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走上神壇,從中與王安石的變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王安石從反面成就了諸葛亮

經過現代史學的祛魅,我們已經知道諸葛亮在蜀地行的是其實是暴政,其身後評價一度也起起落落。從諸葛亮故去到北宋前期,對諸葛亮的正面評價一般是“善治國”(賈詡語)、“能盡時人之器用”(楊洪語)、“天下奇才”(司馬懿語)、“一時之異人”(傅玄語)等,主要是將其視為軍政大才,道德方面評價不多,此外負面評價也不少。對於諸葛亮行暴政不認同的,請先參閱吾友陳路此文,也可跟帖討論:

六出祁山的無奈——蜀漢政權的合法性危機

到了東晉南朝,因為朝廷偏安江左,與蜀漢的情況相似,而北方的十六國北朝倒像是曹魏,於是從東晉開始,以習鑿齒的《漢晉春秋》為代表,尊劉貶曹的傾向出現,諸葛亮形象有所提升,但與後世仍有距離。直到北宋前期,因宋受禪於後周,得國方式與曹魏相似,歐陽修、司馬光、蘇洵均以曹魏為正統,蘇軾早年亦尊魏貶蜀,在其《諸葛亮論》中瘋狂dis諸葛亮:

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

劉表之喪,先主在荊州,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後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矣。

孔明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絕曹氏之手足,宜其屢戰而屢卻哉!

諸葛亮走上神壇,從中與王安石的變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宋神宗時代著名的武學博士何去非在《何博士備論·蜀論》中也說:

孔明有立功之志,而無成功之量;有合眾之仁,而元用眾之智。故嘗數動其眾而亟於立功。功每不就,而眾已疲。此孔明失於所以用蜀也。

此時,諸葛亮在蜀地聲望不錯,但並未得到全國性的尊崇,其中原因很複雜,下文會詳論。不過,經過王安石變法,許多士人的看法改變了,因為在宋神宗、王安石苛暴失序的政治之下,他們發現諸葛亮的一些特點著實難能可貴。對於王安石行苛政不認同的,請參閱以下兩文,也可跟帖討論:

王安石變法是否導致了北宋滅亡?

王安石變法其實成功了,但結果比失敗還糟糕

如果我們拿諸葛亮之政與宋神宗、王安石之政對比,可以發現其中的若干差別。而與諸葛亮相比,宋神宗、王安石的作風明顯更像曹操。當然,在宋朝皇權提升的情況下,大家不敢像魏晉南北朝的士族那樣直接懟皇帝,但是把同為宰相的諸葛亮和曹操拿來跟王安石比比還是可以的,結果一比之下,飽受新法之苦的天下人就發現諸葛亮比曹操可愛多了,最終助推了社會上尊劉貶曹的思潮。

諸葛亮走上神壇,從中與王安石的變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王安石變法

既劣化了宋朝政治,也改變了宋朝人觀念

諸葛亮與漢版曹操和宋版曹操相比,都有哪些不同?北宋是政治倫理化的前夜,大司馬以為應該從倫理方面著眼,下面試著揣測一下。

諸葛亮一個重要的招牌就是“忠”,不僅是忠於劉備個人,還忠於漢朝,忠於漢朝的傳統,其名言“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也”,明白顯示出其理想是興復西漢“霸王道雜之”的傳統,雖然該傳統遠比東漢殘暴,但撇去具體內容,“忠於傳統”的這個形象還是樹立起來了。相比之下,曹操對漢朝傳統尊重度不夠,公然鼓勵士人“不仁不孝”。王安石明顯跟曹操更像,一句“祖宗不足法”,為宋神宗惡性集權去除“祖制”的障礙,把北宋前期較良性的政治傳統敗得乾乾淨淨。

諸葛亮在“忠”之外,還有與劉備的“君臣之義”,其實是一種小共同體建構,是真正的“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不是劉備單方面憑暴力壓迫讓諸葛亮就範,帶有共和的性質,而這種共和氛圍又從君臣之間推廣到諸葛亮與蜀漢核心派系荊州派(劉備舊部)和東州派(劉焉舊部)官員之間。這不像曹操,一心想倚重曹家人,通過暴力手段實現權力一元化(雖然最終沒能辦到)。王安石則主動扛起髒活累活,把提出反對意見的官員不分青紅皂白貶官,幫宋神宗惡性集權,雖然集權完成後被宋神宗過河拆橋一腳踢開有其可憫之處,但其作為與曹操相似。

諸葛亮走上神壇,從中與王安石的變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諸葛亮還有一個亮點是維護制度,可以稱之為“信”,雖然他訂立的制度未必多正義多合理,但真正做到了“賞必信罰必果”,主要依據制度而不是個人好惡來升降官員。相比之下曹操號稱任人唯賢,其實在軍隊高官層面都任人唯親,以曹氏、夏侯氏親族充任,而王安石往往因為有人附和、奉承新法就給人破格升官,與曹操一樣都樂於踐踏制度來實現個人目的(雖然曹操和王安石都自認為其目的很高尚)。

以上這些做法王安石還只是開了個頭,他自己的個人操守確實立得住,許多人雖然對他的做法很不贊同,但對其為人尚不鄙視,其繼任者呂惠卿、章惇、蔡確等人則等而下之,不但手段卑鄙,而且人品惡劣,操守全無,令人不齒。基於這些不同點,曹操與王安石及其後繼者的形象有所融合,這導致曹操的評價下降;而曹操、王安石一黨的對立面諸葛亮的形象上升。這種觀念上的變化很集中的體現在蘇軾身上。

諸葛亮走上神壇,從中與王安石的變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蘇軾對諸葛亮觀感的轉變

代表了宋人思潮的轉變

元豐元年(1078年),蘇軾在徐州刺史任上作詩贈答範祖禹,《答範純甫》一詩曰:

而今太守老且寒,俠氣不洗儒生酸。猶勝白門窮呂布,欲將鞍馬事曹瞞。

後面兩句用的典故是呂布被曹操擒獲後,在白門樓向曹操乞降不成,被殺之後仍遭人恥笑之事。但是後來蘇轍把呂惠卿稱為呂布,可能是受其兄蘇軾啟發,故而清人王文誥認為蘇軾這兩句諷刺的是新黨中的小人呂惠卿、曾布,將兩人合起來稱為“呂布”。至於“曹瞞”,大司馬以為或者暗指宋神宗,或是指宰相王珪,王珪雖非王安石一黨,但是向來唯宋神宗馬首是瞻,毫無原則,有王安石之缺陷而無其操守,更加等而下之。

諸葛亮走上神壇,從中與王安石的變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在史論方面,也一反早年崇魏之論,拋棄了可能跟今天許多年輕人一樣對曹操“真性情”的浪漫想象,在《孔北海贊》中以孔融與曹操對比說:

文舉(孔融)以英偉冠世之資,師表海內,意所予奪,天下從之,此人中龍也。而曹操陰賊險狠,特鬼蜮之雄者耳。其勢決不兩立,非公誅操,則操害公,此理之常。

在其千古名篇《赤壁賦》中,則相信曹操再兇也不能成功:

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在對曹操的評價持續下降的同時,蘇軾對諸葛亮的評價則明顯上升,其晚年《題三國名臣贊》中說:

西漢之士,多智謀,薄於名義;東京之士,尚風節,短於權略。兼之者,三國名臣也。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論。

諸葛亮走上神壇,從中與王安石的變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諸葛武侯畫像贊》也高度評價諸葛亮:

密如神鬼,疾如風雷。進不可當,退不可追。晝不可攻,夜不可襲。多不可敵,少不可欺。前後應會,左右指揮。移五行之性,變四時之令。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臥龍也!

這種思潮持續到南宋,在把“王安石之政”作為政治不正確的南宋,諸葛亮的評價進一步提高,這二者之間當有密切聯繫。如陳亮即曾稱讚諸葛亮治蜀是“王者之治”,諸葛亮是“伊周之徒”,將諸葛亮與伊尹、周公相提並論。戴少望《將鑑論斷》則說道:

有仁人君子之心者,未必有英雄豪傑之才;有英雄豪傑之才者,未必有忠臣義士之節;三者,世人之所難全也。全之者,其惟諸葛亮乎!

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說:

諸葛孔明千載人,其用兵行師,皆本於仁義節制,自三代以降,未之有也。

此後,諸葛亮的地位就更是一路抬升,最終封神了。

諸葛亮走上神壇,從中與王安石的變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諸葛亮畢竟不是商鞅

這些是宋人借古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還是諸葛亮真配得上如此高的讚譽?大司馬以為,諸葛亮雖遠不能與其崇高聲譽匹配,但確實有一些優點值得肯定,同時也要考慮到歷史的進程,諸葛亮所處的歷史階段也湊巧給他加了分,下面簡單的談談。

諸葛亮在蜀漢行的是較純粹的秦制,恢復東漢已經取締的鹽鐵官營,對蜀錦等特產進行政府專賣、打擊蜀地士族,其政治總體上比曹魏、孫吳更加苛刻,但是這裡面有幾點需要細論。

第一點,諸葛亮本身並非迷信極端權力的猥瑣男,這從兩個方面可以證明。

一是《諸葛亮集》裡面的文章。文字的感情很難騙人,從諸葛亮的文章來看,他的思想是儒法參半,不是赤裸裸的無良法家,其人生目標不是虐待人民,而是期望達成他心目中的善政。不然他的評價就會跟商鞅一樣,直接就是一條狗,而不會像今天這樣充滿爭議了。

二是劉備、諸葛亮在荊州時並不行秦制,到了益州大行秦制,主要還是要奪取資源給荊州派、東州派的支持者分紅,這也是漢末群雄的慣例,不是劉備、諸葛亮的額外之惡。相反,劉備在入益州之前名聲相當不錯,有“弘雅有信義”(袁紹語)、“有仁義之名,能救人之急”(太史慈語)、“有雄才而甚得眾心”(程昱語)等評價,這也是曹操大軍逼近時荊州百姓願意跟他逃亡的重要原因。

因為基本盤是漢末群雄生存的前提條件,所以大家都要想辦法餵飽基本盤。像袁紹就支持潁川派暗中打擊河北派,孫策、孫權也支持淮泗人打擊江東本地人,曹操一開始也依靠潁川士族和自家親族打擊兗州士族。蜀漢的特別之處是益州豪族因為已經被劉焉洗過一次反抗力較弱,劉備、諸葛亮能對他們打擊得更為徹底而已,而對豪族的打擊程度與行秦制的可能性本來就呈反比,所以蜀漢要行秦制就能逼近順暢的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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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終非商鞅那樣的猥瑣之人

第二點,說蜀漢虐民,也不等於蜀民過得比曹魏、孫吳的所有人民都差。

曹魏、孫吳的人民是分成三塊的,一塊是豪族保護下的領民,這部分人民是領主的私產,領主不會像皇帝那樣把他們往死裡虐,所以過得較好;另一塊則是國家控制的編戶齊民,因為豪族庇護了大量領民,曹魏、孫吳的皇帝又不願意手上的錢糧和兵員減少,所以對編戶齊民變著法子虐,過得就未必有蜀漢好了;還有一塊是屯戶、吏戶、兵戶之類立了特別戶籍,跟民戶區別開來的人家,這種人實質上是國家奴隸,國家對奴隸可不會有領主溫情,所以這部分過得奇慘無比,比蜀漢平民更差。而蜀漢以編戶齊民為大頭,豪族領民和國家奴隸都比魏吳佔比要少,而諸葛亮對編戶齊民乃至國家奴隸應該都比魏武的同類人群要好(詳情見下文),所以實際上過的是一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生活,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惡劣。

第三點,諸葛亮的秦制是真正按制度來的,而不是隨心所欲的層層加碼。

好比他把稅役定得很高,但同時也整頓吏治,確實就按定額來,不會在此之外吃拿卡要,也不會時不時突然加個稅。賞罰也確實分明,按法令來,而不會隨心所欲的提拔私人,普通人一般來說也不會無緣無故遭受無妄之災。按照《龍與地下城》的世界觀來比附,蜀漢可以說是“守序邪惡”,曹魏、孫吳對待其編戶齊民則是“混亂邪惡”,“混亂邪惡”是隨心所欲的邪惡,比“守序邪惡”更惡”。

所以,如果曹魏、孫吳沒有遭到強大的中原、江東士族的抵抗,能夠將蜀漢式政治落地,按他們對待編戶齊民的作風,應該會比諸葛亮更惡。在中國歷史的大部分時段,連“守序邪惡”都是一種奢望,這可能正是諸葛亮在巴蜀人民心中有一定地位的原因。

當然,因為魏、吳豪族的力量強大,編戶齊民可以逃亡到豪族手下來脫離暴政,而蜀漢對豪族打擊、限制甚重,這方面的福利蜀漢的編戶齊民就要差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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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疊加的不虞之譽

說完諸葛亮本身的優點,我們再來說說歷史無意中給諸葛亮形成的加權。

首先,諸葛亮在蜀漢推行秦制時,他自己處在秦制的紅利期,這讓他較能夠輾轉騰挪,降低秦制的殘酷性。

什麼叫做“秦制紅利期”?我們知道秦制的特點是將社會資源儘可能的收歸朝廷之手,簡單來說就是消滅富人,消滅社會中間層,讓民眾成為一盤散沙,無法組織起來阻礙朝廷的意圖。所以秦制運行之始,朝廷會得到大量的資源。

雖然秦制從長遠來看是要讓民眾受苦,但高明的操盤手如諸葛亮在秦制運行的初始階段,能夠通過調配資源、整頓吏治、提高效率等手段,短時間內甚至能夠讓民眾生活有所改善,給民眾形成一種“劫富濟貧”的印象,得到民眾的擁戴。這樣就把秦制紅利運用到了極致,比不留後路式的“劫富劫貧”要高明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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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往長了看,缺乏中間層和一切社會力量制約的秦制,其造血能力和管理能力會塌陷式下降,到那個時候,諸葛亮是會還政於民還是更加殘虐?按照歷史邏輯來說應該會更加殘虐,但是很幸運,他在那之前就死了,給民眾留下了不那麼殘虐的印象。

其次,則是三國以後蜀地長期動亂,後繼政權看上去還不如蜀漢,這就從比爛的角度又給蜀漢加了分。

蜀漢滅亡後,才過了三十多年太平日子,關中的巴、漢各族流民就在巴氐李特、李雄的統治下殺入蜀地,建立成漢。李雄雖然推行道教鎮靜之政,擾民較少,但其建立初期一直在與蜀人交戰,從公元303年打到323年,打了二十年仗才大致穩定下來,到338年李壽即位以後又行暴政,太平日子實際上只有十來年。

成漢為了充實人手,招引今日貴州等地百越系的獠人入蜀。東晉桓溫消滅成漢後,成漢故地接連爆發天師道的起義和獠人的暴亂,後來又成為前秦和東晉拉鋸戰的前線,一度還建立獨立政權譙蜀,連年戰亂讓蜀地急劇衰退,相比之下諸葛亮勞民傷財好歹是在境外,這樣就距離產生美,蜀民覺得跟後面的這些一比諸葛亮還挺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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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大司馬平蜀時

對諸葛亮評價頗高

當然,在王安石之外,也還有其他因素促成諸葛亮封神。

比如諸葛亮對於已經滅亡的漢朝的忠誠,對於劉備、劉禪父子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任何皇帝都歡迎的,唐代儒釋道三教在皇帝面前辯論的“三教論衡”活動中,包括佛教在內都會用到劉備、諸葛亮君臣相知的典故,在強調倫理的理學興起之際,這種忠心當然也會給諸葛亮加分。

另外就是宋朝的政治考量。《四庫全書總目》評價《三國志》時就說:

宋太祖篡立,近於魏,而北漢、南唐跡近於蜀,故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高宗以後,偏安江左,近於蜀,而中原魏地全入於金,故南宋諸儒乃紛紛起而帝蜀。

這個說法是對的,但尊劉貶曹的時間點可能可以提前到北宋中期,如宋真宗曾經特別下令刊刻《三國志》中的《蜀志》,宋神宗則確有尊劉貶曹之言論,如將自己與王安石比作劉備、諸葛亮,宰相吳充問他對曹操評價如何,宋神宗直接回答“不足道”。

諸葛亮走上神壇,從中與王安石的變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北宋初年收復幽雲失敗,不得不與遼並立,日後靈夏地區又落入西夏之手,實際上形成宋遼夏三足鼎立之局,這可能已經對宋朝唯我獨尊、大國正統的自信心產生了打擊,加上這時宋朝已經統一南方並且統治穩固下來,也沒有必要強調自己是北方政權,於是宋人的感情就慢慢從曹魏移到了蜀漢身上,而北宋滅亡、南渡偏安則讓這個趨勢就更加明朗化了。

就這樣,在多重因素的合力下,尊劉貶曹成為歷史主流。而蜀漢一方的諸葛亮、關羽是其中最大的獲益者。諸葛亮今日的名譽,有相當一部分是不虞之譽,這真是“層累地塑造歷史”的明證。但諸葛亮畢竟不是商鞅,批評時建議還是謹慎使用漫畫式的手法,那種手法更適合用在商鞅那樣純粹的丑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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