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這面鏡子,你會照見什麼? ——《耶穌的學生時代》讀後

《耶穌的學生時代》是一面鏡子。

大衛無窮無盡的人世追問、西蒙道德約束下的高處不勝寒、美麗的安娜與醜陋的德米特里隱秘扭曲的私情、男女之間觸手可即的疏離與冷漠……人性的複雜與掙扎、渴望與絕望在神秘氣氛中冷靜展現,冰冷的火焰直抵讀者心底。駐足鏡前,你會洞見人類內心深處一處處隱秘的暗角,人的多面性歎為觀止。

筆者從三個主要人物入手,觀照庫切筆下對人性複雜的冷酷剖析,三者互斥又互近,相厭又相惜,人性的複雜非簡單的黑白所能概括。

“熊孩子”大衛,毫無遮攔的窮極追問,讓世俗條條框框規範下的成人——西蒙和伊內斯無所適從,與“父母”心靈上若即若離,似乎無法靠近。但他對德米特里、安娜、阿羅約卻情有獨鍾,特別對總是舉著棒棒糖、看黃色畫片的德米特里,更是產生了心理的依戀。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心理現象,在赤子心理狀態下對世界的追問,得不到合理解釋時的失落,在循規蹈矩而無趣的西蒙與沒有底線卻有趣的德米特里之間,赤子大衛用自己的眼光觀照著世界、適應著世界、選擇著世界。西蒙一直在用理性引導孩子,德米特里則引向放縱,而孩子的選擇卻不受世俗一般性對與錯的看法所左右。六七歲的大衛,其選擇更具原初的意義,也體現著人類一些難以言說的原始心理,對與錯、好與壞、美與醜,和世俗的標準並不一致,正如本書的腰封上所寫:“我們靠什麼標準,決定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體現在大衛身上的這種選擇的難以把握,即使在成人的世界也往往飄忽不定,難以捉摸。可以說,大衛的提問和選擇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成人隱秘角落的慾望與掙扎,而這些體驗在西蒙和德米特里身上也都得到了體現。

從書中含混的背景介紹,參考前傳《耶穌的童年》,西蒙是一個介乎中年到老年之間的男人。他有著一套理性、冷靜、關愛的生活準則,對大衛極盡關愛和忍耐,對名義的妻子伊內斯也是牽就有加,這是一個看似窩囊的老夫子。西蒙有很多自況的表白:“在我們家,我又笨,又瞎,又不會跳舞。伊內斯說了算,狗說了算。(279頁)”就是這樣一個用道德規範嚴格自律的人,在表象之下,也難掩對大衛與德米特里如此親近的嫉妒,對伊內斯、安娜異性之愛的微弱表達,而這正是人性複雜的真實表現。在對孩子教育的自醒中,西蒙表白:“如果你想在生活中有個榜樣,就向我看齊,他說,向西蒙看齊,模範繼父,一個理性的人,一個庸人;或者不向我看齊,那就向無害的瘋老頭堂吉訶德看齊。”接下來,話鋒一轉:“但是,如果這孩子真的想接受教育,還有誰比這個能夠激發起如此不相配、如此不可理喻的愛情的人是更好的學習對象呢?”是啊,站在道德約束高地的西蒙,在對大衛的吸引力上,似乎被浪蕩無羈的德米特里秒殺,夫子情何以堪?但這就是現實,在很多世俗的事上,書生經常敗給痞子,甚至完敗。再說西蒙的感情生活,他算是一個沒有女人緣的老頭,和伊內斯只是掛名夫妻,似乎愛情與他無關。不過,從他對伊內斯的牽就,以及伊內斯問他是否愛上安娜,以及德米特里說他對安娜也垂涎三尺等細節看,他是懂得愛也需要愛的人,只不過,夫子式的生活方式,在現實沒有市場,阿羅約可以有妻子、德米特里可以有情人,但西蒙沒有,他內心的痛苦或許只有自己最清楚。故事的結尾,可稱得上西蒙對自己的一次徹底顛覆,一是他到舞蹈專校求職做雜工,也就是說,繼續德米特里的工作;另一方面,他穿著露腳趾的金色舞鞋,在阿羅約伴奏下,跟著梅塞德斯跳起能把數字從星星上召喚下來的舞蹈,奇蹟出現了,“地平線上,第一顆星星開始升起。”從最初對舞蹈專校神秘教學方式和大衛痴迷表現的不認可和不理解,到試著參與其中,主動跳起與星星相關聯的數字舞蹈,這種心理軌跡的改變足夠驚人,就像一個老實巴交的蔫人,突然放聲高歌盡情起舞,在外人眼裡是奇蹟,在當事人自己心裡,何嘗不是奇蹟和突破?

再說德米特里,混在底層的一個流浪漢,卻能夠在給博物館看門的同時,成為舞蹈專校學生的寵愛,還能成為專校漂亮女主人安娜的情夫,他拿在手裡的棒棒糖,他對生活的放縱,都成了他的磁鐵,讓正經八百的西蒙這樣的人心生惱怒又暗自羨慕。就是這個傢伙,激情殺死情婦、引誘帶壞孩子的同時,卻表現出一種“大義凜然”的姿態,全盤承認罪行,自願去鹽礦服役,跪在安娜丈夫阿羅約面前請求原諒,凡此種種,或以為是人渣的矯飾,我倒認為也是一種真實的心態,是人性複雜的一種表現而已。就像民眾對黑社會恐懼的同時,似乎對其所謂的義氣、勇猛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認同,不是道德說教和理性可以解釋的。

世間無棄材。每個人都有其生存的價值,每個人都會找到各自的認同,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並不總是淡以親,小人也不總是甘以絕。在人類社會形成的習俗、規範之外,總有一些遊走在圈子之外的思想和行為,如同浩瀚宇宙中的流星,不按固定軌道運行,而是發著冰冷的光劃過夜空,引發星星群體的不安或豔羨。

譯者楊向榮被庫切筆端的冷峻與深刻所震撼,所寫譯後記題為《恐怖庫切》。的確,庫切的筆如同熟練而冷漠的手術刀,把人性的一些側面放到顯微鏡下大膽解剖,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你,照出了我,照出了他,或許是正面,或許是側面,或許只是一個剪影,但沒關係,那確實就是你。藉助西蒙和大衛的眼,庫切從兩個維度觀察著這個多元的世界,不由讓人想起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以第一人稱深挖內心的隱秘世界,透著“喪文化”的無解與無奈。句句如飛刀,刀刀戳人心,庫切和太宰治有得拼。

對於庫切在《耶穌的學生時代》中人性挖掘的意義,不妨借用虹影《你照亮了我的世界》一書的宣傳語作結——潛入最深的暗夜,才能尋找光的源頭。

“恐怖”的庫切,寫過耶穌的童年、學生時代之後,善刀而藏之,正籌劃著三部曲終結篇的皰丁之舞,讓我們延續這恐怖的期待……


盯著這面鏡子,你會照見什麼? ——《耶穌的學生時代》讀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