流傳,那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摘自鐵皮鼓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