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紙、火柴盒、螞蟻窩,沒有它們的童年怎可能完整

重讀周作人介紹柳田國男所寫的《幼小者之聲》,柳田國男感慨,過去日本兒童所玩的一些遊戲,在都市生活成立後就窣地斷掉而失去了,這使我也起了記下我們的那份“始於遙遠的古昔之傳統的詩趣”的心。


這裡記錄的雖是我們小時候皖南鄉下一隅的遊戲,實際上,在城市經濟遠未像現在這樣發達的八九十年代,全國兒童的遊戲都大同小異。


起著記錄與保存的心,我儘量寫下了不同遊戲的玩法,並配以自己拙劣的小畫。只可惜年代雖還不十分久遠,我便已經不能準確或完備記憶,尤其是一些童謠,已很難記清。讀這本書的讀者,倘有興趣和更為精確的記憶,希望有以教我,俾其更加完備。

——沈書枝《拔蒲歌》


兒時我們還沒有“玩具”的概念,但凡玩時候要用到的工具,都是自己動手來做。

譬如路邊叢生的苦竹,折一枝來把梢頭彎圓綁住,嘯聚著去人家黑漆漆的廁所角落粘蜘蛛網。蜘蛛白天不在網上,興沖沖粘了幾張,小心用手指在上面點一點,於黃昏時舉著竹枝衝在門口無聲而迅速地高低起伏的蜻蜓後面,妄圖粘得一兩隻蜻蜓,最後蜘蛛網上粘滿的,只有成陣的蠓蠓子留下的黑點。

山上所長的櫟樹,夏來結滿樹的櫟子,我們稱為“橡櫟子”,是很好的玩具。下學路上隨手摘幾顆綠色的橡櫟子,折一小截苦竹最細的枝子,將橡櫟頂端的“帽子”揭掉,將竹枝當中插進去,捏住將橡櫟子放在地上輕輕一旋,便可以看它獨自在課桌或平坦的地面上旋轉些時。


還有另一種殼鬥科植物的果子,我們稱為“錐栗子”,大小彷彿圓而扁的板栗,摘來當中用大人納鞋底的錐子穿過,穿上毛線繩或麻繩,將之固定在繩子中間,然後雙手捏著繩子兩端繞圈,繩子就會“上勁”。待繞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向兩邊拉動繩子,像彈簧一樣來回伸縮,錐栗子在中間快速旋轉,發出“嗚嗚”的聲音。這玩具比橡櫟子的要更好玩,只是錐慄樹不像橡櫟樹那麼常見,因此玩得還是不如橡櫟子多。

彈弓是那時我愛慕的玩具之一,年年都想要做一個來玩。

村中多楓楊,春夏之間,會爬樹的小孩子爬到楓楊低矮處的樹杈上,挑一枝漂亮結實的“丫”字形樹枝折下,再用小刀一點一點修成彈弓。枝丫兩端刻出溝槽,女孩子扎頭髮所用的黃色半透明螞蟥圈,兩三根並在一起,從溝槽上系起,環環相扣至中間,以一塊碎布連綴。彈弓的彈力如要大,用的螞蟥圈就要很多,這十分奢侈,我們捨不得,只有對做彈弓懷有十分熱情的人,才有那樣的豪氣。

彈弓做好,拿著在村子上招搖過屋,地上隨便撿點小石子,左打打,右打打,一頭豬拱在草叢裡找東西吃,他於是去打那豬的屁股,嘴裡一邊輕輕喊:“叭!”豬受了驚嚇,尖叫著四蹄刨灰跑遠了,剩下討嫌的小孩子笑嘻嘻的,覺得自己十分勇猛。


相較而言,做手槍是更考驗興趣的事。

手槍有鐵絲、紙和黑泥制三種,有攻擊性的唯鐵絲所制一種而已。

鐵絲拗成簡單的手槍形狀,上面仍然是繃上女生扎頭髮用的螞蟥圈。與之同理的最簡單的玩法,是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繃一根螞蟥圈,把紙頭對摺搭在螞蟥圈中間,用力一拉,彈射出去。這樣的紙頭打在人身上很有些疼,上學時淘氣的學生躲在後面偷偷拿它來打人,非常得人嫌,一旦被發現,往往要被按住暴打一頓。

紙和黑泥做成的“手槍”都只能觀賞,細心把紙捲成細細的槍筒、方塊形的槍身和長條形的手柄,再組裝到一起去。這樣紙做的手槍做好了拿著要小心翼翼,不要將它碰掉下來,因此拿著的人總是顯得很端然。偶爾盛夏季節,還有男孩子挖來潮溼的黑土,坐在門口階簷上光滑的水泥地上反覆摔打,把土塊摔硬,再捏成手槍形狀。

到再晚一點,小店裡流行起打子彈的玩具槍,自己做的手槍的魅力便一落千丈。每到過年,每個小孩子的手上都拿一支玩具槍,配一盒子彈。子彈圓圈形狀,圓圈上每一個點都是一顆子彈,填進去,“叭叭叭叭叭”,很得意地打完了,再按一圈子彈進去。


糖紙、火柴盒、螞蟻窩,沒有它們的童年怎可能完整

抓子所用的工具是石頭。那時我們走在放學路上,或是去河灘邊放牛,或是什麼人家要造房子,運來大堆石子堆在門口,我們經過時,第一反應往往是去找幾顆大小合適、形狀圓潤的石子來裝在荷包裡,回頭用來抓子。

抓子分四顆石頭與七顆石頭兩種,對我來說,到四顆石頭的第三關,也即把第一顆石頭扔到空中,把地上的三顆石頭一把抓起來,再去接住從空中落下來的第一顆石頭,就已經非常困難;而一把抓住七顆石子,則基本屬於幻想,因此我常常只是自己撿幾顆石子自娛自樂罷了。而厲害的人則十分厲害,可以一口氣從頭抓到尾而不失敗,手爪的靈活令人驚羨不已。

石子隨抓隨丟,因為隨處可得,想玩的時候彎腰找一找,總歸是有的。除非有特別好用的一把子,這樣捨不得扔,常常揣在口袋裡。


我們喜歡河裡的石子,尤其是黑色,因為被河水衝過,形狀圓潤,抓起來不會硌手疼,而黑色的格外好看。有一年班上也有女同學用布縫了臭豆腐塊大小的布包來代替石子,裡面灌上沙子,這樣的沙包個頭大而沉墜,不像石頭會滾得四散,因此很容易抓起來,卻也失去了挑戰的快樂,因此在抓得好的同學中並未受到格外的歡迎。


糖紙、火柴盒、螞蟻窩,沒有它們的童年怎可能完整

還有大家都喜歡的收集遊戲。

首先流行的是撿糖紙,鄉下吃糖的機會很少,都是人家辦喜酒的時候,發十粒八粒糖,很珍惜地吃完,糖紙洗淨晾乾,放進書頁壓平。花花綠綠的糖紙,最美麗的莫過於折成蓮花形狀,中間用針線繩子穿起來,幾朵成一串,掛在帳鉤上。那太奢侈,八張糖紙不過能折得一朵花,我們輕易不能辦到,簡單一點的隨便把一張糖紙當中在毛線繩上一結,結上幾個,打成一串,掛在帳子上也鮮豔好看。


糖紙、火柴盒、螞蟻窩,沒有它們的童年怎可能完整

收火柴盒子。打火機尚未出現的年頭,家家鍋灶底下的火柴洞裡,總有一兩盒火柴放在裡面。一盒火柴用完,盒子兩面的皮子就被我們撕下來拿去打畫子,因為和打畫子的畫片差不多大小。印了圖案的正面要更受歡迎,然而小店裡賣的火柴,賣來賣去都是那幾種,並沒有什麼特別,藍色的躍水而出的龍,上面印著“蕪湖”二字,或是一隻大老虎頭,印著“黃山”字樣的迎客松,諸如此類。偶爾買到不大常見的,捨不得拿出去玩,自己留著,很快便忘了到底放在了哪裡。


糖紙、火柴盒、螞蟻窩,沒有它們的童年怎可能完整

而最奇特的愛好莫過於收集煙盒裡面的錫紙,如今想來,難免很奇怪的,因為看不出有什麼用處——大概錫紙是那麼亮光閃閃,又怎麼也沒法用火柴點燃,使我們覺得實在太神奇了吧。大人們一盒煙抽完,我們就把煙盒搶過來,抽出裡面包煙的紙,這張紙有兩層,外一層錫紙,裡面粘一層白紙。我們想方設法把背後的白紙用火柴燒掉,卻很難燒得乾淨,最後往往是得了一張一面黑乎乎的錫紙,或是不小心把紙摳破了。即便這樣,也仍然樂此不疲。

如今偶爾做烘焙,一大卷的錫紙,幾塊錢可以買到,烤什麼東西之前,都要撕一大張墊在烤盤裡。每一回撕的時候,都要忍不住在心裡感嘆:“這要是小時候的我,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啊!”為那時小心地一點一點燒錫紙的我惋惜著,那時我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好的東西。

“螞蟻窩”不知為什麼叫螞蟻窩,大概因為疊好拉開來之後,有一個個很小的窩,覺得那樣小的窩,是隻適合給螞蟻來住的吧。我們疊螞蟻窩總是用白茅的葉子。夏天,白茅葉子在塘埂上長得很長,折一片下來,當中九十度角折起,然後將兩邊葉子來回反覆疊加,疊完輕輕拉開,一個“螞蟻窩”就疊好了。


要說螞蟻窩有什麼用呢?好像沒有,只是看看玩罷了,是一個人孤獨地打發時間的遊戲。

與疊螞蟻窩相似的是喊風來,在溽暑難熬的盛夏,挼田埂或是場基邊什麼地方隨便生長的一種“豬玀草”的種子到手心,然後輕輕吹它,一邊喊:“風來哦,風來哦。”好像在那一瞬間,會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熱的風吹過。


燠熱無風的夏夜裡,覺得太熱了,乘涼的小孩常常兩個三個地玩這遊戲,彷彿相信冥冥中有神奇的力量,使這咒語可以召喚到風伯,讓他把兜風的袋子往下界這裡放一放。


糖紙、火柴盒、螞蟻窩,沒有它們的童年怎可能完整

從前夏天的晚上,和媽媽一起在塘埂上看塘,害怕被抽乾了塘水的塘裡魚被人偷走,媽媽也曾吹動豬玀草的種子來給我看,隔河村子去世人家的鑼鼓隱隱可聽。盛暑放牛的午後,走在田畈裡,打一把黑傘,太陽曬得人火熱,窮極無聊時,我也會扯幾根豬鑼草起來,挼了種子到手心裡吹,一邊回頭張望,看是否有風來的痕跡。

周作人在《幼小者之聲》裡介紹柳田國男的文章,謂從前下雨時,屋簷滴下的水面上浮動著水泡,小孩子在板廊前看著水泡唱:“簷溜呀,做新娘吧!買了衣櫥板箱給你。”


柳田國男寫:“小孩看了大小種種的水泡迴轉動著,有時兩個挨在一起,便這樣唱著賞玩。凝了神看著的時候,一個水泡忽然拍地消滅了,心裡覺得非常惋惜,這種記憶在我還是幽微地存在。這是連笑的人也沒有的小小的故事,可是這恐怕是始於遙遠的古昔之傳統的詩趣吧。今日的都市生活成立以後這就窣地斷掉了,於是下一代的國民就接受不著而完了,這不獨是那簷溜做新娘的歷史而已。

我讀這文章時,想起我們的喊風來,大約也算得一種“始於遙遠的古昔之傳統的詩趣”。疊螞蟻窩和喊風來,是孤獨的放牛時光裡如今想起來仍然覺得溫柔的事,到今天我還記得螞蟻窩的疊法,偶爾當我又回到鄉下,看見塘埂邊高高的白茅葉子,仍然會下意識折一片長長的下來,疊一個綠色的“螞蟻窩”。


糖紙、火柴盒、螞蟻窩,沒有它們的童年怎可能完整

日本民俗學家 柳田國男

最熱鬧的遊戲施行於黃昏時,或暑假不用下田的午後,屋簷的陰涼逐漸變寬,可以廕庇其下的人們。因為參加的人數總要很多,每到玩這樣的遊戲,整個村子多半的小孩都在,這樣的遊戲是:跨步子、丟手帕、躲貓和撞大龍,而以撞大龍所需的人數為最。

跨步子規則簡單,人數對半分成兩邊,地面上畫一道線,一組人從線後跨一步出去,相互扶攜著單腳站定,另一組選一個個子最高、手臂最長的人,站在線外,由其他人拉著,竭盡全力把跨出去的那組人全部拽回或拽到無法單腳站立,就算贏了。


因此跨步子以個子大為優勢,個子小的人,怎麼也跨不遠,很容易一勾就被勾回來,或是由別人拉著,使了半天的勁,也夠不到前面人的衣裳。但個子太大,卻也別有一個隱憂,便是身體重,當人幾乎要橫著去勾前面人的衣裳時,旁邊人力氣如拉不住,很容易就倒在地上,自己這方就輸了。贏了的那方要再跨回來,下一把再玩時,跨出去的步數就從一步增加為兩步,同樣,捉他們的人也要跨出一步,這時候也要單腳站立著去勾了。

丟手帕我們稱為“丟手捏子”,大概因為手帕常是捏在手上,因此地方上有了這樣聽起來難免有些奇怪的名字。


我們念小學時,手帕還很常見,小孩子流鼻涕,荷包裡多有一條手帕,大多時候髒兮兮的,不好意思在人前拿出來。玩丟手帕要人多才好玩,先剪刀石頭布,選出第一個丟手帕的人,大家圍成一圈在場基上坐下,丟手帕的手裡拿著手帕,雙手背後,圍著圈走一遍,其間偷偷把手絹丟在某人後面。那人如不能及時發現,等到丟手帕的人再次跑到他身後,一把把他抓住,就輸掉了,成為下一個要丟手帕的人。假如什麼時候一回頭,發現手帕已經落在自己身後,趕緊爬起來抓著手帕就去追丟手帕的人,想在他跑到自己坐的空位上坐下之前抓住他。


如今想起來,我們丟手帕的時候,到底唱不唱歌呢?大概是唱的,只是沒有“丟,丟,丟手絹,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後面”這樣城市化的歌曲,而是我們平常在電視裡學來的隨便什麼歌吧。

而剩下的樂趣,大概則在擔心自己被丟了手帕和看人繞圈狂跑這樣的事上。


我們剛上小學時,手帕還很好用,那時街上所賣的手帕,都還是純棉質地,我們並不懂,只知道厚而且軟,洗起來容易吸水,所以用起來舒服而好洗。等到上初中,手帕質量已經變得很差,薄,硬,大概已變成滌綸一類東西,上面印一些花花綠綠碎花。這樣的手帕擦起鼻涕來鼻子也疼,夏天上下學的路上在塘邊沾水洗臉則全不吸水,我們都不喜歡,加上衛生紙的流行,沒過兩年時間,用手帕的風氣便在我們那裡全然斷絕了。


糖紙、火柴盒、螞蟻窩,沒有它們的童年怎可能完整

相比起丟手帕來,躲貓的樂趣要更大一些,其中包含著小小的冒險的因子。為了不讓找的人找到,當計時的數字一被喊出,我們於一瞬間在村子的各個角落裡散得多麼杳渺而乾淨——在那之前,我們已經想好了這把要躲去什麼地方,因此急忙奔赴秘密的目的地。有時急急忙忙衝進去,發現裡面已經有了一個不約而同的人,就兩個人一起擠著躲起來。

人家冬天燒火扯了一個窟窿出來的草堆,或是門口角落曬乾的柴火堆起來的巨大柴堆,黑漆漆沒有燈火的廁所,誰家開著的堂屋門背後,或是一道菜園籬笆所能提供的遮蔽,一棵大樹不為人注意的枝杈,一個小孩子,無論是躲起來被人找還是找人的那一個,都必然要對村子裡種種這樣隱密的空間充滿熟悉與瞭解,才能在這遊戲中感受到非同尋常的樂趣。這名單且在遊戲的過程中不斷擴大與更新,如此遊戲才能在玩過那麼多遍之後,仍然保持著奇妙的引力。

所以,當有一陣子我們喜歡躲在人家黑漆抹烏的廁所裡,小心翼翼不驚動旁邊豬籠裡關著的豬和它散發出來的濃重的屎尿氣,害怕著不小心兜頭撞上某個角落裡的蜘蛛網,藉著門縫裡透射的一點微光,聽外面找人的小孩子氣喘吁吁地跑過,心裡的緊張與害怕簡直不可言喻——即便是這樣,也仍然喜歡躲在這腌臢的黑暗裡,享受著不被發現那一刻巨大的喜悅心情。兒童的遊戲的意義,大約正在於這種彷彿無關緊要的樂趣的獲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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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大龍的遊戲裡有使用蠻力的地方,又被小心地維持在安全的範圍內。一群小孩子,先由兩人年齡較長、個子較高而又較有號召力的人作隊長,商量好分別是“橘子”還是“香蕉”,然後相向而立,高舉雙手搭作拱門,剩下的小孩子一個跟一個弓著身子從兩人中間繞圈鑽過,站著的人唱:

“城門城門雞蛋糕(幾丈高),你吃橘子吃香蕉?”歌謠結束,鑽出來的人答:“吃橘子!”“吃香蕉!”然後歸入某隊,兩隊的人數需要相等,遊戲方才開始。

在場基兩邊,兩隊各自緊緊手扣著手,相對遙遙站著,由領隊帶領,一齊向對方大喊:

“天上霧沉沉,地下跑麻龍。麻龍跑不開,你要哪(個)過來?”

對方隊伍就應聲喊:

“天上霧沉沉,地下跑麻龍。麻龍跑不開,就要×××過來!”

×××是對方隊伍中的某個人的名字,一般來說,這人必是隊伍中個子較矮、較為瘦弱和看起來沒有什麼大力氣的。被叫到的人就要出來應戰,站住了定一定,鉚足力氣,狠狠朝對方兩人緊緊拉著的手衝去。這進攻當然也挑對方隊伍中看起來較弱的一環,假如能把拉著的手撞開,就能帶回一個人,假如不能,就要留在對方隊伍裡,成為對方的一員。

這遊戲最後以一方的多數人都輸給了另一方為結束,但在玩的過程中,因為要大聲對喊和死命衝撞,雙方都充滿了緊張與熱情。作為一個個子矮小而瘦弱的女孩,我在這遊戲中常常是首當其衝被挑中的那個,每當這時,我也要在心裡暗暗鉚足了勁,發誓要把對方的人帶一個回來。這願望時有成功,但也不免有那拼命衝去,到底被對方兩條手臂“咚”地死死兜住的時候。

之前我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危險,直到有一回村子上另一個小子被挑出來應戰,他也是個矮個子,不知為何卻挑了個子最高身體最強的兩個人中間去撞,結果一頭撞把牙齒撞斷了半顆。他當即大哭,要回去找媽媽告狀,把他牙撞斷的那個人跟在他後面哄他。哪裡哄得住!我們心裡慌慌的,一下也便四散家去。那天晚上這個把別人牙撞斷的到底被他媽媽罵了一頓,然後由他媽媽打了四個糖打蛋,讓他端著到了這個小個子家,哄他吃了,才算道過了歉。


糖紙、火柴盒、螞蟻窩,沒有它們的童年怎可能完整

這件事情因此成為我對撞大龍最深刻的記憶,那以後所有再玩的撞大龍,我都想不起來了——事實上,因為出了這樣的事,後來我們也就很少再懷著極大的熱情一起去玩這個遊戲了。

等到離開家鄉以後,曾經熟悉的歌謠也都漸漫漶不清。有一天在網上查,看到湖北有著類似的遊戲,而稱之為“闖麻城”。其歌謠曰:“天上霧沉沉,地下闖麻城,麻城闖不開,河那邊的哪個敢過來?”闖麻城的故事有其本事,安徽與湖北的地域相隔並不遙遠,大概我們從小所念歌謠的差異,是一種字音在流傳中自然的訛誤與變化。

我們逐漸離開村子的路途,雖是沿著相異的分岔,結果卻大致相似或相同。曾經在黃昏的場基上一同玩過的小孩子,極少的幾個上了大學離開,而大多數在初中畢業後,已跟在父母和同鄉後面去城市打工。再往後,小孩子就已經很少,不足以湊成玩耍的隊伍。

離別一旦開始,就不會容易結束,到如今我們只在過年或別的什麼特殊時候回去,偶爾在門口碰見另一個,寒暄著打過招呼,問一聲這幾年在哪裡,完成了社交的禮貌,就各自別過。

更多的人努力在城市——假如不能,那也應當是縣城——買了房子,從此以後就留在那裡,從前的屋子鎖起來,空空蕩蕩,以飛快的速度破舊下去。


因為少有人過,我們小時候經常玩遊戲的那片空地上,逐年長出豐茂的野草,有一年夏天清早,木柴上忽然開出藍色的牽牛花朵。我們偶爾回鄉看見,也只是輕輕驚呼:“啊!這裡開了喇叭花——是以前村子裡沒有過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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