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風尚|草 白:致無盡空間——讀常玉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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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風尚|草 白:致無盡空間——讀常玉的畫

草白,1981 年生, 居浙江嘉興。寫小說和散文。曾獲第25 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等。出版作品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

散文风尚|草 白:致无尽空间——读常玉的画

致無盡空間

讀常玉的畫

1

女 體

裸體藝術一直痴迷於對空間座標的尋找。那些褪去衣物的身體,自誕生的那一刻起,便開始了艱苦卓絕的自我探尋之旅,就像古希臘神話中奧德修斯的還鄉之旅。女神維納斯的形象,經過貝利尼、波提切利、提香及安格爾們之手,逐漸嬗變成不同時期的符號,一個讓人膩味的符號。

19世紀下半葉,裸體畫家們準備將維納斯搬出古希臘小廟,搬出喧騰的海邊和幽靜的密林,搬到一個眾人談笑風生之地。1863年,印象派畫家愛德華• 馬奈畫了一幅名為《草地上的午餐》的布面油畫。在這幅畫裡,馬奈第一次讓裸女和衣冠楚楚的紳士席地而坐。這不是神話裡的場景,也非現實中的特殊場景。畫家表現的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郊遊主題,不同的是,這一次,馬奈讓拉斐爾的女神和喬爾喬內的仙女成了女模特,其中一個全裸,另一個半裸。

這一幅裸體畫,最終引來軒然大波。

16世紀的人可以接受神話裡的裸體出現在畫布上,到了19世紀下半葉,人們的接受水準依然徘徊在幾個世紀之前。但這幅畫成了分界線,裸女走下神話的祭壇,走出密閉空間,來到日常生活中。

兩年之後,馬奈又畫出《奧林匹亞》。這一次,他以“妓女”取代“維納斯”, 並且以希臘神話中的名山“奧林匹亞”來命名。從馬奈開始,傳統的觀看方式被顛覆了;他將裸女置身於塵世的環境中,拋棄了由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們所建立的空間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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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作品

當裸體藝術的接力棒傳到保羅• 高更的手裡,新情況隨之出現,高更畫布上的女神從來就不是高貴、典雅的維納斯,也不是城市生活裡的女模特,而是伊甸園裡的夏娃。為了給他的夏娃找尋到一個最好的伊甸園,或者為了修正畫布上那個夏娃的形象,後印象派畫家、荒野生活的熱愛者保羅• 高更帶著回到人類童年的想法,去了塔希提。

在那裡,他遇見塔希提的女人,塔希提的風物。他將那些色塊一手抓住,擲在畫布上,試圖將它們永久地凝固住。在高更眼裡,塔希提的精髓就在於一個個身體,他以自己的方式讓它們“變形”,賦予它們尊嚴、自足和神秘。從此,高更筆下的夏娃們開始置身於荒涼的島嶼、棕櫚樹、葡萄藤和熱帶的安寧與憂鬱之中,而不是被沙龍里的絲綢、天鵝絨和黃金所包裹,它們不在貝殼裡或繁麗的錦樹下,也不在綠草地的晚餐會上;後者是貝利尼、波提切利、提香、安格爾及馬奈筆下的女神們所待的地方。

當時間行進至20世紀上半葉,馬奈和高更們的困境,不再是困境。巴黎畫派的畫家們不必再面對神聖、莊嚴的宗教和歷史場景,甚至日常表達也成為一個陳舊的話題。藝術家們所要處理的是身體與自我的關係。意大利的莫迪里亞尼以處理身體“變形”的方式完成了對自我的審視, 法國的巴爾蒂斯擅長畫少女僵硬而靜止的身體, 畫面中充滿不祥之兆。而中國畫家常玉,擅長用極簡的線條和造型,勾勒出裸女形貌,樸素而夢幻。常玉的特色顯而易見。在常玉的人體畫裡, 蘊藏著一種旋律,即使剔除色彩、構圖等因素, 那種統合性、流動的東西始終存在,就像大地之上冉冉升起的霧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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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作品

常玉很少正面描摹人體臉部,那作為人體畫中最具有辨識度的部分,卻被他有意忽略了。他畫女體的輪廓、背部、側面或臀部,以準確、充滿力量的線條,勾勒出人體疆域。線條以內,全是他的國土。

簡潔並非是一味省卻的結果,而是高度濃縮、提煉和萃取的產物。那些橫向構圖的裸女畫, 重要的不是色彩、線條,而是“結構”。畫面中水平線的設置,以及特意減弱的色彩對比關係, 模糊了抽象和具象之間的邊界,形成了常玉式的“夢幻”風格。這裡的夢幻不是唯美、離奇和空妄,它不是對現實的糾正,而只是一種補充,甚至是削減。

常玉讓他的女體始終處於懸浮狀態,懸浮是它的座標,是它的生存狀態,不在大地上,不在現實中,而在回憶的荒野裡。

2

巴 黎

人們通過巴黎聖母院、波德萊爾、塞納河、羅丹、畢加索、埃菲爾鐵塔、羅浮宮、左岸、加繆、存在主義哲學、花神咖啡館……這些符號來認識巴黎。在此,還可以列出更多與巴黎有關的符號。

在所有關乎巴黎的符號中,有一個最為核心的符號:夢幻之城。波德萊爾在寫給雨果的名為《巴黎風光》的詩歌中,提到這是一座“熙熙攘攘的城市,充滿夢幻的城市”——它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詩人、音樂家、傳教士、冒險家、流浪漢和罪犯。

1920年,中國畫家常玉也來到巴黎的蒙帕納斯。一年之後的秋天,美國芝加哥郊區出生的海明威,帶著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也來到巴黎。而早在二十年前,十九歲的畢加索就從西班牙啟程前往巴黎。

在電影《午夜巴黎》裡,一個叫吉爾的美國作家來到2010年的巴黎,並穿越回到20世紀20年代的巴黎,在那裡,他見到海明威、畢加索、菲茨傑拉德、達利和斯坦因,並愛上畢加索和莫迪尼亞里的情人阿德里亞娜。

透過伍迪• 艾倫的鏡頭,我們想象20世紀20年代那個甜蜜的瘋狂的巴黎,想象香檳色的塞納河,巴黎街頭溼漉漉的街景,迷人的爵士樂, 酒吧裡的邂逅,一場場充滿歡樂的派對,世上所有的相遇與離別。時空交錯,人群往來,短暫的相逢之後,很快便不復相識。這一切就像是一座“流動的盛宴”,它是流動的,不確定的,從而也是虛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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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作品

是巴黎,而不是倫敦、馬德里或斯德哥爾摩,巴黎是一切,是所有城市的中心。當年,維克多• 雨果被迫流亡至格尼塞島,被人問及是否會懷念巴黎時,雨果卻說,巴黎只是個概念。

對異鄉人來說,巴黎卻是一個可以無限敞開的空間。門扇開啟,人們陸續進入其中。它是所有城市的模板,但別的城市絕不能通過模仿而成為巴黎。問題在於,沒有哪一座城市可以給人提供那種空間,讓藝術家和罪犯、音樂家和傳教士都能隱身其中的空間,一個“讓時間變得模糊” 的空間。它不僅是有形的實體,是房間、街道和廣場,是咖啡館、旅店、公園和劇院,它還是頭腦裡那些不具形的意念和想法,保持著柔軟、易變和可生長性。

我想象著那些異鄉人,他們離開故土,拋棄熟悉的道路,走在巴黎的林蔭道上,走在塞納河畔,走進花神咖啡館。他們敏感而孤獨,卻對腳下的道路一無所知。巴黎的日子,他們依然活著, 卻好像從這個世上消失了般音信全無。巴黎讓他們短暫地遺忘了時間的存在,好似爛柯山上看仙人下棋的樵夫,時間流逝,人事更迭,他仍站在那裡——站在一個抽離了時間的空間裡——他站在山上,而那些人走在巴黎的街道上。

巴爾扎克說過,一個人若有天才,在巴黎街頭溜達時,他只需看上一眼,便能立刻識別出來。

3

空 間

初到巴黎的常玉,在大茅屋畫室以毛筆畫人體速寫,並留下“千把張的人體臨摹”——徐志摩在《巴黎的鱗爪》一文中,寫到此事。

“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願: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現人體美。”

經過十年的整體觀察與訓練,常玉的眼光逐漸煉成,對人體各部位之美也熟稔之極,自此開始了裸體油畫的創作。

那些簡淨而寫意的畫面裡,他將一種罕見的對音樂的感受方式融入其中。那些空間裡,充斥著靜默的旋律,充斥著暗示、停頓和不確定性。那些粉紅色的人體,或站或躺,姿勢各異。有單個裸體,也有群像。那些身體所在的地方,或者是一塊塊具有裝飾意味的毯子、花布,一道與身體相近或相異的色塊,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或者是在抽象的沙灘上、月夜裡,有的乾脆位於一處白色的虛空裡,室內或室外,都有可能,但都不確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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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作品

常玉為這些裸露的身體創設了一個“另類” 空間,一個不標明位置、沒有固定地盤的空間, 一個無法被歸納和辨識的空間。他以對時間的過度敏感,取消了空間的特性。在那些畫面中,沒有具體物品的擺放,沒有處於生長或衰落中的事物。從而,常玉的空間是一種極度抽象化的空間。這些空間彼此連通,通向某個隱約的地方,通向過去的生活。那些生活沒有被封存起來,它們仍像泉水一樣汩汩流淌著。

法國哲學家米歇爾• 福柯發明了一個叫“異託邦”的詞,他把墓地、博物館、圖書館、軍營、監獄以及鏡子所通之地,都歸於“異託邦”的範疇。無疑,“異託邦”是一個另類空間,它是對日常生活空間之外另一種空間的想象和補充。

福柯還提到“船”。“船”作為飄浮空間的一部分,沒有明確的座標和地點,它自我封閉,又自給自足。它在前進,將自己投入茫茫大海之中, 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可相對於那封閉空間裡的人,它又是靜止的。

常玉的畫作,也給人一種強烈的靜止感,好似所有的流動都業已完成,再沒有什麼理由,可促使生活其中的人必須去獲得自己的位置。在那樣的空間裡,人的一生可以像一天那樣流逝,也可以夜以繼日、循環往復地走下去。

那些裸體所置身的空間及其陳設,它們不是被省略或簡化,而是被徹底地虛化掉了。就像中國舞臺上的表演藝術,不設置逼真的佈景,只以抽象的道具呈現——因為戲曲的佈景都在演員身上,他們以強烈的、充滿劇烈變化的肢體語言,闡釋著故事情節的發展。

毋庸置疑,這些裸露的身體都來自一個叫中國的古老的國度。在這些毯子上、花布上,裝飾著古典的吉祥符號與圖案,它們是錢紋、長壽紋、歷朝清供、年年有魚、鹿、梅花、麒麟神獸、塔樓等等。

這些符號和圖案,時有時無,若斷若續,始終環繞在這些身體周邊,表明它們的身份,或者隱秘的來處;它們又如畫面中的背景音樂,重複而壓抑地流淌著,充滿著巴黎的韻律感。常玉的人體畫,其構圖有一種低迴的音樂感。那些裸女群像,或站或躺,相互構成身體輪廓,頭腳勾疊, 彼此依存,動靜合一,虛實相生。

徐志摩在《巴黎鱗爪》裡寫道:“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裡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淨,不可信的韻味。”

如果說,馬蒂斯的裸女給人一種鮮明而強烈的動感,這種動感所抵達的卻是一個寧靜而純粹的世界;而常玉在近乎靜態的畫面中,表達了一種飄忽的、不可捉摸的情緒,一種迷離而恍惚的情慾。他讚美虛空,讚美那些模糊的、輕微的事物。他筆下的女體,有一種浩蕩而無所畏懼的孤獨感,它們不在空間的無常流轉中,而是處於亙古不變的時間的汪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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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作品

在此,我想到一個詞語:擱置。人們通常將不知道該怎麼辦的物什放置一旁,不予理會。常玉筆下的這些身體也是如此被“擱置”在時間的深處,當觀看者的目光無意中觸碰到時,惶惑與不安也隨之而來,好似那個經年的傷口雖已癒合,但身體對疼痛的記憶依然存在。

在常玉已知的畫面中,還疊藏著許多個未被線條和色塊所描繪的畫面,它是需要觀者用想象去完成的。不用說,常玉深諳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懂得處理虛實之間的關係。在中國古代輝煌的繪畫和雕刻藝術中,來自漢代的畫像石和畫像磚無疑屬於這個民族童年時代的饋贈。那些從石頭上長出的人像、神像和動物像,刪去了背景的渲染和刻畫,呈現出脫離物質形態的優美與飄逸。

常玉將人類的情慾安置在一個虛空而恍惚的背景裡,這個背景不是一無所有,而是計白當黑,包含了更多的可能。這是他對人體畫做出的貢獻;就如高更將巴黎沙龍里的維納斯,轉移到蠻荒的塔希提。在這樣的背景中,常玉畫布上的裸女被不同程度地“變形”了,好像那並不是出於畫家本人的意願,而是畫面本身的需要,比如它們的腳是鰭狀,手是梳齒形的,臉部表情模糊,缺乏細節描繪,常常以獨眼視人;身體比例顯得突兀,頭很小,髖部很大,腿形粗壯,被徐志摩戲稱為“宇宙大腿”。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身體,既不是東方的, 也不是巴黎的。這樣的“樂園”只能由常玉自己建造;現實中並沒有這樣的身體、這樣的場景, 他只好自己創造一個。

這些身體好像只適合在裸露的狀態下觀看, 它不會引發任何的羞恥和罪惡感,那是一些模糊的、神秘的身體,在一無所知的背景裡,安靜地陳放著,完全放棄對現實世界的表現。常玉想要表現的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一種回憶,一種震顫——來自遙遠的身體內部的共鳴。

這就是常玉,他經歷過最好的年代,與最高尚的靈魂交談過,也經歷過困窘、飢餓和身無分文。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裡描寫過飢餓。

“在巴黎,你如果吃得不夠飽,就會感到飢腸轆轆,因為所有的麵包房在櫥窗裡擺著那樣好的東西,而且人們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桌邊吃喝, 因此你既能看到又能聞到食物。”

深夜燈下翻看常玉的畫冊,看他所描摹的身體——那些萬籟俱寂的身體,很像他自己在人世的遭遇。

4

鄉 愁

因為對一些遙遠的、不可抵達之空間的懷念,他開始一步步、一天天地去往那裡,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回到那裡。他開始畫那些動物, 畫豹子、斑馬和貓,畫長頸鹿、小象和烏鴉。當然,他所置身之地,並沒有那些東西。它們在遙遠的地方,在故國的曠野、森林和荒漠裡,在月光底下,在池塘邊。他畫那些奔跑的形狀和色塊, 他畫深紅色的大地和黑藍色的夜晚,他真正想要畫下的是那片廣闊的、像裝飾畫一樣永恆靜止的空間。

那不是眼睛所能看見、手指所能觸碰到的地方,為了永遠記住它們,唯有將它們畫下來;他要將它們轉化為手的語言、布面上的音樂。於是, 棕紅色的土地上流淌著葡萄酒一般的色澤,枯萎的樹枝重新獲得綠意。月光下,池塘漲滿綠水, 大地變成深紅、墨綠、紅棕和明亮的黃。他的鄉愁埋藏在那些色彩裡,它們豐盛而飽滿,繽紛而肅穆,向著遙遠的往昔一路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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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作品

常玉創造了那些風景,那是由回憶、慾望以及隱秘之物混合而成的風景,一片寫意的風景, 沒有任何人類活動過的跡象。那裡大地空曠,飄蕩著黃金一般的色澤,風景裡的動物變得很小很小,小得隨時可能消失。這些小而靈性的動物, 讓我想起那些孤零零的裸露的女體——有時候, 我居然會忘記它們也是有生命的。它們的生命力似乎被這些色塊吸附掉了,成了那些色塊的一部分,並融為一體。動物和女體成了同一空間裡平等的物。那幅《氈上雙馬》圖,白色雙馬交頸而立,蹄腳踩在鬆軟、溫暖的氈毯上,如入幻境。那氈毯,毯上的紋理與圖案,那些長壽紋和錢紋,是常玉在一再刪減之後所增加的部分。

為了找到那些東西,他必須去往異鄉,並且永遠留在那裡。他的作品是從對遙遠故土的回憶中產生的。一再重複的題材,不斷翻新和擴充, 只為了回憶和喚醒。他要把所有夢中的形象和故事一一變成現實,他要觸碰到它們,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幾乎做到了。他從未刻意尋找素材, 它們都是現成的,那些女體、花卉、動物和風景都是現成的,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的呼吸和渴望中。

他所做的不過是喚出它們,然後給它們一個空間。他一直致力於對那個空間的建造,從來沒有停止過。他不斷地變換和擴充那個空間,刪減或增加一點什麼,直到它們自成一體,無可增減。

生命中最後幾年,常玉畫了一些梅枝。運筆老辣、蒼勁。粗壯、黝黑的枝條,鐵一般冷硬, 且枝丫交叉,幾乎撐滿整個畫面。白色的紅色的花瓣兒,像米粒,像嫩芽,稀疏地綴在枝上。密佈的黑色枝條的間隙裡,透出明亮的新綠、檸檬黃和赭黃。一個自足、完滿、內向的世界,昭然若現。

常玉也畫盆景,那些色彩豔麗的花卉,它們花團錦簇,生長在淺窄而侷促的空間裡,“頭重腳輕”,有隨時可能萎謝之感,但一種促使其平穩的力量始終存在。

所有這些空間裡發生的一切,並不總是平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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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作品

早年,他的人體和靜物還處於懸浮狀態,顯得輕逸、恍惚而超脫,沐浴在白色粉色的霧靄裡。後來,那些人體的輪廓線被加粗了,無端地重起來,肉身厚沉,卻不是一味地往下沉墜。金陵八家之一的龔賢,晚年“黑龔”時期積墨渲染, 濃密蒼茫,神致大於形態。常玉也是如此,從粉色到黑色,不全是人生際遇使然,他只是一步步向著那終極走去,去接近它。里爾克寫羅丹時, 說他的內心始終有一種靜謐指給他智慧之路。巴黎的最後歲月,年齡、身份、職業,甚至故土, 之於常玉,都不存在了。他遺忘了一切。他只是一個手握畫筆的人。除了風拂過臉頰的聲音,他什麼也聽不見,什麼都不知道。

一隻孤單的小象站立在蠻荒的沙地深處,好像從無盡的金黃色的時空裡,奔突、跳躍而來。他丟開畫筆,走進去,走到那小象所置身的空間裡,走入那永生的金色的光芒之中。

刊於《福建文學》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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