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詭筆記|瘟疫橫行,氣不過就去告“疫狀”

古人以豐功偉業者為神,以濟世救人者為神,以明察秋毫者為神,亦以恐懼敬畏者為神……最後一種尤以瘟神為代表。因為瘟疫能造成死屍狼藉而醫生束手無策,所以矇昧者便以為此乃冥冥中的神靈在做“天罰”,於是跪拜叩首以求免遭劫難,據說還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出了四個主管:分別是春瘟張元伯、夏瘟劉元達、秋瘟趙公明、冬瘟鍾仁貴……

有讀者看過此前的“敘詭筆記”,可能會問:“瘟神”和“疫鬼”是一回事嗎?答案是否定的,這二者之間存在著工作職能上的清晰劃分:具體負責散佈瘟疫造成死亡的是疫鬼,而瘟神則是對疫鬼的行為加以縱容或約束的管理者。疫鬼雖然可惡,但歸根結底只是小鬼,不僅前面說到的幾位瘟神,其他諸如城隍、山神什麼的,想收拾它們也毫無問題。也正因此,在清人長白浩歌子所著的《螢窗異草》中便出現了一個膽氣雄豪的劉姓訟師,因為氣不過疫鬼的暴行而結結實實地告了一場“疫狀”!

一、瘟神“收人”要烙印

古代筆記中的瘟神樣貌極多,絕不重樣,不過基本上都是依照真實世界的官僚勾勒出來的:穿著冠衣官帽,坐著肩輿大轎,作派威風凜凜,一路差役開道。李慶辰在《醉茶志怪》裡描述的堪為代表:

叙诡笔记|瘟疫横行,气不过就去告“疫状”

《醉茶志怪》

當瘟疫橫行之時,“邑有甲乙者,自城外夜歸”。時已四鼓。忽然,他們見到遠處的荒野上燈燭輝煌,一隊盛大的儀仗緩緩走了過來,“數人舁一肩輿,輿中一人,頭巨如鬥,赤發雲擁,金目電飛,狀甚奇異”。他們倆驚避道旁,眼睜睜看著儀仗隊往西走去,很久很久,才醒悟到這是疫鬼抬著瘟神路過,“未幾,甲乙俱亡”。

瘟神不僅坐轎,還有自己的“官印”,大凡想要收誰了,就在誰的身體上烙印,而且要尋個烙印的藉口,就是此人有罪當誅!明代筆記《集異新抄》中寫:“其在胸腹腰背四肢各異,印亦大小不一,皆赤痕方正。”有個名叫李恩的鄉民,有事進城,睡在小船裡,早晨起來洗臉時,發現“兩手心各有方印十指上,細作篆書,墨痕如涅,濯之不能去”。他驚恐萬狀,把這些方印向有學問的人展示,“人不能識”,他很快生病,一個月後就死掉了。

耐人尋味的是,疫神雖然“殺傷力”跟死神不相上下,但也不可肆意行事,同樣要受到同僚的牽制。清代學者徐昆在《遁齋偶筆》中講一事:康熙某年夏天,他的一位叔父到宜興某村催佃戶交租,還沒到那村落,“聞其地多疫”,便到張王廟卜兇吉,得到個吉卦,於是進得村去——張王,名叫張渤,是傳說中的祠山神。等到了佃戶家,才知道全家都染上了瘟疫,奄奄一息。這時已日暮西山,無處可去,叔父只好住在病人家中,又不敢接近病人,便拆掉他們家的大門,在門口躺著睡覺。因為害怕,久不成寐,“夜三鼓,忽見輿從執燭,遠自田間來”。等來到場院裡,將肩輿放下,裡面下來兩個官員模樣者,一個穿著綠衣紗帽,另一個穿著絳衣紗帽。這時又聽見有人喊開道的聲音,更盛大的輿從擁著一頂轎子過了來,剛剛落轎,前面那兩位官員急趨上前叩拜,只見轎子裡端坐著一個冕旒龍袞的人。叔父不知所措,聽見那位冕旒龍袞者說:“該將他解往地府了。”叔父才悟出他乃是瘟神。那兩位官員說:“無人可解。”瘟神說:“不是有個姓徐的剛在這裡住下嗎?”叔父一聽,嚇得魂飛魄散!這時只聽那絳衣官員說:“還是給祠山神一個面子吧!”院子裡遂寂然。叔父才知道是因為自己在張王廟裡求卜得吉,才算逃過一死。

正是出於對真實世界的官場法則的察覺,百姓們在祭祀瘟神時也小心翼翼,不敢犯錯。清代學者俞樾在《右臺仙館筆記》中記載,杭州姚園寺巷有個旌德觀,專祀一個名曰“溫元帥”的瘟神,“每歲五月,居民舁神巡行市廛,蓋亦逐疫之意”。但在路過康熙年間的吏部尚書徐潮家門口時,必疾趨而過,因為相傳徐潮死後“是為天官,主天下神只,故神過其門必致敬焉”。俞樾不禁嘲笑說:“國家定製,凡壇廟祭祀及僧道等事,皆掌於禮部祠祭司,實與吏部無涉。巫覡之見,良可一噱。”

二、逆轉死期靠“功德”

瘟神疫鬼,偕同作祟,為害人間,實在慘酷至極,尤其在古代醫學欠發達的情況下,經常造成滅門之禍,就像清代學者湯用中在《翼駉稗編》中勾勒出的那樣:“自南而北,死者無算,有全村被疫,一家僅存一二人者,棺殮不及,草率殯埋,僧道醫巫,絡繹滿路,哭聲四野,慘不可言……”而在僧道醫巫都行之無效後,人們只好採用花樣迭出的辦法自救。《埋憂集》裡描述:“相率祈鬼神,各家設香案,點天燈,演劇賽會,窮極瑰奇。”善良的人們還使出了最後一招,那就是多行善事,用“善有善報”來尋求一點精神安慰。

叙诡笔记|瘟疫横行,气不过就去告“疫状”

《翼駉稗編》

據《翼駉稗編》記載,在道光辛巳年發生的特大瘟疫中,武進縣奔牛鎮一個姓沈的人,“入城回,中途微雨”,他正坐著船沿河而下,有兩個人在岸邊求附舟。沈某一向善良,樂於助人,於是請他們上船,看他們渾身被雨澆得溼透,又溫酒款待,問他們去哪裡。二人回答說是奔牛鎮,沈某問他們什麼事,他們冷冰冰地說是“奉牒勾人”。沈某一聽大吃一驚,看到他們的牒上第一個名字就是自己,說我從未犯法,為何勾我?二人說我們是冥役,你的死期到了。沈某苦苦哀求,那二人搖搖頭說:“數乃天定,就算是城隍也只能奉命行事,何況我等……蒙君厚情,我們且寬限你幾日,讓你和家人告別吧!”言訖不見。沈某倉皇奔歸,告訴家人速速給自己預備棺材壽衣,“一切身後事淳囑兄弟妻子”。忽然他回憶起來,某一年曾經為人做媒,但由於女方索取聘金,而男方家徒四壁,所以迄今尚未完婚。沈某想“今我將死,一文帶不去,何如完此婚姻”,於是自己掏錢,不僅為男方付了聘金,還擺了一桌酒席,幫那對青年男女辦了喜事,然後才踏踏實實、心無掛礙地回家等死。到了時限,見那兩個冥役來了,他們臉上掛著哭笑不得的神情說:“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全人婚姻,延人宗祀,城隍得知後已經上報了冥府,照規矩,雖至死期,但是有大功德可以挽回,所以冥府特准你延壽二紀(24年),我們兩個洩露冥事被罰,可是又因為啟發了你的善念,功過相抵,到底功大於過,所以轉到其他地方當土地神去了……”

在這則筆記裡,中國人對“善”的作用迷信到了令人悽惻的地步,但故事畢竟只是故事,真實的情況則是瘟疫所至,不分良莠。筆者在清代學者龔煒所著之筆記《巢林筆談》中就看到這樣一條記錄:龔煒有位老師名叫朱維英,朱老先生沒有兒子,他的女婿周振邰十分孝順,岳父去世後,他把岳母迎到家中奉養,並幫忙將朱維英的小女兒出嫁。這樣好的一個人,卻全家遭遇瘟疫,“疫氣纏聯,觸之即病,病即死,死亡無算。衣冠中得禍最慘者,無如周鯤莊(即周振邰),一家七口俱斃”,而周振邰的好友不久之後在夢裡見到他:“恍惚見周鯤莊父子在冥中,衣冠如平生……”龔煒聽說後不禁痛呼:如此慘絕人寰,這世間還哪裡有什麼天公地道可言!

更多的人卻是連這樣的痛呼也不敢的。清代筆記《妄妄錄》中寫乾隆四十五年秋天,淳安城發生瘟疫,居民齋醮,扎草人,放在底部安有木板的紙船上,順流而下,名曰“送瘟船”。在這個古老的儀式中,河岸上的人們默默地望著靜靜的水流將薄薄的紙船無聲地送走……紙船載浮載沉,正如活在瘟神陰影下的人們一般,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是痛苦不堪地呻吟而死,還是悄無聲息地掩門而斃,總之,除了等待、忍耐和禱告,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三、“凡百幻相”皆心造

但是,也有例外。

叙诡笔记|瘟疫横行,气不过就去告“疫状”

《螢窗異草》

《螢窗異草》記載:有一年關中發生特大瘟疫,死者不計其數,富平有個姓劉的訟師,他的父親和叔父都以疫卒,劉訟師平素便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漢子,大怒之下,寫了張狀紙在城隍廟燒了,倚仗多年曆練出來的刀筆之能,他“備詆疫鬼之暴,凡數百言,詞語激切”——說白了就是把瘟神疫鬼痛罵了一頓。

這一日,劉訟師睡覺,夢見城隍將他召了過去,聲色俱厲地當庭責問道:“天災流行,實亦人所自致,汝何喋喋如此?況瘟疫掌之明神,其權操於上帝,予且不能左右於其間,你一個草莽小民,竟敢以狂言相懟耶?”這番恫嚇,不但沒有嚇住劉訟師,反而將他激怒了,他大聲抗爭道:“這算什麼話!難道瘟神就可以隨便奪人性命嗎?況且人命關天,如此草菅人命,還不允許我告狀嗎?!”城隍一聽瞪了半天眼睛,無法作答,最後結結巴巴地說:“你這些都是強詞奪理,我不屑與你辯論,把你送到瘟神那裡,看你還有什麼話說!”劉訟師毫無懼色。這時有一鬼用鐵鏈鎖住他的脖子,他昂首挺胸,跟著那鬼同行,身後傳來城隍的輕嘆:“雖然倔強了些,卻是丈夫本色!”

還沒出城隍廟,忽見愁雲慘霧中飄下一青衣童子,手持一牒,對劉訟師說:“瘟神覺得你言之有理,那些疫鬼只知胡鬧,未免濫及無辜,已經對它們進行申斥。”說完以牒示城隍,命鬼解開鐵鏈,把劉訟師給放了。劉訟師心中坦蕩,大步往家走,走了半里地,突然看見三四個厲鬼攔路,齜牙咧嘴,兇目大張,伸出利爪,彷彿要將他攫拿吞噬!但劉訟師不怕,正色道:“你們就是疫鬼吧?我的父親和叔叔都死在你們手裡,如今我就算死也要告你們的狀,就是因為你們作惡太多,殺生太濫,豈會因為你們的恐嚇而畏懼退縮?”疫鬼們一聽,相顧愕然,將兇相收斂了幾分,劉訟師又將它們好一通訓斥……等他從夢中醒來,不但自己沒有染疫,而且瘟疫也漸漸地消失了。

劉訟師的經歷當然只是一場夢,無論疫鬼還是疫神,都並不存在,這一點,在郭則沄所著筆記《洞靈小志》中,通過前面提到的道光辛巳年間的瘟疫體現得特別分明。那一年的夏秋之際,“大疫,幾遍南北諸行省”,其中陝西省在八月初,民間忽然譁傳“瘟神已進潼關”,沒幾天又開始傳言說瘟神進了城,“倏忽橫屍遍地”。陝西布政使嶽齡安首當其厄,染疫而死,這一下子整個西安都震動了,“人心惴惴,若朝不保夕”。陝西按察使陳廷桂為了安定民心,把滿城縉紳召集到一起說:“我昨晚做夢,夢見嶽大人已經做了瘟神,他將率領疫鬼離開陝西往四川去,疫情不日將平,諭知大眾勿要再驚懼不安了。”誰知疫情突然迎來“拐點”,“自是城疫果平”,而當時從城的西門往乾州是赴蜀之路,這條路上的一些村莊“則竟疫癘大作矣”!紳民們感念嶽齡安的恩德,紛紛祭奠他,卻不知道這一切都是陳廷桂為了安民編造出來的。郭則沄說:由此事可以觀之,“可知凡百幻相,皆從心造,心之所往,而人事往往應之”。

從這個角度上講,即便世間真的存在瘟神,與其祈禱,不如鏖戰。就像面對所有困擾我們的痛苦一樣,望天垂憐只會自取其辱,放手一搏方能反敗為勝——我想沒有比當下在武漢與瘟神疫鬼奮力搏殺並勝利在望的醫務工作者們更能說明這一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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