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重讀凱魯亞克《在路上》

此時此地的瘋狂

舉世禁足,能安慰我急於浪遊的心靈的書,莫過於嬉皮時代的經典:凱魯亞克的《在路上》。

廖偉棠:重讀凱魯亞克《在路上》

在路上 豆瓣評分8.3

[美]傑克·凱魯亞克 / 2020 /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但在這樣一個不自由的時空點開始重讀如此自由的一部傑作,又相當自我諷刺,痛定思痛,也許有另一種酸爽的感覺?就像二十年前,它引領我選擇了波希米亞生活一樣,我期待這次的閱讀能給我們面對現實這場悲劇時,多一份叛逆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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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客版《在路上》

我並不害怕;我只是變成了別人,某個陌生人,我的整個生命被鬼魂糾纏,是鬼魂的一生。我在橫穿美國的半路上,在代表我青春的東部和代表我未來的西部的分界線上,那個怪異的紅色傍晚,也許這就是它選擇此時此地發生的原因。

《在路上》裡凱魯亞克化身薩爾,冷峻地道出這樣一句帶著哈姆雷特式瘋狂的讖語、或者啟示。

對四十歲之後的我而言,這種冷峻,遠勝於二十歲時對凱魯亞克寫此神作的種種神話的蠱惑(比如說他只用了三個星期,在120英尺長的打字紙上一氣呵成這部大時代的公路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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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在路上》劇照

今天的《在路上》只是最低限度地向我們承諾了一點:現實有足夠的詩意,你只需要把它攪動起來。攪動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投身於江河湖海。

我們突然從山裡出來,俯瞰如大海般平坦寬闊的丹佛,熱氣蒸騰,彷彿烤爐。我們開始唱歌。我心癢難耐,想去舊金山。

如此這般的突然轉折,在《在路上》裡比比皆是,漫遊在廣袤的美洲大陸的這些垮掉瘋子,他們都是蘭波的變種,信且僅信蘭波這句“真正的生活永遠在別處”,但他們實踐它的方式,卻是永遠把對別處的狂想,交付給當下去實踐完成,於是乎,所有生活都是真正的生活,這是《在路上》裡即使一個不名一文的流浪漢都比我們快樂的緣故。

話說上世紀五十年代,反叛詩人金斯堡(《在路上》裡化身“卡羅”)和凱魯亞克分別以長詩《嚎叫》和自傳體小說《在路上》發難,掀起了那個沉悶時代中最驚世駭俗的一次文學運動:他們被稱為“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也許按余光中的譯法,稱之為“敲打的一代”更積極一些——他們主張上路,把自己投入世界的漩渦中去,以自己的身體丶心靈和遭遇的命運直接承受時代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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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凱魯亞克

因此,即使《在路上》於我已經是第四次閱讀,仍然為之熱血澎湃。隨著主角薩爾和迪恩瘋狂的生活在一氣呵成的文字中前進,不禁想起惠特曼在《大路之歌》中所寫“別退縮吧,繼續前進,那裡有深藏著的神聖的東西”和薩特的誓言“要以行動而非言辭承擔義務”。這些,都是超越此時此地的困境,又無比直面此時此地的困境的精神。

看《在路上》,一般人無論是道學家還是騷動少年,首先看到肯定是那些混亂的性丶縱慾和超驗的生命實驗,它們吸引了多少生活在規矩中的人,無論他們反對還是嚮往,都意識到當中不受羈束的魅力。

更何況,這些身體與頭腦中的實驗,直接指向頓悟,也就是他們的先師赫胥黎所說的通向感官新世界之門,禪宗與密宗接軌,性愛都是雙修——一代頑皮青年找到了最理直氣壯的理論支持,這沒有什麼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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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在路上》劇照

他們守的戒,僅僅是堅持瘋狂地寫作。那個年代,縱慾的人很多,但寫出《在路上》和《達摩流浪者》的傑克.凱魯亞克只有一個,憤怒的人很多,寫出《嚎叫》“我看見一代精英的頭腦被瘋狂毀滅”的也只有艾倫.金斯伯格。

當然這裡面有靈感,所謂的靈感,其實是保持極度敏感的一種自律,當一個大時代在你眼前展開,甚至直接施加火焰在你身上,你必須要做的就是全身心地體驗它。體驗還不夠,接下來是更嚴格的戒律,像薩爾一樣,把打字紙的長卷接得更長,坐下來把這些體驗寫下來;以超越生活原本就有的激情更深的激情去創作,因為你不但要在未來的讀者眼前重新喚起這個時代的幻境,你還要讓他們從中得到能量和秘訣,去開啟他們自己身處的時代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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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在路上》劇照

《在路上》裡最觸動我的一幕,是並不會寫作的迪恩執著地要求薩爾:教我寫作吧,馬上開始,讓我看看寫作是怎樣的。這簡直像一個孩子遇見過路的馬戲團魔術師,執著地要求看到魔術背後的秘密一樣。然而迪恩註定只能用自己的肉身歷練去寫作,於是薩爾/凱魯亞克的書寫便有多了一層意義,為迪恩而言說。迪恩在書中的象徵意義也在於此:他是一個不自知的繆斯。

我在黃昏的血色中踽踽獨行,感到自己不過是這個憂鬱的黃昏大地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凱魯亞克三十九歲時,已經寫完大多數作品,並在那一年完成了最重要的後期作品《孤獨天使》和《大瑟爾》,隨後他開始了人生最後的浪遊:精神上的煉獄,九年後死於壯年。他的知交“迪恩”尼爾.卡薩迪早於他一年死去,《在路上》的另一位主角艾倫.金斯堡則活到了九十年代,為學院所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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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凱魯亞克

凱魯亞克才是真正的勞動者詩人,他就像從惠特曼詩中走出來那些男人,經歷過棉花地上丶火車卸貨場上的勞動,因此在文字上的收穫更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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