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千年、百年:與司馬光、柏楊和當代的對話

李凱 | 跨越千年、百年:與司馬光、柏楊和當代的對話

跨越千年、百年:與司馬光、柏楊和當代的對話

——《柏楊版資治通鑑》(白話版)出版

主講:李凱(北京師範大學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北京師範大學的李凱,今天跟大家聊一聊《資治通鑑》和柏楊先生的話題。

狄更斯有一句話,說工業革命前後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我們今天也持如是的態度,但凡社會大發展、大繁榮的時期,一定會有劇烈的問題,這就是變革期。而如何使得這樣的問題最小化,把當時社會穩定下來,給人民帶來千秋萬代的福祉,是我們不斷探索的問題,也是千秋萬代永恆的話題。柏楊先生的白話《柏楊版資治通鑑》就不得不說。

李凯 | 跨越千年、百年:与司马光、柏杨和当代的对话

柏楊(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

一、千年司馬光

史上二司馬:《史記》與《資治通鑑》

這個話題說起來非常久遠,咱們知道,《資治通鑑》是一部很不得了的史學著作。有常識的朋友都知道史學上有“二司馬”,前司馬是司馬遷,後司馬就是司馬光。

司馬光是北宋人,著名的史學家、文學家,也是政治家,在中國歷史上熠熠生輝。小孩子都知道著名的故事:司馬光砸缸,這個故事家喻戶曉,但是也有學者說宋朝好像沒有那麼大的缸,看宋史《司馬光傳》會看到司馬光砸的是甕。但不管怎麼樣,司馬光年少時就很聰明,據說司馬光在七歲的時候,能夠背誦《左傳》。這部書稱之為大經,十八萬漢字,許多字句是很難懂的,但是7歲的小孩司馬光不僅能夠背,而且還能夠講解,可見他有超世之才。

這和他的家學有著密切的聯繫,司馬光也是少年得志,他在19歲的時候就曾經進士及第,要知道,唐王朝的進士可是非常難中的,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種情況到了宋朝有一定的改觀,宋天子曾經擴招過。但甭管怎麼樣,19歲少年進士及第,這在整個精英知識分子中也不是大概率的事件,司馬光由此走上歷史舞臺。

司馬光這個人非常耿直、忠誠,而且知識淵博,他曾經擔任過宋朝政府的許多官職,擔任過地方官,也擔任過京官,甚至擔任過宰相。司馬光還擔任過諫官,負責給天子、臣僚提意見。

司馬光是《資治通鑑》主編。司馬光在1064年(宋朝天子宋英宗剛剛登基)寫了一部書,叫做《歷年圖》。這個《歷年圖》今天比較好理解,就是大事年表。他呈現給皇帝看,英宗皇帝涉世不深,是需要歷史知識的,所以受到了皇帝的重視,皇帝褒獎司馬光,而且同意司馬光把這個工作進行下去:《歷年圖》還不夠,你應該寫的更豐富。所以司馬光成立了史局,這個史局能夠動用皇家的文獻資源,甚至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都可以調配,皇帝還提供水果飲食,照顧到這個地步,司馬光感恩戴德。

兩年後,1066年,英宗皇帝看到另外一部書,這部書從三家分晉,公元前403年寫起,一直寫到了秦朝統一。也就是說,這個是中國上古時代的一個歷史。司馬光給它起名字叫《通志》(八卷)。這個《通志》不是鄭樵的《通志》,是司馬光的《通志》,是後面寫《資治通鑑》的重要基礎。英宗皇帝非常高興,但是英宗皇帝壽數非常短,1066年駕崩。1067年神宗皇帝登基,神宗登基時才20歲。

說到宋神宗,我們知道這個皇帝在位期間會發生很多事,如果讀王安石、蘇軾諸多人物的話,就會對這個皇帝不陌生。神宗皇帝剛一登基,司馬光就給神宗皇帝講授《通志》,一篇一篇地講,他要用歷史給皇帝進行一定的政治導引。司馬光從1066年接受皇帝的聖旨後,一步一步滾雪球,到了1071年,司馬光全心全意投入到《資治通鑑》的寫作,這和一件大事有密切聯繫,就是王安石變法。

《資治通鑑》的前世今生

宋王朝最初的頂層設計是想防範亂臣當政,他借鑑了唐末五代的許多歷史教訓。宋太祖陳橋兵變,皇袍加身,大家都熟悉這個典故,後來演出了一場杯酒釋兵權。他是殿前都點檢出身,趙匡胤最懂得臣子是如何奪權的,他非常謹慎地防範臣子的專權。所以宋初為了加強中央集權,加強君主專制有非常明確的措施。這一套措施持續下來固然維持了社會的穩定,但是帶來了許多問題。比如說宋朝軍隊戰鬥力不強,官僚制度開支巨大,當時出現了冗官、冗兵、冗費的局面。體制要把這個國家給拖垮,雖然維持了社會的穩定,但是代價太大了。

這時候剛親政的宋神宗想有所作為,1069年王安石擔任參知政事,開始從事變法。這個在歷史上是大書特書的事件,今天給予正面的評價,可是在宋代以及之後相當長的一個時期,人們對王安石的評價是否定的,因為他用的人是不得當的,而且他的措施急功近利,造成對老百姓的又一次傷害。

所以許多官僚站到王安石的對立面上,王安石的好朋友司馬光,這個時候因為政見的分歧走到了對立面。咱們要是翻文獻的話,當時司馬光再三質疑王安石,王安石也據理力爭。今天語文教材裡還有一篇文字,就是《答司馬諫議書》,當時王安石也是據理力爭。所以這一往一來,他們政見是不同的。

到了1071年,又一件事觸動了司馬光,司馬光的一個好朋友也是歷史學家,這個人叫範鎮。範鎮被罷官,因為他非常不同意王安石青苗法傷民害民之舉,這個範鎮引來王安石的不快,甚至王安石親自用書信來反駁範鎮,範鎮一怒之下說,我戶部侍郎不幹了,回家退休了。範鎮的罷官給司馬光很大刺激,索性司馬光說,道不同不相為謀,王安石,雖然你的初衷是好的,也是為了祖宗社稷,但是你太固執、太自負。所以司馬光索性不問政事。

這時候他來到洛陽,當判西京御史,實際上司馬光全心全意地埋頭在《資治通鑑》的寫作裡,他找來一大批學者,這裡頭有著名的漢史專家劉攽,唐史專家範祖禹以及通才劉恕。十五年殺青,到1084年呈送宋神宗。神宗皇帝賜名《資治通鑑》,即“鑑於往事,有資於治道。”即對治國理政帶來借鑑,他親自給《資治通鑑》寫序,咱們還能看到今天《資治通鑑》書前有這樣的序。

和這部書一起交給神宗皇帝的還有《資治通鑑》的若干副產品。《資治通鑑》卷帙浩繁,三百萬字。《史記》五十多萬字,而當時司馬光看到紀傳體史書已經有十七史,《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晉書》《南史》《北史》,一直到宋初編的《新五代史》,加起來已經有三千多萬字。雖然《資治通鑑》大大精煉,但對皇帝來說也不容易閱讀,所以司馬光編成《資治通鑑目錄》。除此以外還有《考異》。1085年,神宗皇帝已經駕崩,新繼任的哲宗以及太后召司馬光出任宰相,司馬光說我身體不行,因為他中風過。當時統治者執意要求,後來推辭不掉,出任當時的門下侍郎,也就是宰相。轉過年來1086年,這一年是宋哲宗的元佑元年,於是全面開始了罷黜新法,撥亂反正,史稱元祐更化。但這一年司馬光病逝,享年67歲。

宋王朝皇帝和臣僚非常重視歷史

為什麼《資治通鑑》會受到宋代君臣如此的重視,並對社會產生巨大影響呢?這裡有宋代社會的原因。

首先,宋代儒家士大夫在發揮著巨大作用。宋代讀書人的力量非常之大,有歷史常識都懂得,從唐末藩鎮割據,北方亂成一鍋粥。從907年到960年,短短的53年出現梁唐晉漢周。而趙匡胤其實是後周的臣子,殿前都點檢,京師衛戍區總司令。這時候他奪了後周的權,他生怕這種事發生在自己手上,所以宋朝一上來制定的國策就是重文輕武,強幹弱枝。重文輕武造成文官的局面非常龐大。科舉制度的完善,宋朝是一個很重要的關節。咱們知道唐王朝的科舉是有限的,招生人數太少,李白、杜甫,這樣的大人物都名落孫山,是他們沒水平嗎?絕對不是,是因為這個機會太少了,那麼多人參加的國家大考,最後進士及第的也就幾十人。而到了宋王朝,進士科擴招,出現了幾百人,這個局面使得宋王朝擁有源頭活水。當時有這麼一個事情,非常搞笑。有的老同志考了一輩子,屢考屢不中,屢不中屢考。後來宋王朝有一科叫特奏名,錄取率極高。當時那個老同志說,我已經老眼昏花,已經看不清卷子了,我伏祈陛下萬歲萬萬歲,竟然這樣也中了。宋王朝還做了一點,就是科舉制度越來越客觀。科舉制度給宋王朝帶來大量鮮活血液的同時,也使得這堆人活躍在歷史舞臺上,他們有擔當意識,敢說話,而宋朝的君權也不太限制讀書人。

有一個詞叫“君主專制”,咱們對這個詞的理解不應當產生誤解。君主專制是君主想殺人就殺人嗎?還真不能這麼理解,在中國古代的君主制度,這種想殺人就殺人,沒有制約,好像還是不多見的。宋王朝的君主特別有忌憚之心,這個忌憚之心由許多因素造就,比如說儒家思想,儒家思想裡頭非常重要一條就是民貴君輕,要求重德保民,至少從法理上如此。宋朝一而再再而三強調這一點,如果得罪士大夫,那是很不得了的一個事情。宋王朝就是一個典型,君主權力不會像有人理解的那樣,想殺人就殺人。其實相當時期君主殺人是非常難的事情,得符合天意,符合人心,符合祖制。所以這時候宋王朝的君主非常有忌憚之心,如果片面加強權力,會造成整個朝代的崩潰,比如秦代,那意義何來呢?所以宋王朝採取了比較明智的態度。寇準、范仲淹為啥在宋朝出現

有幾個例子就能說明問題,咱們知道宋真宗年間有一個很著名的臣子叫寇準,我們看過《楊家將》,都知道這個人。寇準陝西人,在歷史舞臺上活躍,是宋真宗時期重要的臣子。宋真宗時期那幾個宰相都非常有個性,宋真宗在位幹過一件事情,就是著名的澶淵之盟(1004年)。當時和遼國打仗,皇帝膽兒小,寇準牽著皇帝御駕親征。在朝堂上,寇準說皇帝不愛聽的話,宋真宗聽煩了,你說半天,我走還不行嗎?不行,你不能逃,索性寇準拉住宋真宗的衣袖。今天一般人也不敢這麼對領導。寇準如此,還有一個人大家也熟悉,就是范仲淹。范仲淹先天下憂後天下樂,有多強的擔當意識啊!這個人在官場中,宦海浮沉,他的命運也比較坎坷。范仲淹的那個時代是宋仁宗的時代,宋仁宗的皇后是郭皇后,不知道大家看沒看宋朝宮廷戲,宋朝宮廷戲裡就有,郭皇后非常美貌,但是這個郭皇后有一個毛病,就是非常有妒忌心,這個人看不得皇帝沾染其他嬪妃。你說這要不要命,古代的富家大戶還有三妻四妾,皇帝三宮六院都不算什麼,可是這個郭皇后就是看不得這一點。這個郭皇后有一次爭風吃醋,皇帝有一個嬪妃尚氏,皇帝臨幸尚氏,郭皇后找到皇帝跟前,當著皇帝就打這個尚氏,沒想到下邊好玩的事出現了,也不知道這個女同志是不是練過武術,結果她身形敏捷,皇后一掌打空,沒打到尚氏,打到了皇帝的後脖梗上。宋仁宗莫名其妙捱了這一打,氣急敗壞,就要廢后。還有人攛掇,當時的丞相呂夷簡和郭皇后不和,攛掇皇帝一定得廢郭後。這時候文官集團中有人站了出來,其中領頭的人之中就有范仲淹。他們說郭皇后也沒有失德,廢皇后牽動國本。皇上火了,給范仲淹貶到南方,范仲淹謝恩摺子居然說“面折廷爭,國之盛典”。當王安石變法招致許多人非議的時候,神宗皇帝心裡也打鼓,跟文彥博吐槽,他說我是為天下蒼生考慮,為老百姓著想,怎麼沒人說我好?文彥博說陛下您錯了,本朝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真正社會的樞軸是文人士大夫,成了士大夫集團的對立面,恐怕你這日子也不好過了。這句話經常被學者們引用,說明宋王朝士大夫群體有多麼重要。我們都知道範仲淹先天下憂後天下樂的情懷,也知道王安石“三不足”的氣魄,為什麼宋王朝的臣子敢這樣?因為宋王朝有這樣的社會氣氛。

事為之防,曲為之制

而另外一點,除了儒家士大夫之外,宋代的制度是以防微杜漸為出發點的。《岳飛傳》《楊家將》中,番邦一打就汴京城下,因為強幹弱枝弄得太大發。皇帝把內憂看得很重,外患倒放在一個邊緣位置。有人說這不是傻嗎?宋王朝不就是亡在邊患,最後徽欽二帝都被擄走嗎?事實上也不能全怪宋天子,這得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因為在當時的背景下,唐五代的亂局讓宋朝統治者怕了,最大的問題的確是內憂。咱們知道王夫之寫過《宋論》。王夫之說中國歷史上有過幾次治世。比如咱們耳熟能詳的漢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貞觀之治,而貞觀之治不過是唐太宗生前,文景也不過是這兩個皇帝生前。可是宋王朝的確是一個治世,今天學者們非常重視這個時間段,經濟復甦、政治穩定、文化開明,雖然它有它的問題,甚至問題一籮筐,但是我們講從宋初建國960年一直到熙寧元豐變法開始的1069年,一百年的太平盛世不容易,而這個來之不易的太平其實有頂層設計的緣故。宋朝皇帝非常怕出事,宋太宗的詔書裡面有一句也經常被學者引用,今天還寫進了中學教材,叫“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每件事情我們都想到它的惡果。制度當然有好的方面,也有壞的方面。如果我們先想到它的惡果,居安思危,防微杜漸,就會遠離禍亂。

宋王朝皇帝和臣僚非常重視歷史。為什麼重視歷史?剛才宋神宗的那句話已經回答了,為了給統治者提供經驗教訓。咱們要知道,一個理性的人做事往往沒有那麼果決。眾所周知,初生牛犢不怕虎,自古英雄出少年,聽說過自古英雄出老頭的嗎?好像沒有。因為人到一個年齡段,把這個事情的各個方面都能琢磨得比較透。所以宋朝就把從秦朝建國以來一直到宋朝,這個君主制度、集權制度,各種各樣體制的毛病都看到了,就好比咱們看西藥有說明書,看適應症也得看毒副作用。他們把毒副作用看得非常重,於是宋王朝制度建設會畏首畏尾。畏首畏尾已經到相當地步,為什麼司馬光那麼反對王安石改革?他知道王安石的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這些古代都做過,問題很大,青苗的那個人,如果用人失當,會不會魚肉鄉里?你那個募役法會不會給老百姓帶來新的壓力?所以這種體制,往往反對王安石的人,司馬光也罷,範鎮也罷,這些人都是大歷史學家,他們把古代的書看得非常透。如果這個花樣太新,乾脆我謹慎起見。宋王朝因為這一點,所以改革起來步履維艱。誰也不是聖人。

問題最小化是千秋萬代永恆的話題

今天來看,《資治通鑑》的寫作,事實上也是滿足當時統治者的需要,是這種“事為之防,曲為之制”,防微杜漸精神的一種反映。而更重要的是,《資治通鑑》之所以有受眾,也是和司馬光為代表的宋代歷史學家的才華、水準有著密切聯繫。

那個時間段已經過去了一千年,宋王朝產生了劇烈的歷史變革,也產生了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但是咱們不可否認,那個時代是一個值得稱道的時代,繁華、開放、鼎盛。我們知道狄更斯有一句話,說工業革命前後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我們今天也持如是的態度,但凡社會大發展、大繁榮的時期,一定會有劇烈的問題,這就是變革期。而如何使得這樣的問題最小化,把當時社會穩定下來,給人民帶來千秋萬代的福祉,是儒家士大夫不斷探索的問題,也是千秋萬代永恆的話題。柏楊先生的白話《資治通鑑》就不得不說。

二、百年柏楊

今天如何讓《資治通鑑》發揮作用?

司馬光的《資治通鑑》卷帙浩繁,就是今天看,它還有三百萬字。司馬光同時代有一個人叫王益柔,司馬光親自說,我只見過他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其他人拿到這部書懨懨欲睡,看不下去。這個話咱們看是司馬光自己講的。實事求是的說,讀古書需要踏下心來,需要付出很大的精力。這就造成一個局面,歷史和歷史學本身在大眾身上產生了不同效果,歷史很熱,但是歷史學很冷。今天也是,誰都能談幾句唐宗宋祖,關鍵是您能紮下去仔細讀古書嗎?那得付出心力。

所以司馬光怕皇帝看不完,就在上《資治通鑑》的同時還上了《資治通鑑目錄》。司馬光死後,朱熹寫過《資治通鑑綱目》,都是為了讓人更好地瞭解這部書。但是畢竟它還是古人的產物,許多內容令人非常費解,於是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現了許多《資治通鑑》白話本。我們知道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許多古書翻譯成白話文的時期,這個時間段出現很多白話《資治通鑑》,但到今天還風行不絕,當屬柏楊先生的白話《資治通鑑》。柏楊先生生於1920年,卒於2008年,他本身是舊官僚出身,河南新鄉人,1949年去了臺灣,是臺灣著名作家。1968年飛來橫禍,臺灣當局認為他諷刺蔣氏父子,下了大獄,甚至一度被判死刑,直到七十年代末才放出來。在獄中柏楊先生著手寫作,比如說人民文學出版社也出版了銷售不衰的《醜陋的中國人》,還有《中國人史綱》,201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了青少年版。

更重要的一部書,就是白話《資治通鑑》,這是1983年,當時柏楊先生已經出獄了,到1993年十年才把這個白話譯文工作做完,時間持續相當之長,司馬光用十五年編撰,而柏楊的翻譯用了十年。為什麼著意於歷史?其實柏楊先生意思明確,他想讓歷史去教化人,雖然是歷史,但它也是現實。這樣的話,人如何做人處事?國家如何治國理政?《資治通鑑》裡都有很明確的說法。今天如何讓《資治通鑑》發揮作用?那肯定得出白話版。柏楊想讓中國文化的光輝大放異彩

雖然柏楊先生寫《醜陋的中國人》,但他不是歷史虛無主義者。虛無主義者眼中中國文化不值一提,中國歷史不名一文。但是柏楊先生寫《醜陋的中國人》,其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好些學者把柏楊和魯迅進行比觀,其實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柏楊先生說中國文化的確是有醬缸的一面,但是這個醬缸的形成應當是明清以後。在此之前,先秦、兩漢文化是積極向上的,到宋王朝那個時間段還非常開明,但是宋以後逐漸沉寂下來,成了死水。明清時期兩大利刃傷害了士大夫的心智,使中國文化成為醬缸。柏楊先生指出,第一是八股取士。這八股是科舉的一種變態。所謂八股,文章一定得按八個段落寫,一定要步步到位,哪裡該用典故,哪裡該對仗,有明確的要求。但是考試客觀化的同時也摧傷了人的意志,如果最後考試的客觀性與選拔人才的科學性相背離,這個考試是沒有意義的。如果這個考試能選拔人才,但不客觀,那會激發很大矛盾。這兩個問題今天也都沒有完全解決。明清時期的文字獄,讓士大夫噤若寒蟬,尤其是清朝人進關以後搞了許多文字獄,讀書人不敢過問政治,埋頭於經史典集,出現了乾嘉學派,樸學之風大盛。甚至陳寅恪先生曾說,經史兩家,清朝人是經學好還是史學好?當然是經學好,因為史學科舉不考,所以經書才是謀求功名之道。我們知道有句話,大考大學,小考小學,不考不學。世界都是如此。因為人學習有輕重緩急,一旦學習內容和功名利祿相聯繫,肯定會趨之若鶩。所以人們埋頭在經書上,埋頭在小楷上、八股文上,讓人摧折心智,還用文字獄找麻煩,使得中國士大夫變態,形成醬缸。

通過這一番道理我們能看出來,柏楊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想讓中國文化的光輝大放異彩,中國人活的有尊嚴,更有幸福感。我們說這樣的書就非常有思想性。

李凯 | 跨越千年、百年:与司马光、柏杨和当代的对话

《柏楊版資治通鑑》附圖:《資治通鑑》時空地圖(局部)

到今天柏楊先生已經故去十幾年,離他的白話《資治通鑑》完稿也過去了二十年,距離出青少年版《中國人史綱》也過去了二年,許多問題值得我們進一步學習、思考。擺在我們面前新版的白話《資治通鑑》,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老師的心血,不僅認真編排、核對地圖,而且出了一系列的副產品,這裡有年表,有時空圖,這些內容都適合讀者進一步深入學習。

李凯 | 跨越千年、百年:与司马光、柏杨和当代的对话

《柏楊版資治通鑑》附圖。展示了時間之輪一環一環地前進——歷史是如何因果相續,是非成敗,一目瞭然

三、今天我們以什麼樣態度學習《資治通鑑》?

歷史並不遙遠,陽光之下並無新事

這個話題非常有針對性,見仁見智。其實搞歷史的人明確一點,就是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是西方歷史哲學家克羅齊的名言。科林伍德說,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當代史也罷,思想史也罷,它強調今人對古代典籍文本有詮釋的空間。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指的是以今人的視角進行解讀,這樣解讀出來會帶著你我的思想。科林伍德認為羅列歷史事件只做了剪刀加糨糊的工作,而真正讓古代歷史復活,你得讀歷史事件背後的思想,而這個復原工作是今天人才能激活它,讓典籍活起來發揮價值。

所以咱們看,古代的典章制度、文化現象好像活在今天。我們總說歷史並不遙遠,雖然是陳芝麻爛穀子,但是也是今天的事情。這裡柏楊先生的態度我們非常贊同。我們看到《中國通史》汗牛充棟,但《中國人史綱》這樣的寫法也不多見。為什麼他突出這個人?事實上他想說明一個問題,歷史不能見事不見人。我們中學都學過歷史,過了二十年、三十年,如果你還能清晰記得中國歷史年代表,清晰記得《南京條約》《北京條約》具體內容,我覺得只有一種可能,你也成歷史老師了。大部分人還都是中學時間段接觸歷史的種種符號,這些符號往往考完就忘。為什麼會這樣?我們總說什麼樣的歷史信息是有教育意義的呢?生動、具體、有過程的信息才是有教育意義的信息。這話說得很好,孔子非常重視這一點,司馬遷曾經說孔子講過這樣的話,“我欲載之以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空說半天理論,還不如我講一個具體的事,用生動的情節去打動人。司馬光就是如此,柏楊先生也看到這一點,抓住了人,今天能從歷史情境之中恢復當事人的所思所想,這樣增加我們的人生經驗,這是很不得了的一件事

舉個例子,前面給大家介紹了,1067年宋神宗剛登基(熙寧元年),當時司馬光領了一個任務,給皇帝講他寫的《資治通鑑》(當時還叫《通志》),《通志》是從三家分晉寫起,我們知道三家分晉韓趙魏,還有一家就是智氏,但是智伯太貪婪,想幹掉趙氏之後再幹掉韓魏,沒想到水淹晉陽之後,趙氏和韓魏兩家聯手,劇情發生逆轉,所以把智伯給幹掉了,當時晉國國君已經被架空了。而到了公元前403年,也就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是《資治通鑑》的始年。司馬光為什麼在這寫?是因為司馬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一年韓趙魏三家的諸侯地位被周威烈王所認可,周天子自亂朝綱,所以你統治者能不謹慎嗎?能不防微杜漸嗎?當時司馬光就是給皇帝講這個事情,說明古今一理。

古今一理

我們說儒家士大夫,司馬光也罷,王安石也罷,范仲淹也罷,都有他們的使命感,這個使命感在宋代士大夫身上特別的突出。而針對這種使命感,錢穆先生有一句話,認為宋朝士大夫“明儒道以尊孔,撥亂世以返治”,錢穆先生寫《朱子新學案》說朱熹,其實也是通過朱熹看整個宋代士人群體。撥亂反正的前提是明儒尊孔,要把經書當做我治國的藍本,“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宋朝人實現了這句話,一定程度上帶來社會的繁榮穩定,當然有它的問題,但是能做出這一步也是非常可敬的。

歷史並不遙遠,我們今天讀司馬光的《資治通鑑》,讀柏楊先生的白話文本,實際上抓的就是這些人。這些事件雖然過去千百年,但咱們活在同一片藍天之下,人們也許還在這樣做,所以有一句諺語叫做陽光之下並無新事,我們說歷史並不遙遠。

李凯 | 跨越千年、百年:与司马光、柏杨和当代的对话

《柏楊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問 答

問:柏楊版《資治通鑑》這麼厚,應該怎樣讀才是最好的?

李凱:我們責編老師們設計了一個非常好玩的天文圖。柏楊先生的書一共72冊,書非常多,上千萬字。而這裡72冊,每一冊標題都是大事件,建議讀的過程中抓住大事件去讀。一般的讀者不可能像歷史系研究生同學一樣,摁在那裡一本一本的摳這些書,但是提綱挈領,翻翻這個綱目是非常切實的。比如像後來朱熹弄過《資治通鑑綱目》,這個書也非常好,你會翻這個綱是什麼,目是什麼,濃縮了《資治通鑑》。但是每件事都有編撰者的看法。司馬光就是這樣,寫的差不多來一個“臣光曰”,柏楊先生也有“柏楊曰”。所以他是要通過這個事件來說事,這樣給咱們帶來很多啟迪。

問:柏楊對這段歷史的核心觀點是什麼?

李凱:柏楊先生並不是歷史學家出身,他是作家,是文學家,也是思想家。對歷史的理解跟他的知識結構、人生處境有密切的聯繫。柏楊先生的處境其實不樂觀,司馬光的處境又何嘗樂觀?是在逆境之中,他想以中國積極向上的文化來鼓勵自己,讓中國人活得更有尊嚴、更有幸福感,事實上司馬光也是,還有我們講錢穆先生的概括:“明儒道以尊孔,撥亂世以返治”。司馬光就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執政者明白別再做錯事,別帶來傷民害民之舉。當然,他有他的弊病,這個弊病柏楊先生也進行了批評,司馬光不是都說得對,也有他的問題。柏楊先生是思想家,他也不是嚴格的歷史學家,但是他的思維維度給咱們提供一定的思考方向。

問:如何評價柏楊留給我們的財富,如何理解他對“醜陋的中國人”的看法?

李凱:這個話題前面幾場直播的先生說得比較多。《醜陋的中國人》不是我這一講要說的中心,不過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肯定的,包括錢理群先生也把他和魯迅先生一起比觀,我覺得是有道理的。揭露這個時代的人,未必就是壞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想讓這個人、這個社會走向正軌,我覺得這也是柏楊先生的出發點。我們說過,柏楊先生不是歷史虛無主義者,他認為中國文化、中國典章制度有它的合理性,只不過一度走偏了,任何人都會犯錯,任何社會也會犯錯,在這個基礎上撥亂反正,明儒道以尊孔,撥亂世以返治。宋儒的道理其實也是今天的道理。這些話題說起來大,但也是很好理解的。

姑妄言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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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凯 | 跨越千年、百年:与司马光、柏杨和当代的对话

《資治通鑑》是中國第一部編年體通史著作,與《史記》並稱“史學雙璧”,由北宋史學家司馬光主編,歷時19年完成。

由於《資治通鑑》為文言文,現代人閱讀有諸多不便,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柏楊用獨特的語言,將全書翻譯為白話文,使得原為晦澀難解的文字,有了平易可親的一面。讀者不僅限於專家、知識分子,更擴及到學生、上班族等所有人群,將舊時帝王之“借鑑”,轉化為現代百姓的“明鏡”,成為當下讀者掌握歷史規律,釐清混沌時局,看清未來道路的極佳讀本。

《柏楊版資治通鑑》具有如下特色:

地名今注:柏楊在古地名之後夾註今地名,並親手繪製地圖,使歷史人物於實際舞臺上栩栩如生。官名今譯:什麼是“龍馬”“洗馬”?柏楊使用現代官名,夾註原稱,使能確知其權力地位。西元紀年:《資治通鑑》以皇帝年號及天干地支來記時間,柏楊則使用西元紀年,確切顯示時間距離。柏楊曰

:《資治通鑑》有臣光曰,今《柏楊版資治通鑑》有柏楊曰,以現代中國人的觀點,分析歷史成敗因果。

此次出版,我們按著國家地圖出版標準,在原有歷史地圖基礎上,還重新補繪了今天的中國疆域邊界,使歷史地圖表達更規範和準確。該書是現代人閱讀《資治通鑑》不可替代的入門讀物。

李凯 | 跨越千年、百年:与司马光、柏杨和当代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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