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平常的沈從文

黃永玉:平常的沈從文

1946年開始,我同表叔沈從文開始通信,積累到文化大革命前,大約有了一兩百封。可惜在“文革”時,全給弄得沒有了,如果有,我一定可以做一個這方面有趣的學術報告,現在卻不行。沈從文在解放後,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次為他出的一本作品選中,他在自己的序言裡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和我的讀者都行將老去。”那是在五十年代中期,現在九十年代了。這句傷感的預言並沒有應驗,他沒有想到,他的作品和他的讀者都紅光滿面長生不老。“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沈從文和他的作品在人間卻正方興未艾。

在平常生活中,說到“偉大”,不免部牽涉到太陽,甚至有時候連毫無活力的月亮也沾了光,雖然它只是一點太陽反射過來的幽光。沈從文一點也不偉大,若是有人說沈從文偉大,那簡直是笑話。他從來沒有在“偉大”榮耀概念裡生活過一秒鐘。他說過:“我從來沒想過'突破',我只是'完成'。”他的一生,是不停地“完成”的一生。如果硬要把文化和宇宙天體聯繫起來的話,他不過是一顆星星,一顆不仰仗什麼而自己發光的星星。

如果硬要在他頭上加一個非常的形容詞的話,他是非常非常的“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慾望、工作和與人相處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狀態下運行。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麼平常。永遠向下,向人民流動,滋養生靈,長年累月生髮出水磨石穿的力量。

因為平常,在困苦生活中才能結出從容的豐碩果實。

在密鑼緊鼓的“反右”前夜,他在上海寫給表嬸的家書中就表示:“作家寫不出東西怎麼能怪共產黨呢?”(大意)這倒不是說他對黨的政策有深刻的認識和緊密關係,甚或是聰明的預見,他只不過是個文藝屬性濃密的人,寫不寫得好作品,他認為是每個人自己才情分內的事。

所以他也派生出這樣的一些話:“寫一輩子小說,寫得好是應該的;寫不好才是怪事咧!”

好些年前,日本政府部門派了三個專家來找我,據說要向我請教,日本某張鈔票上古代皇太子的畫像,因為服飾制度上出現了懷疑,因此考慮那位皇太子是不是真的皇太子?若果這樣,那張鈔票就可能要廢止了。這是個大事情,問起我,我沒有這個知識,我說幸好有位研究這方面的大專家長輩,我們可以去請教他。先徵求他的同意,同意了,我們便去他的家裡。

他很願意說說這方面的見解。

在他的客室裡請他欣賞帶來的圖片。

他仔細地翻了又翻,然後說:

“……既然這位太子在長安住過很久,人又年輕,那一定是很開心的了。青年人嘛!長安是很繁榮的,那麼買點外國服飾穿戴穿戴,在迎合新潮中得到快樂那是有的,就好像現在的青年男女穿牛仔褲趕時髦一樣。如果呈上接見或是盛典,他是會換上正統衣服的。

“敦煌壁畫上有穿黑白直條窄褲子的青年,看得出是西域的進口褲子(至今意大利還有同樣直紋黑白道的衣裝)。不要因為服裝某些地方不統一就否定全局,要研究那段社會歷史生活、制度的‘意外’和‘偶然’。

“你們這位皇太子是個新鮮活潑的人,在長安日子過得好,回日本後也捨不得把長安帶回的這些服飾丟掉,像我們今天的人留戀旅遊紀念品的愛好一樣……”

問題就釋然了,聽說那張鈔票今天還在使用。

那一次會面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至今還記得住的是,他跟大家還說了另外些話。

客人問起他的文學生活時,他也高興地說到正在研究服飾的經過,並且說:“……那也是很‘文學’的!”並且哈哈笑了起來——“我像寫小說那樣寫它們。”

這是真的,那是本很美的文學作品。


黃永玉:平常的沈從文

黃永玉


這幾十年來我們相處的時候,很少有機會談到學習改造,更不可能談到馬列主義。在我幾十年印象中,他跟馬列主義的關係好像不太大。有時侯他在報紙上發表有關自我改造的文章,未見表決心時總要提到“今後我一定要加強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我也半信半疑了。我想,像我們這一類人,似乎是不太有資格談馬列主義……

沒想到,他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在學術研究上開創了一個好大的局面!用得這麼實在、這麼好。把文物研究跟哲學原理聯繫起來得出豐碩成果的竟然會是沈從文!

在那次談話快要結束時他說:“……我一生,從不相信權力,只相信智慧。”

在文學方面,我只讀他的書,交談得少,原因是漫長動盪的年月中沒有這種心情。我認為文學仍然是他內心深處的中心,他也不願接觸那處“痛感神經”。用大量的精力、全面深入地在文物方面遊七。

他默默地,含辛茹苦地贏得最後的微笑。

卡夫卡說過:“要客觀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這說來容易,做起來難。

沈從文對待苦難的態度十分瀟灑。

“文革”高潮時,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我們各人吃著各人的“全餐”(西餐有開胃小菜,有場,有頭道菜、二道菜,有點心,有咖啡或茶)。忽然在東堂子衚衕迎面相遇了,他看到我,他裝著沒看到我,我們擦身而過。這一瞬間,他頭都不歪地說了四個字:“要從容啊!”

他是我的親人,是我的骨肉長輩,我們卻不敢停下來敘敘別情,交換交換痛苦;不能拉拉手,擁抱一下,痛快地哭一場。

“要從容啊!”這幾個字包含了多少內情。也好像是家鄉土地通過他的嘴巴對我們兩代人的關照,叮嚀,鼓勵。

我們中央美院有位很有學問的研究家,是他以前的老學生,和我們的關係十分親密,並且跟我同住一個院子。“文革”一開始,他嚇破了膽,一個下午,他緊張地。悄悄地走近我住的門口,輕輕地、十分體貼地告訴我:“你要有心理準備,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發了!”

這個王八蛋,他到底揭些什麼事?我也不好再問他“你個狗日的,你到底揭發些什麼”?他是個非常善良的膽小鬼,他一定會把事情搞得顛三倒四。我恨不得給他臉上兩拳,可他身體不好,他禁不起……

我連忙跑去告訴表叔。

難以想象地,表叔偷偷笑起來,悄悄告訴我:“會,會,這人會這樣的。在昆明跑警報的時候,他過鄉里淺水河都怕,要個比他矮的同學背過去……”

日子松點的時候,我們見了面,能在家裡坐一坐喝口水了,他說他每天在天安門歷史博物館掃女廁所。

“這是造反派領導、革命小將對我的信任,雖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他說,有一天開鬥爭會的時候,有人把一張標語用糊糊刷在他的背上,鬥爭會完了,他揭下那張“打倒反共文人沈從文”的標語一看,他說:“那書法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麼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他原應該好好練一練的!”

有一次,我跟他從東城小羊宜賓衚衕走過,公共廁所裡有人一邊上廁所一邊吹笛子,吹的是一首造反派的歌。他說:“你聽,‘絃歌之聲不絕於耳’!”

時間過得很快,他到湖北咸寧幹校去了,我也在河北磁縣在解放軍監管下勞動了三年,我們有通信。他那個地方雖然名叫雙溪,有萬頃荷花,老人家身心的悽芳卻是可想而知的,他來信居然說:“這裡周圍都是荷花,燦爛極了,你若來……”我怎麼能來呢?我不免想起李清照的詞來,回他的信時順便寫下那半闊: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我不動許多愁。

在雙溪,身邊無仟何參考,僅憑記憶,他完成了二十一萬字的服裝史。

他那種寂寞的振作,真為受苦的讀書人爭氣!


黃永玉:平常的沈從文


錢鍾書先生,我們同住在一個大院子裡,一次在我家聊天他談到表叔時說:“你別看從文這人微笑溫和,文雅委婉,他不幹的事,你強迫他試試!”

表叔桌子上有臺陳舊破爛的收音機,每天工作開始他便打開這架一點具體聲音都沒有隻會吵鬧的東西。他利用這種聲音做屏障隔開周圍的煩囂進行工作。

他是達.芬奇類型的人。一個小學甚至沒有畢業的人,他的才能智慧究竟是從哪裡來的?我想來想去,始終得不到準確結論,賴著臉皮說,我們故鄉山水的影響吧。

對音樂的理解,這是個奇蹟。

托爾斯泰有過對音樂的妙論:“音樂令人產生從未有過的回憶。”美,但不中肯。

表叔說:“音樂,時間和空間的關係!”

這是個準確定律。是他三十多年前說過的話。

他喜歡莫扎特,喜歡巴赫,從中也提到青樂結構……

他真是個智者,他看不懂樂譜,可能簡譜也讀不清,你聽他談音樂,一套又一套,和音樂一樣好聽,發人聰明。

他說:“美,不免令人心酸!”

這,說的是像他自己的生涯。

我尊敬的前輩聶紺弩先生,因為他從來是個左派,幾十年來跟沈從文有著遠距離的敵視。六十年代初,紺青老人從東北勞改回來,從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作品選》,過了幾天,縱奇先生在我家肅穆地對我說:“我看了《丈夫》,對沈從文認識得太遲了。一個剛剛二十一歲的青年寫出中國農民這麼創痕淵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說過的'偉大的、俄羅斯的悲哀',那麼成熟的頭腦和技巧……”

我沒有把紺奇先生的話告訴表叔。我深深瞭解,他不會在乎多年對手的這種誠懇的稱讚,因為事情原本就是這樣的。

前兩年,我在表叔的陵園刻了一塊石碑,上頭寫著:

“一個土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獻給他,也獻給各種“戰場”上的“士兵”,這是我們命定的、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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