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九篇

《聊齋志異》九篇

《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中國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一部文言短篇小說集。全書共有短篇小說491篇。題材非常廣泛,內容極其豐富,藝術成就很高。作品成功地塑造了眾多的藝術典型,人物形象鮮明生動,故事情節曲折離奇,結構佈局嚴謹巧妙,文筆簡練,描寫細膩,堪稱中國古典文言短篇小說之巔峰。

《聊齋志異》內容豐富,包羅萬象,故事新奇,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其多數故事通過描寫妖狐神鬼來反映現實的社會生活。不少作品寓意深刻。對人們有啟發教育意義。《聊齋志異》描寫人物的手法多種多樣,能於奇譎之外。賦予狐仙鬼魅以人的面貌和性格,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大都栩栩如生。《聊齋志異》的情節發展從來不是平鋪直敘的,總是曲折多變、懸念叢生,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山窮水盡之處忽見柳暗花明。在語言風格上。《聊齋志異》使用的是較淺近的文言。也融會了當時的方言俗語,形成了典麗活潑的語言特色。

《聊齋志異》九篇


1.綠衣女

於生名璟,字小宋,益都人,讀書醴泉寺。夜方披通,忽一女子在窗外贊曰:“於相公勤讀哉!”因念深山何處得女子?方疑思間,女已推扉笑入曰:“勤讀哉!”於驚起視之,綠衣長裙,婉妙無比。於知非人,固詰里居。女曰:“君視妾當非能咋噬者,何勞窮問?”於心好之,遂與寢處。羅襦既解,腰細殆不盈掬。更籌方盡,翩然遂去。由此無夕不至。

一タ共酌,談吐間妙解音律。於日:“卿聲嬌細,倘度一曲,必能消魂。”女笑日:“不敢度曲,恐消君魂耳。”於固請之。曰:“妾非吝惜,恐他人所聞。君必欲之,請便獻醜,但只微聲示意可耳。”遂以蓮鉤輕點足床,歌雲:“樹上烏臼鳥,賺奴中夜散。不怨繡鞋溼,只恐郎無伴。”聲細如蠅,裁可辨認。而靜聽之,宛轉滑烈,動耳搖心。

歌已,啟門窺曰:“防窗外有人。”繞屋周視,乃入。生曰:“卿何疑懼之深?”笑曰:“諺雲:'偷生鬼子常畏人。’妾之謂矣。”既而就寢,惕然不喜,日:“生平之分,殆止此乎?”於急問之,女日:“妾心動,妾祿盡矣。”於慰之日:“心動眼run,蓋是常也,何遽此雲?”女稍懌,復相綢繆。更漏既歇,披衣下榻;方將啟關,徘徊復返,曰:“不知何故,ti慚心怯。乞送我出門。”於果起,送諸門外。女曰:“君佇望我,我逾垣去,君方歸。”於日:“諾。”

視女轉過房廊,寂不復見。方欲歸寢,聞女號救甚急。於奔往,四顧無跡,聲在簷間。舉首細視,則一蛛大如彈,摶捉一物,哀鳴聲嘶。於破網挑下,去其縛纏,則一綠蜂,奄然將斃矣。捉歸室中,置案頭,停蘇移時,始能行步。徐登硯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謝”字。頻展雙翼,已乃穿窗而去。自此遂絕。


2.酒友

車生者,家不中資而耽飲,夜非浮三白不能寐也,以故床頭尊常不空。一夜睡醒,轉側間似有人共臥者,意是覆裳墮耳。摸之,則茸茸有物,似貓而巨;燭之,狐也,酣醉而犬臥。視其瓶,則空矣。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驚,覆衣加臂,與之共寢,留燭以觀其變。半夜,狐欠伸,生笑日:“美哉睡乎!”啟覆視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謝不殺之恩。生日:“我癖於麴櫱,而人以為痴;卿,我鮑叔也。如不見疑,當為糟丘之良友。”曳登榻,復共寢,且言:“卿可常臨,無相猜疑。”狐諾之。生既醒,則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專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歡飲。狐量豪善諧,於是恨相得晚。狐曰:“屢叨良醞,何以報德?”生曰:“斗酒之歡,何置齒頰!”狐曰:“雖然,君貧士,杖頭錢大不易,當為君少謀酒資。”明夕,來告日:“去此東南七里,道側有遺金,可早取之。”詰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餚,以佐夜飲。狐又告曰:“院後有窖藏,宜發之。”如其言,果得錢百餘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狐曰:“不然。轍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謀之。”異日,謂生日:“市上蕎價廉,此奇貨可居。”從之,收蕎四十餘石,人鹹非笑之。未幾,大旱,禾豆盡枯,惟蕎可種;售種,息十倍,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畝。但問狐,多種麥則麥收,多種黍則黍收,一切種植之早晚,皆取決於狐。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視子猶子焉。後生卒,狐遂不復來。


3.口技

村中來一女子,年二十有四五,攜一藥囊,售其醫。有問病者,女不能自為方,俟暮夜請諸神。晚潔斗室,閉置其中。眾繞門窗,傾耳寂聽;但竊竊語,莫敢欶。內外動息俱冥。

至半更許,忽聞簾聲。女在內曰:“九姑來耶?"”一女子答雲:“來矣。”又日:“臘梅從九姑來耶?”似一婢答雲:“來矣。”三人絮語間雜,刺刺不休。俄聞簾鉤復動,女日:“六姑至矣。”亂言日:“春梅亦抱小郎子來耶?”ー女日:“拗哥子!嗚之不睡,定要從娘子來。身如百鈞重,負累煞人!”旋聞女子殷勤聲,九姑問訊聲,六姑寒喧聲,二婢慰勞聲,小兒喜笑聲,貓子聲,一齊嘈雜。即聞女子笑日:“小郎君亦大好耍,遠迢迢抱貓兒來。”既而聲漸疏,簾又響,滿室俱譁,日:“四姑來何遲也?”有一小女子細聲答曰:“路有幹裡且溢,與阿姑走爾許時始至。阿姑行且緩。”遂各各道溫涼聲,並移坐聲,喚添坐聲,參差並作,喧繁滿屋,食頃始定。即聞女子問病。九姑以為宜得參,六姑以為宜得茋,四姑以為宜得術。參酌移時,即聞九姑喚筆硯。無何,摺紙戢戢然,拔筆擲帽丁丁然,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筆觸幾,震震作響,便聞撮藥包裹蘇蘇然。頃之,女子推簾,呼病者,授藥並方。反身入室,即聞三姑作別,三婢作別,小兒啞啞,貓兒唔唔,又ー時並起。九姑之聲清以越,六姑之聲緩以蒼,四姑之聲嬌以婉,以及三婢之聲,各有態響,聽之了了可辨。群訝以為真神。而試其方不甚效。此即所謂口技,特借之以售其術耳。然亦奇矣!

王心逸嘗言:“在都偶過市廛,聞絃歌聲,觀者如堵。近窺之,則一少年曼聲度曲。並無樂器,惟以一指捺頰際,且捺且謳,聽之鏗鏗,與絃索無異。”亦口技之苗裔也。


4.山市

奐山山市,邑景之一也,然數年恆不一見。孫公子禹年,與同人飲樓上,忽見山頭有孤塔聳起,高插青冥。相顧驚疑,念近中無此神院。無何,見宮殿數十所,碧瓦飛甍,始悟為山市。未幾,高垣睥睨,連亙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樓若者、堂若者、坊若者,歷歷在目,以億萬計。忽大風起,塵氣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風定天清,一切烏有,惟危樓一座,直接霄漢。樓五架,窗扉皆洞開,一行有五點明處,樓外天也。層層指數:樓愈高,則明漸小;數至八層,裁如星點;又,其上則黯然縹緲,不可計其層次矣。而樓上人往來屑屑,或憑,或立,不一狀。逾時,樓漸低,可見其頂;又漸如常樓,又漸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見。又聞有早行者,見山上人煙市肆,與世無別,故又名“鬼市”雲。


5.狼

有屠人貨肉歸,日已暮,欻一狼來,瞰擔中肉,似甚涎垂:步,亦步,尾行數里。屠懼,示之以刃,則稍卻;既走,又從之。屠無計,默唸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懸諸樹而早取之。遂釣肉,翹足掛樹間,示以空空。狼乃止,屠即徑歸。昧爽往取肉,遙望樹上懸巨物,似人縊死狀,大駭。逡巡近之,則死狼也。仰首審視,見口中含肉,肉鉤刺狼顎,如魚吞餌。時狼革價昂,直十餘金,屠小裕焉。緣木求魚,狼則罹之,亦可笑已!

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途中兩狼,綴行甚遠。屠懼,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復投之,後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盡,而兩狼之並驅如故。屠大窘,恐前後受其敵。顧野有麥場,場主積薪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弛擔持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於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方欲行,轉視積薪後,一狼洞其中,意將隧人入以攻其後也。身已半入,止露尻尾,屠自後斷其股,亦斃之。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一屠暮行,為狼所逼。道傍有夜耕者所遺行室,棄入伏焉。狼自苫中探爪入,屠急捉之,令不可去。顧無計可以死之,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極力吹,移時,覺狼不甚動,方縛以帶。出視,則狼脹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張不得合。遂負之以歸。非屠烏能作此謀也!

三事皆出於屠,則屠人之殘,殺狼亦可用也。


6.小獵犬

山右衛中堂為諸生時,厭冗擾,徙齋僧院。苦室中蜰蟲蚊蚤甚多,竟夜不成寢。食後,偃息在床,忽見一小武士,首插雉尾,身高二寸許,騎馬大如蠟,臂上青韝,有鷹如蠅。自外而入,盤旋室中,行且駛。公方凝注,忽又ー人入,裝亦如前,腰束小弓矢,牽獵犬如巨蟻。又俄頃,步者、騎者,紛紛來以數百輩,鷹亦數百臂,犬亦數百頭。有蚊蠅飛起,縱鷹騰擊,盡撲殺之。獵犬登床緣壁,搜噬蝨蚤,凡罅隙之所伏藏,嗅之無不出者,頃刻之間,決殺殆盡。公偽睡睨之,鷹集犬竄於其身。既而一黃衣人,著平天冠如王者,登別榻,系駟葦篾間。從騎皆下,獻飛獻走,紛集盈側,亦不知作何語。無何,王者登小輦,衛士倉皇,各命鞍馬,萬蹄攢奔,紛如撒菽,煙飛霧騰,斯須散盡。公曆歷在目,駭詫不知所由。

躡履外窺,渺無跡響,返身周視,都無所見,惟壁磚上遺細犬。公急捉之,且馴。置硯匣中,反覆瞻玩。毛極細茸,項上有小環。飼以飯顆,一嗅輒棄去。躍登床榻,尋衣縫,齧殺蟣蝨。旋復來伏臥。逾宿,公疑其已往,視之,則盤伏如故。公臥,則登床簀,遇蟲輒啖斃,蚊蠅無敢落者。公愛之甚於拱壁。一日,晝寢,犬潛伏身畔。公醒轉側,壓於腰底。公覺有物,固疑是犬,急起視之,已匾而死,如紙剪成者然。然自是壁蟲無噍類矣。


7.刁姓

裡有刁姓者,家無生產,每出賣許負之術——實無術也。而數月一歸,則金帛盈橐。共異之。會里人有客於外者,遙見高門內一人,冠華陽巾,言語啁嗻,眾婦叢繞之。近視,則刁。因從旁微窺之。少間,有問者日:“吾等眾中,有一夫人在,能辨之乎?”蓋有貴人婦微服其中,將以驗其術也。里人代為之窘。刁從容望空橫指曰:“此何難辨!試觀貴人頂上,自有云氣環繞。”眾婦不覺集視人,覘其雲氣,刁乃指其人日:“此真貴人!”眾驚服,群以為神。里人歸,述其詐慧,然後知雖小道,亦必有過人之オ;不然,亦烏能欺耳目、賺金錢,無本而殖哉!


8.夜叉國

交州徐姓,泛海為賈,忽被大風吹去。開眼至一處,深山蒼莽。冀有居人,遂纜船而登,負糗臘焉。方入,見兩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內隱有人聲。至洞外,佇足一窺,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閃雙燈,爪劈生鹿而食。驚喪魂魄,急欲奔下,則夜叉已顧見之,輟食執入。二物相語,類鳥獸鳴,爭裂徐衣,似欲啖啖。徐大懼,取橐中糗備,並牛脯進之。分啖,甚美,復翻徐橐,徐搖手以示其無,夜叉怒,又執之。徐哀之日:“釋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飪。”夜叉不解其語,仍怒。徐再與手語,夜叉似微解。從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殘鹿,熟而獻之。二物啖之,喜。夜以巨石杜門,似恐徐遁,徐曲體遙臥,深懼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頃,攜一鹿來付徐,徐剝革,於洞深處流水,汲煮數釜。俄有數夜叉至,群集吞啖訖,共指釜,似嫌其小。過三四日,夜叉負一大釜來,似人所常用者。於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啖。居數日,夜叉漸與徐熟,出亦不施禁錮,聚處如家人。徐漸能察聲知意,輒效其音,為夜叉語。夜叉益悅,攜一雌來妻徐。徐初畏懼,莫敢伸,雌自開其股就徐,徐乃與交。雌大歡喜,每留肉餌徐,若琴瑟之好。


9.大人

長山李孝廉質君,詣青州,途中遇六七人,語音類燕。審視兩頰俱有瘢,大如錢,異之,因問何病之同。客自述:舊歲客雲南,日暮失道,入大山中,絕壑巉巖,不可得出。谷中有大樹一章,條數尺,綿綿下垂,蔭廣畝餘。諸客計無所之,因共繫馬解裝,旁樹棲止。夜既深,虎、豹、鴞鴟,次第嗥動,諸客抱膝相向,不能寐。忽見一大人來,高以丈許。客團伏,莫敢息。大人至,以手攫馬而食,六七匹頃刻都盡;既而折樹上長條,捉人首穿腮,如貫魚狀,貫訖,提行數步,條毳折有聲。大人似恐墮落,乃屈條之兩端,壓以巨石而去。

客覺其去遠,出佩刀自斷貫條,負痛疾走。未數武,見大人又導ー人俱來,客懼,伏叢莽中。見後來者更巨,至樹下,往來巡視,似有所求而不得。已乃聲啁啾,似巨鳥鳴,意甚怒:蓋怒大人之紿己也。因以掌批其頰。大人傴僂順受,無敢少爭。俄而俱去。

諸客始倉皇出,荒竄良久,遙見嶺頭有燈火,群趨之。至則一男子居石室中。客入環拜,兼告所苦。男子曳令坐,曰:“此物殊可恨,然我亦不能鉗制。待舍妹歸,可與謀也。”居無何,一女子荷兩虎自外入,問客何得至,諸客趨叩而告以故。女子日:“久知兩個為孽,不圖兇頑至此!當即除之。”於室中出銅錘,重三四百斤,出門遂逝。男子煮虎肉饗客。肉未熟,女子已返,曰:“彼見我,欲遁,追之數十里,斷其一指而還。”因以指擲地,大如脛骨焉。眾駭極,問其姓氏,即亦不言。少間,肉熟,客創痛不食;女以藥屑遍糝之,痛頓止。既明,女子送客至樹下,行李俱在。各負裝行十餘里,經昨夜鬥處,女子指示之,石窪中殘血尚存盆許。出山,女子始別而返。

《聊齋志異》九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