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丨我抵抗成熟

我抵抗成熟

文丨莫言

從1981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至今,我已經寫了整整二十年。處女作發表後不久,我的女兒出生,如今她已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但我感覺自己還是一個寫小說的小學生。曾經有過一個短暫的時期,我狂妄地認為自己已經成了寫小說的行家裡手,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讀的增加,我越來越感到自己對小說這門博大精深的學問所知甚少。

莫言丨我抵抗成熟

前人寫出的小說已經為我們樹立了無數難以超越的標杆,世界各國的年富力強的同行還在不斷地創造出令我瞠目結舌的新作,而小說藝術的可能性依然像茫茫宇宙一樣難以窮盡。儘管我知道無論多麼偉大的作家也有自己的侷限性———侷限性就是風格———而一個作家的風格一旦形成,這個作家的創作實際上就到了山窮水盡的窘迫境地,儘管他還會繼續甚至是大量地創作,但基本上都是在一個平面上滑行,很難再有別開生面的創造。這個問題十幾年前我就清楚地意識到了,為了不過早形成自己的風格,變成熟練的小說工匠,我不斷地捨棄自己運用起來得心應手的技巧和熟悉的題材,努力進行著多樣化的探索,這是自己對自己的挑戰,也是用自己的名聲做抵押的冒險。收到這本書裡的五篇小說可以部分地證明我在探索的道路上所做的努力。

莫言丨我抵抗成熟

中國的部分文學批評家喜歡把作家貼上標籤分門別類,他們的劃分不是建立在全面地閱讀作家作品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對作家的部分作品閱讀後所形成的印象的基礎上。在他們心目中,我是一個專寫鄉村題材的“鄉土作家”,其實十幾年前我已經寫出了諸如《十三步》《酒國》等反映城鎮生活的長篇小說。即便是我以“高密東北鄉”為背景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其中也有相當篇幅的現代城市生活的描寫。收到這本書裡的五篇小說,基本上是以城市生活為背景,其中四篇《師傅越來越幽默》《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沈園》《藏寶圖》寫於1998年,一篇《紅蝗》寫於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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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越來越幽默》已經被中國的電影導演張藝謀改編成了電影《幸福時光》,許多記者問我看了這部電影后的感想,我都用沉默和微笑來回答這個問題,相信日本的讀者和觀眾會對我的小說和張藝謀的電影做出自己的判斷。最早激發了我創作這部小說的靈感是我看到拉丁美洲一個作家的小說裡寫了這樣一個細節:一對熱戀的男女在瘋狂的做愛過程中變成了蒸汽蒸發掉了。這個細節讓我想起了幾十年前在我的故鄉的一個小鎮上,路邊有一個廢棄的公共汽車的鐵殼子,一個聰明的小商販把這個廢舊車殼子改造成一個售貨亭。我每次路過這裡時,總是感到在這個車殼子裡應該發生一點事情,看到了拉美作家小說中的細節後,我明白了應該有一對男女在這個車殼子裡變成蒸汽消逝得無影無蹤。然後就有了這個小說。

莫言丨我抵抗成熟


《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是一篇帶有荒誕色彩的小說。有一天我騎著單車在長安街上經過,突然想到,假如在這條車流如蟻、警察林立的嚴肅的大街上突然出現一個騎著毛驢的美人和一個身穿著古代盔甲的騎士,那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於是就有了這篇小說。臺灣一個文學研究生寫了一篇文章,用十八個理由證明了這篇小說中騎著毛驢和白馬在長安大道上瀟灑行走的美人和騎士是兩個外星人,儘管這不是我的本意,但卻讓我十分高興,我寫信告訴他:你說得對極了,他們是外星人。

《沈園》是一篇用傳統的筆法規規矩矩寫成的愛情小說,小說譴責了男人的畏縮和逃避,歌頌了女人的執著和善良,女權主義者看了也許會喜歡。有人把這篇小說編進了中學生的課外教材,這讓我感到惶惶不安,生怕誤導了青年。

《藏寶圖》是在沒有任何構思的情況下開始寫作的,我想試驗一下,看看這樣信馬由韁的寫作會寫出一篇什麼樣的東西。故事寫到一半時,我突然感到它非常有趣。它充滿了戲謔,就像一個在嚴肅的課堂上搗亂的孩子。與其說它是一篇小說,還不如說它是一個對小說的玩笑。

《紅蝗》是我的諸多遭受批判的小說中的一部,寫它時我年輕氣盛,當時又正遭受著深刻的精神痛苦,於是寫作的過程也就成了宣洩痛苦的過程。當時我的痛苦真像小說中的蝗蟲一樣鋪天蓋地,雖用盡了千種方法,也難以排解。事情過去了十幾年後,當我重讀這篇小說時,不由得感慨萬端:這篇小說真的是我寫的嗎?

莫言丨我抵抗成熟

也許再過幾年之後,當我重讀我的所有作品時,我都會吃驚地想:這些小說是我寫的嗎?我為什麼要寫這樣的小說?我怎麼會寫出這樣的小說?

二〇〇一年三月

本文選自《感謝那條秋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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