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小到大,我親媽就盼著我死

01

我叫林丟丟,丟臉丟掉的丟。至於姓氏,其實也和我沒一毛錢關係。

別人的故事,是從出生或記事開始的。而我的故事,則從楊花和老林訂婚之後,突然發現自己的肚子鼓起來,開了場。

起初,楊花以為長了贅肉,胖了,也沒在意。可漸漸她發現並非那麼回事,是有了。

楊花賴不上老林。因為兩人雖訂了婚,但始終沒住一起,一次都沒有。偶爾拉拉手,親親嘴,不可能懷孕。

這下,楊花慌了。

要知道,媒人提親時,可一再強調她是黃花閨女。而且,老林開木材廠,家境不錯,楊花還指望著過好日子呢,哪會輕易放棄?

若想保住親事及臉面,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解決掉肚子裡那坨肉,且需神不知鬼不覺。於是,楊花行動了。

小鎮不大,到處是熟人,楊花不敢去鎮醫院,只能偷偷採用土辦法。比如不吃飯,想餓死那個小混蛋;比如蹦跳捶打,用繩子往死裡勒,還故意摔進過鎮外的深溝。

對了,楊花也喝過藥。她不知聽誰說,用野地裡的馬錢子,臭水溝裡的螞蟥加上巴豆,文火煎煮半日,一碗下去,胎兒立化血水。楊花真夠狠的,熬了一大鍋,咕咚咚,喝得一滴不剩,邊喝邊發狠:要再不管用,我就喝水銀,和你鬥個你死我活!

此後三天,楊花上吐下瀉,腹痛如刀絞,生生把自己給折騰瘦了一大圈,肚子也皮球撒氣似的癟了下去。

大功告成,準備嫁人。

一轉眼,半月過去,老林僱上八抬大轎,吹吹打打迎娶楊花進了門。

又一轉眼,半年過去,楊花生了,老林的臉綠了。而那坨死乞白賴又不屈不撓耗在楊花肚子裡的肉,就是我,林丟丟。

能見到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對我來說,不只是意外,還是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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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所以,楊花恨透了我,給我起名丟丟。我丟了她的臉,她想丟掉我的命。

的確是我的到來,害她活成了小鎮上的一個笑話,也連帶老林抬不起頭,直不起腰。窩囊之下,老林學會了抽菸,開始酗酒。喝到酩酊大醉眼發紅,還幾次薅著楊花的頭髮,狠叨叨地質問孩子到底是誰的?

事已如此,是誰的還重要嗎?可老林鑽了牛角尖,死活擰不過這勁。就在我6個月大時,一天,他又在木材廠喝懵了,菸頭沒掐死,大禍驟降。

廠子燒塌了架,人也差點葬身火海。等救下命,清完債,家底幾近散光,由此敗落。這筆賬,自然又記到了我頭上。

“掃把星,我捂死你算了!”

火災發生那日,楊花正給我餵奶。不要提母愛。後來,我聽她親口說,要不是她脹得生疼,她才懶得餵我。噩耗傳回,她氣哼哼地想憋死我。多虧隔壁張嬸在場,手也快,我才沒被憋死,嗆死。

“你衝丟丟撒啥氣?”張嬸嗔怪說,“你要不養,給我。”

楊花居然笑了。我能想象得出,她笑的樣子有多古怪。“我得賭一把。肯定會押正當,贏把大的。”

真是幸運,我成了楊花的賭注。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來。但這份幸運,僅僅維持到6歲,便如肥皂泡般破碎無形。

那時,我已記事。一天半夜,楊花突然叫醒我,拽起就院外走。見她躲躲閃閃,緊張兮兮,我問:“去哪兒?”

“閉嘴,不問能死啊?”楊花的動靜壓得很低,卻透著莫名興奮,“找你親爹去!”

原來,我也是有親爹的人,不是石頭縫裡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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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那年,下了火車坐客車,又兜兜轉轉了大半天,楊花終於帶我見到了那個男人。只可嘆造化弄人,尤其是弄楊花這種人,那個男人已變成了一張黑白遺照。

至今我依稀記得,鑲進相框的他長得很精神,頗有點中俄混血的意味。也難怪楊花會迷上他,遭了哄騙。

驚愕過後,楊花衝女主人攤了底牌:“這是他女兒,丟丟。他的房子和存款,必須分她一份。”

“丟丟?你們真不嫌丟人。鬼知道你和誰生的她,滾!”女主人勃然翻臉,連抓帶撓,直撕得楊花落荒而逃。

我這一注,楊花算賠慘了,白養6年。費盡周折,她總算打聽到那人下落,本以為能離開愈發落魄邋遢的老林,一家三口就此團圓。誰料到頭來卻是雞飛蛋打一場空,毛都沒落著一根。

返程途中,楊花氣得暴跳,破馬張飛罵了一路。我忍俊不禁,捂嘴偷笑。“賠錢貨,我讓你笑!”楊花一個耳光摑來,我趔趄著跌進了路旁積水沒頂的深坑。

別擔心,我林丟丟天生賤命,老天不收。

到家了。前腳剛進院,我便瞅見老林黑著老臉,手拎半截木棍戳在了屋門口。他的臉不光黑,還被燒得留了疤,僵硬緊繃沒了表情。

“老林,不怪我,都是這小臭丫頭的主意。”楊花慌忙伸手,把我推到了老林跟前,“她一天到晚纏我,非要去找那個死鬼。不見棺材不掉淚嗎,這回她死心了。”

“爹,我……”我囁嚅。

老林聽都不聽,棍子一指,“牆根站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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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在我的兒時記憶裡,學會說話後,我想叫楊花媽,楊花則滿臉嫌棄煩不勝煩,去去去,別叫我媽。我問,那叫啥?楊花說,愛叫叫啥。

我也曾管老林叫過爹。他要麼扭頭閃開,要麼冷臉以對。白眼看多了,我學乖了,不再自討沒趣。

不過,有人管他們叫爹媽,他們會樂得哈哈笑。這個人,是我弟林貴貴。

我叫林丟丟,丟人現眼,他叫林貴貴,天生貴重。他是在楊花出走歸家,算計落空後纏著老林生的。林貴貴剛出孃胎,扒開小腿一瞅,帶把的,是兒子,楊花也顧不上疼,欣喜喊,“老林,你有兒子了,林家有後了!”

母憑子貴。楊花從此像換了個人,見誰都昂首挺胸,大著嗓門底氣十足:“你們瞧,貴貴的眼睛,鼻子,嘖嘖,跟老林一模一樣呢。”

楊花的奶水很足,林貴貴很享福,一直吃到4歲才斷奶。

寫到這兒,我止不住哂笑。當我4歲時,已在楊花的呵斥下學會抱柴填灶,餵雞餵豬了;10歲時,貴貴出生,除了嘬奶,我的後背就成了他的搖籃。這小東西能吃能拉能尿,“搖籃”裡整日都溼漉漉臭烘烘的。而我要敢訓他,楊花的巴掌一準兒會跟過來。

那是林家的寶貝疙瘩呢,一句都不行。

即便這樣,18歲那年,在高考來臨前,我還是被掃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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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趕我走的人,是老林。

那天,楊花帶林貴貴去親戚家吃喜飯,老林則坐在院中,花生米就酒喝得有滋有味。睃見我放學進院,咳嗽一嗓子說:“丟丟,別考了。”

“為啥?”我問。

“你18了,成人了。”老林說,“你也不是我生的,該走了。”

這個結果,早在我預料之中。不管我學習成績多好,他們都不會再供我。況且,他們也心知肚明,一旦我考上大學,就會決絕遠走,再不回頭。那樣的話,可徹底虧大了。

僅僅沉默片刻,我使勁點了頭:“我走。”

“咱們既沒情分,也沒緣分,誰也別惦掛誰。走吧。”

這是老林說給我的最後一句話。當時,他撮一粒花生米,又啜一口酒,說得風輕雲淡,而我背起只裝了幾件換洗衣裳的書包一衝出門,原本倔強的眼淚就踏馬崩了,不爭氣地跌了個稀里嘩啦。

還記得楊花用她的大胸想憋死我,及時出手阻攔的隔壁張嬸吧,在街口,是她罵聲造孽,強把幾百塊錢塞進了我的衣兜。“丟丟,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回來,也別給家寫信。記住沒?”

按說至此,關於我和楊花,和老林家的故事,也該畫上一個句號。莫論恩怨,一刀兩斷。可是,我做不出絕情之事,在輾轉打拼的日子裡,始終牢記著隔壁張嬸的恩。若非她碰巧遇上,給了些救急錢,我必定會流落街頭。別說一頓飽飯,連殘羹冷炙都是奢望。

還要感謝上天的悲憫成全,讓我很快就在陌生的城市裡找到了一份像樣的工作,不至沉淪。上司憐我,同事惜我,我很快樂,也很努力。5年後,我升了職,找到了愛人,共同攢夠首付買了房,也還了遠在老家的隔壁張嬸的錢。哦,包括利息,幾大箱本地土特產和一份盛情邀請。

“嬸,我要結婚,終於要有自己的家了。你能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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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很可惜,張嬸來不了。女兒生產,需要她伺候月子。

隨後不久,擇定吉日,我和老公舉辦了婚禮,做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儘管,沒有嫁妝,也沒有孃家人,和來自孃家的祝福。

及至喜宴散場,賓朋辭去,小夫妻脫不了俗,關起門來嘰嘰咯咯拆紅包,數禮金。拆著數著,老公突然驚訝得叫出了聲:“老婆,這誰啊,一下子隨了兩萬!”

我接過禮單,只看到了數字,姓名欄空空如也。

隨禮不留名,是夠奇怪的。我聯繫上記賬的宋叔,詢問情況。宋叔回想說,是個服務生受人之託送的禮金。還特意交代,名字空著就行。

婚典敬酒,也沒看到有陌生人在場。“莫非,是你?”老公欲言又止。

“你說楊花?”我堅決搖頭,“她能給我錢?她要不罵我,不咒我死,就算我燒了高香。”

那到底會是誰,能隨如此大的份子?這個疑問,終在半個月後的一個夜晚找到了答案。

“丟丟,我是張嬸。”電話對面,隔壁張嬸的口氣很急,“你能回來一趟嗎?你爹要不行了。”

“我沒爹。”我回得極其乾脆,都不用過腦子。

“聽嬸的,回來吧。好也罷賴也罷,恨也罷怨也罷,看他一眼,省得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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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聽了隔壁張嬸的話,和老公連夜購票,急匆匆回返老家。

張嬸嘆一聲說一陣:當年,楊花生下我,老林確實窩火透頂,他不僅不待見我,還起過送人的念頭。等我會說話了,脆生生膩歪歪一聲爹,他心裡的冰就融了大半。可他拉不下臉啊,就繃著。後來他想不繃了,卻被一把火燒僵了。

“丟丟,楊花偷摸帶你去找親爹,老林差點急瘋,東尋西找,好幾天都沒吃沒喝。你好好想想,從小到大,他是常年繃著張倭瓜臉,可他打過你,罵過你沒?”

是沒有。打我罵我的,只有楊花。對了,林貴貴也很少叫我姐,學楊花喊我死丫頭。

“他常跟我念叨,說生貴貴是個錯。楊花把他寵上了天,不是啥好事。果然,小小年紀,見啥要啥,不給買就滿地打滾,罵人話張口就來。你考大學那年,楊花跟老林說,死活是不讓你上了,趕緊找主定親,省得飛了。”

“丟丟,楊花真給你找主了,是個30多歲的山裡光棍,能出得起好大一筆彩禮。老林想攔,楊花說,她是我生的,我說了算。她害我丟人現眼,也該報答我了。要不,將來貴貴娶媳婦,買房子,上哪哭錢去?就你那棺材瓤身板,還能抓幾個錢?”

“你不知道,你爹老林攆你走時,剛查出得了癌。生怕留下你,萬一哪天他走了,你還得落楊花手裡。楊花貪心,是個無底洞;還有你弟,更不省心。不趁她們不在家把你趕走,賣你八回,都不夠填窟窿的。”

“那天,咱倆碰巧見著,其實是老林讓我等你呢。那幾百塊錢是他給的,那幾句話也是他教我說的。他還說,丟丟打小能吃苦,這世上,就沒她過不去的坎兒。”

“你給我寄錢,郵好吃的,我都給老林了,還有你的地址。他眼淚吧嚓地跟我說,千萬別告訴楊花,不然,他們找上門,會纏死你。聽說你要結婚,他就撒謊去尋治病偏方,其實看你去了。偷偷看了一眼,淌了一路歡喜淚。”

萬萬沒想到,那筆兩萬塊的禮金,居然是老林隨的。而更讓我震驚的,不只是真相,還有趁老林不在家,楊花竟翻出僅餘家底,帶林貴貴遠走高飛。

老林沒救了。把錢花在他身上,等於打水漂,倒不如給兒子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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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第二天,在老宅,我看到了已處彌留之境的老林。我跪下了,握住了他的手,輕聲說,“爹,我回來了。”

老林聽到了,渾濁的眼瞳裡浮過一絲亮色,翕動嘴唇想說啥,卻終沒發出聲。接著,他頭一歪,走了。

他的眼神,我看得懂:丟丟,謝謝你叫我爹。趕緊走,別讓楊花找著你。

我和楊花林貴貴肯定會有交集,也會有恩怨糾葛,但那是後話。此時,摩挲著老林漸漸冰涼,瘦得只剩一層皮的手。我再難自控,眼淚奪眶而出,也想起當初離家,老林說給我的最後那句話。

“咱們既沒情分,也沒緣分,誰也別惦掛誰。走吧。”

無情與無緣,原來也是愛。看似冷,實則濃。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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