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裡的柏林牆|正午書架

“我寫過很多與南京有關的文字,覺得自己不會再寫,不可能再寫。直到找到一個新的角度——通過南京這扇窗戶,把中國歷史說一遍。”

​——葉兆言

南京城裡的柏林牆|正午書架

南京城裡的柏林牆

文|葉兆言


南京人都習慣偷懶,不太會去想“南京”這兩個字怎麼來的,清軍進入南京城,就彷彿歷史簡單重複,趕緊要做的一件事,先給南京這個城市改名換姓。於是在北京開會,滿漢大臣招集到一起議論,拿主意說觀點。大夥七嘴八舌,小心翼翼地揣摩聖上意思。其實這時候的順治,還是個小皇帝,只有七八歲,根本不明白事,當家作主的是攝政王多爾袞。


很快,過了兩個月,順治二年的閏六月十八日,方案終於有了,清廷正式下令,將南京應天府改名為“江寧府”,原設的府尹改為知府。緊接著,多爾袞又給在前線督戰的多鐸下指示:


南京著改為江南省,應天府著改為江寧府,設知府不設府尹。掌印指揮、管屯指揮暫留,餘指揮俱裁去。其衛所改為州縣,俟天下大定,從容定奪。


好一個“俟天下大定,從容定奪”,勝利者的口氣,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就是牛。這指示有兩層意思,其一,多爾袞說的南京,是指南直隸,也就是大南京的意思。這個大南京的範圍,最初由明太祖朱元璋欽定,前面已經解釋過,包含江蘇安徽和上海,現在改名為江南省。其二,應天府才是地道的南京城,江寧也不算什麼新名稱,一千多年前,東吳亡國,南京就叫過“江寧”。當時是晉武帝南巡,慨嘆“外江無事,寧靜於此”,因此只是給南京恢復了這麼個名字。


江寧這名字顯然復古,出主意的肯定是漢人大臣,滿人剛入關不久,哪會有這腦子。與元朝的蒙古人一樣,滿人根本不把南京這座城市可能會有的反叛放在心上。北方的漢人王朝特別忌諱南京的王氣,因為所謂的金陵王氣,很可能會讓我們的國家處於分裂狀態,因此隋朝統一中國,立刻毫不含糊地將南京這個城市給滅了,把六朝的痕跡燒得一乾二淨。滿人跟蒙古人都是少數民族,他們知道廣大的漢人地區,都可能生出一份反叛之心,在哪都差不多,都一樣,犯不著要特別防範南京這一個城市。


滿人很善於用兵,八旗鐵騎指向哪,打到哪。自從入關以後,基本上逢戰必勝。南京只是一個必須認真對待的重要據點,在前期,它是進一步南下西征的中轉站。天下大定之前,一方面,在級別上,南京的政治地位先要降下來,再也不允許稱什麼“京”,再也不是“留都”。對於發跡於東北的滿人來說,北京才是他們不折不扣的南京。另一方面,改名江寧後的南京,仍然“為江南根本之地,綰轂十省”,仍然還是東南地區的政治中心和軍事重鎮,不可小覷。也就是說,清政府要憑藉這個地方,控制南方。


滿人在數量上是很少的,漢人可以不服氣,不服氣也沒用,誰厲害誰狠,誰厲害誰就是精英,誰厲害誰就是狼。漢人只是羊群,清朝的天下事實上也是漢人幫著打下來,當時進入南京的清軍,有很多都是投降的明軍。大家都知道史可法沒投降,英勇就義,然而太多數晚明的軍事將領,都十分狼狽地投降了,都成為滿人的爪牙。多鐸給朝廷的奏報便稱,先後投降的總兵有二十三人,監軍有兩人,副將有四十七人,騎兵和步兵二十三萬八千人。


當兵的都投降了,老百姓還能怎麼樣,只能看熱鬧。南京的城市級別降低,降低就降低吧,這樣的歷史,過去也曾經歷過。當時南京最大的漢官是洪承疇,洪是明朝重臣,降清以後,又得到了滿人重用,官做得比在明朝時還大。洪承疇到南京來坐鎮,主要是起到一個安撫作用,他是漢人,又是前朝的大官,有他在場面上支撐,南京人的亡國情緒會少了許多。


要控制和管理南京這座城市,也不是什麼難事。根據記載,當年在南京的清軍,真正屬於八旗軍的數量,少得讓人不敢相信。實際兵力僅僅為“左翼四旗滿州、蒙古二千名,弓匠五十六名,鐵匠五十六名”。這個數字並不是想當然,還是有來頭的,在《欽定大清會典則例》裡有確切記錄。


此外,維護南京安全的還有綠營兵力四千人,原來是明朝江南提督曹存性的部下,降清後被編入了綠營。這個比例很有意思,計算起來,綠營的人數比八旗軍多了將近一倍,可是這些“南兵”基本上就是做做樣子,完全沒什麼戰鬥力,管管南京城裡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還可以,指望他們緬懷舊主,能夠揭竿而起,起義造反,根本不可行。


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反抗,起碼在南京的外圍,在東南沿海,反清復明的戰鬥還在進行,還在繼續。南京人心裡顯然也還不服氣,可是滿人不跟你們講道理,他們來到這個城市,作威作福,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最先開始感受到這份委屈,是生活在南京的貴族,在過去,這個城市屬於他們,吃香喝辣為所欲為,偏偏人家滿州韃子是提著一把屠刀來管理南京,才不會把這個城市中的什麼貴族和世家放在眼裡。


一大批原明朝的勳貴高官,被削爵免職,被抄沒家產。中山王徐達的後裔魏國公徐文爵,被除去封號。徐文爵有個弟弟徐青君更慘,被“籍沒田產,遂無立錐”,最後不得不“與傭、丐為伍,乃為人代杖”。勳戚貴族如此,一般士紳的境況,顯然會更糟糕。形勝當年百戰收,子孫容易失神州,不亡國不知亡國恨,真亡了國,再抱恨也來不及了。可憐一片秦淮月,曾照降幡出石頭,有點文化的文人,只能靠書寫詩歌來言志抒懷。


1645年的5月,明朝的南京官員們出城投降,迎接清軍。這個場面很戲劇性,清軍大隊人馬開了過來,耀武揚威進城。清軍和平進入了南京,立刻將城市的東北部劃為八旗軍營地,原來的老百姓呢,對不起,該去哪去哪,統統驅逐:


分通濟門起,以大中橋北河為界,東為兵房,西為民舍,通濟、洪武、朝陽、太平、神策、金川凡六門,居大清兵。


軍令如山,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南京城立刻大亂,原來住在這裡的南京原住民,不得不“日夜搬移,提男抱女,哀號滿路”,眾多居民不得不移家城西和城南,造成“西南民房一椽,日值一金”。官兵軍爺免不了要趁亂搶劫,趁機撈一把,清軍統帥多鐸為嚴肅軍紀,“斬兵搶物者八人”,效果如何,也只有天知道。老百姓都害怕兵荒馬亂,都擔心家破人亡,沒想到這個災難說來就來:


百姓俱狼狽走,稍遲則刀棍交下,立斃。什物悉為兵有,百姓止走空身而已。


南京城東北部,就這麼眼睜睜地成了八旗軍的地盤,滿人反客為主,鵲巢於是鳩佔。很快,到順治六年,為確保滿漢分居,互不干涉影響,乾脆在南京城東部修築“滿城”,專供旗人居住。自南京城有史以來,這狀況是第一次出現,竟然出現了“城中城”,在城市內部又加修了一道城牆。彷彿過生日切蛋糕,活生生地切了一刀,硬是生造出了一個滿城,與舊城以一道高高的新城牆為界限:


起太平門,沿舊皇城牆基,至通濟門止


不熟悉南京城市格局的讀者,對這道區分滿漢的古代柏林牆,不會有什麼感覺,也繞不太明白。清朝當局曾先後兩次修建南京城中的滿城,具體方位是以原明皇宮為基礎,將皇宮的東牆和南牆拆掉,利用南京城的東南城垣。滿城西側,從太平門內皇宮角竺橋至通濟門,沿用舊宮城西牆,添造城垣,南接通濟門東側。滿城的西側城牆上開設兩道城門,以便與漢人居住的區域相互往來。北側城牆是將原明皇宮北牆進一步延伸,整個滿城“長九百三十丈,連女牆高二丈五尺五寸,周圍三千四百 十二丈五尺”,是清代直省各駐防城中面積最大的。


滿城中修築了箭亭和校場等軍事設施,當然還有八旗營房,滿漢分居是清朝的一大特色,國內其他城市中也有滿城,大多按八旗方位進行佈局,紅黃藍白,各有各的位置。南京城內的這個滿城如何佈局,在清代方誌以及史料中,並無明確記載,後人因此也很難弄明白。清道光年間,江寧將軍祥厚曾奏稱:


奴才聞得有人在朝陽門迤南並正陽門之東、西倒塌裹披城牆土坡上種地……查驗得鑲黃、正白、正藍等三旗界之裹披城牆均於早年坍塌,磚塊無存。


根據此段文字,可以認定到了清道光年間,南京城裡這道柏林牆已名存實亡,很多地方已經坍塌。同時也可以認定,位於朝陽門,也就是後來改名的中山門以南,正陽門也就是後來的光華門兩側城牆,屬於鑲黃正白正藍三旗的轄境。這與八旗方位中通常鑲黃旗位於東北,正白旗位於正東偏北,正藍旗位於東南的規定相吻合,說明清代南京滿城的內部格局,非常可能也是遵照了傳統的八旗方位。


這道區分滿漢的柏林牆,足以造成一個城市的兩種不同文化。南京城裡的滿城,就好像一個巨大兵營,行政上不受地方府縣管理,江寧將軍是南京八旗駐防的最高長官,其職責為“鎮守險要,綏和軍民,均齊政刑,修舉武備”。軍事事務是駐防將軍的首要職掌,不過駐防旗人的日常生活,譬如婚喪嫁娶,譬如養贍救濟,必須也得過問,別人想管都管不了。


滿城也因此自成體系,成為南京享有特權的城中之城,《欽定八旗通志》上便有明確記載:


江寧駐防旗員給園地三十晌至十晌不等


換算一下,每個旗員可分得六十畝至一百八十畝土地,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人人都大地主。八旗官兵的主要收入,按說是清廷發給的糧餉,將軍每年俸銀為一百八十兩,俸米九十石,佐領俸銀一百零五兩,俸米五十石五斗,驍騎校俸銀六十兩,米三十石。自雍正朝起,對將軍和副都統等高級官員,另增給養廉銀,數額是正常薪俸的數倍甚至十幾倍。大家都知道滿人馬上得天下,不擅耕種,有了土地也只能收地租,這是一筆很大的收入,當時旗田地租年收入總數為三千九百九十兩,根據《佚名奏報江寧駐防八旗每年鹽菜及地租項下用銀數目事》記載,乾隆年間的具體分配情況為:


江寧將軍一員,每年銀八百三十兩;江寧副都統二員,每員每年銀二百二十兩;左翼協領四員,每員每年銀二百兩;左翼佐領二十四員,每員每年銀八十兩。


由此可見,當時旗人在南京的日子十分快活,可以充分享受打下江山的種種好處。天下是老子打下來的,當然應該是老子和老子的後人來享受。清代設立理事同知一職,專門負責審理旗人與南京原住民的訴訟。理事同知在官制上為地方屬員,不隸屬於八旗駐防。自康熙朝起,清廷將理事同知定為旗缺,只有旗人才能出任此職。因此,雖然名為地方官員,其職責只是保護駐防南京的旗人權益,在處理各種糾紛時往往袒護旗人。


在南京的江南貢院,存有一塊《韓紹文等立頌德碑》,為雍正年間的理事同知赫勝額歌功頌德,說他“儀型雖往,恩德猶存”,“自蒞任以來,旗民安堵,強梁斂跡,宵小潛蹤”,說他“片言折獄,秉正持平,哀矜勿違,小大以情”,說他“無偏無袒,至公至明”。“安堵”是安居樂業的意思,強梁和宵小都是屬於壞蛋,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秉正持平是對斷案的最基本要求,卻還要專門拿出來歌頌,足見當時秉公執法,不偏袒旗人,實屬非常難得。


在八旗制度下,朝廷會按月發給糧餉,駐防兵丁不允許從事農工商等產業,過著不勞而獲的快樂生活。南京城中也因此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滿漢矛盾,譬如滿漢不通婚,禁止旗女嫁與漢人,旗人男子則可以娶漢人民女為妻。又譬如旗人有很好的福利待遇,擁有政治和司法方面的特權,不受地方法規約束,旗人的不法行徑便在所難免。特權很容易產生腐敗,更容易造成罪惡,江寧駐防官兵“日就縱馳,至不堪言,更且習氣大壞,多有窩盜包娼、行竊詐民,甚之重利盤債、罵官鬧衙,無不任為”,而“該管之官反行百計袒護”,地方官府雖受其擾,亦無可奈何,無計可施。


當時在南京,出現過一種讓市民哭笑不得的盜匪,俗稱“旗盜”。一度十分猖獗,沒辦法收拾。不是旗人直接參與了偷盜,而是一些投靠旗人的本地刁民,在為非作歹幹壞事:


晝則倚勢行兇,夜則糾眾打劫。地方官追捕急迫,彼即仍竄歸旗,無從究詰。


所謂投靠旗人,又叫“投充”,其實就是投入到旗人名下,打著旗人招牌,狐假虎威傷天害理。順治和康熙年間,八旗官兵買賣人口之風,曾經非常厲害,一般老百姓自然不願意賣身為奴,可是到了後來,風氣開始轉變,漢人百姓竟然會主動投入旗下為奴。投充者既有孤身前來,亦有乾脆攜家帶口,包括自家的田地投靠。一旦投入旗下,掛名旗奴,其田地即可免除官府賦役。受經濟利益的驅動,一些南京人不惜投充為奴,更有奸惡之徒,借投充之機,仰仗旗人的特權威勢,在地方上橫行無忌:


投充名色不一,率皆無賴遊手之人,身一入旗,奪人之田,攘人之稼。其被攘奪者憤不甘心,亦投旗下。爭訟無已,刁風滋甚。


根據嘉慶年間的《新修江寧府志》記載,江南地區原住民投充旗奴所帶來的騷擾,最嚴重的地方就是南京。所謂“南民投充,惟江寧為多”。這是讓傲慢的南京人感到很不光彩的一段歷史,因為當時的投充,“非盡艱窘而然也”,並不是迫不得已,並不是走投無路,不得不這麼做,而是“半屬作奸惡棍,半屬逋罪強徒,急欲逞兇,遂爾走險”,結果就是“一經收錄,大肆猖狂,或夥赴市廛以陵商,或橫行村鎮以詐懦。有司憚其惡而不敢制,小民畏其威而不敢言”。


沒有人說得清楚,隔絕南京市民與旗人的柏林牆,什麼時候被拆除。跟北方的萬里長城一樣,南京城裡這道滿城城牆,更多的只是一種擺設,並沒有起到真正的防禦作用,它提供的是一種心理上安慰。因為年久失修,更重要還是因為沒什麼實用性,很多地段都坍塌了,坍塌也就隨它坍塌。一段接著一段毀壞,壞了也沒人去修繕,滿城的旗人不會去修,南京的原住民也不會去修,跌落在地上的舊牆磚,正好被貪小便宜的人拿回家派上用場。


從清朝中期,到太平天國,到晚清,到民國,到國民政府,到汪偽時期,都會有一些南京老百姓渾水摸魚,偷偷地將舊城磚挪為家用。甚至官家也參與過盜拆明城牆這些事,民國初年,大清沒了,南京城內“手不任執殳,肩不能荷鋤”的旗民,由於生計問題,一度在地方政府默許下,靠拆舊城磚賣錢度日。國民政府定都南京,黃埔軍校也遷到昔日的滿城,蔣委員長曾作過批示,同意軍校拆些城牆磚建校舍,因為有關人士反對,遂告停止。


橫貫在南京城內的這道柏林牆,最後是不是就這樣茫然無存,不得而知。遺忘總是很容易,今天大多數南京人的記憶中,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麼一道城牆。晚清時期的魯迅曾經在南京讀中學,當時南京人心目中,顯然還留有一道柏林牆。再過不了幾年,就辛亥革命了,漢人和滿人的對立情緒,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魯迅先生喜歡騎馬,在滿城區域裡騎馬,會招到清兵呵斥,不止呵斥,還會向學生娃子扔石頭。魯迅他們也不甘示弱,也會用石頭進行還擊,結果當然是誰傷害不到誰,大家都只是扔著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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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傳》,葉兆言著,譯林出版社於2019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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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近照


—— 完 ——


本文圖片由出版機構提供。


葉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葉兆言中篇小說系列》,三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等。《南京傳》為葉兆言最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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