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聶隱娘》: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隻獨舞的青鸞

文化到深層的時候,全世界都差不多,其實都是關於人的存在、人的生活,時間長了,累積下來,變成文化。所以只要講好了人的故事,基本上每個地方都應該瞭解。—侯孝賢


歷經八年,侯孝賢終於把一篇1700字的俠客傳奇變成了一部106分鐘長的銀幕傳奇,並且憑藉此片獲得第68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電影僅有一百多句臺詞,還是晦澀的文言文,對於大部分觀眾來說,這是一部“看不懂”的電影。

電影是用膠片拍的,影片呈現出的精美和質感,像是一幅大寫意的中國畫,不論是畫面還是意境,都使用了大量留白的技巧,給我們的思考留下了足夠的空間。

電影取材於唐朝裴鉶短篇小說集《傳奇》裡的《聶隱娘》一篇。聶隱娘是魏博藩鎮的大將聶鋒之女,10歲時被一名道姑帶走,訓練成武功絕倫的刺客。十三年後返家,奉師命要取青梅竹馬的表兄、魏博藩主田季安(張震飾演)的性命。正是安史之亂,藩鎮割據、民不聊生,道姑教導聶隱娘,“殺一獨夫賊子救千百人”。但聶隱娘始終下不了手,道姑憾其不能斷人倫之親,最後交手,敗在聶隱娘匕首下。 在了結一切後,聶隱娘與磨鏡少年飄然遠去。

幾乎每個中國人,心裡都有一個仗劍天涯的武俠夢。刺客是隱的、是陰暗的,基本上為政治服務;俠客是顯的、是光亮的,要行俠仗義,處理人間不平事。我們以為聶隱娘是追求俠義精神的刺客,但是編劇朱天文說,劇本很簡單,就是在講一個孤獨少女的故事。

下面我將從聶隱娘和幾個主要人物之所以受制於時代的孤獨狀態,談一談聶隱娘自我覺醒的原因,以及如何通過自我覺醒,今天的我們才能不受制於時代的網羅與侷限。

《刺客聶隱娘》: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隻獨舞的青鸞

01、一個人沒有同類,是自我最徹底的孤獨

罽(ji)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死。

影片中的那個年代,個體命運被社會環境嚴酷限制,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在自己的人格和命運裡掙扎,一片蒼涼。

① 聶隱娘是終宵獨舞的青鸞

電影中,聶隱娘總如一隻飛鳥,輕著於高樹或者屋簷之上,不動聲色地鳥瞰著田季安府,每一樣景物,都是記憶。她著一襲黑衣,不露聲色,遊離在邊緣而孤寂的樹影婆娑之下、躲避於斑駁陸離的紗幔屏障之後,她獨來獨往,無影無蹤。

“青鸞舞鏡,悲鳴至死”的寓言正是聶隱娘身世的寫照。藩主田季安十五歲行冠禮時,嘉誠公主取出一對玉玦,一支給田季安為賀,另一支給聶隱娘,願望著促成他們這對錶兄妹,締結良緣。十歲時被道姑嘉信公主帶走並訓練成絕世刺客。這是她在亂世裡被強迫、被拋棄的命運,她無法抉擇。

師傅教導她:“隱劍之志,在於止殺,殺一獨夫賊子能救千百人,就殺!”

師傅還教給她通過先殺無辜來“誅心”的陰狠方法,她是被迫成了修道者,被迫有了戰鬥力。

一個十歲的女孩,失卻父母家族關係的維繫,沒了女兒的身份、沒了妻子的身份,她與世隔絕,只能孤獨隱忍的活著,她面無表情,內心卻又深埋家國悲慼、兒女情長。

脫下母親自她離去後每年為她縫製的華服,低頭撫膝,是她對女兒身份的拒絕,是她對母親無聲的抗議。聽聞疼愛她的嘉誠公主身死異鄉,她也是用布帕蒙臉,悶聲慟哭。她是一個“隱”的存在,侯孝賢說“聶隱娘,聶是三個耳朵,又是隱藏”。

《刺客聶隱娘》: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隻獨舞的青鸞

② 每個人都是一隻孤獨的青鸞

田季安的母親嘉誠公主是一隻青鸞,她為鞏固邊塞遠嫁萬里,與魏博同患難、共生死,以一己之力安撫田氏父子二十年不踰河洛一步;隱孃的師傅嘉信公主是一隻青鸞,揹負家國責任深山修道,寄望於徒弟卻被背棄,只剩下不與聖人同憂的哀嘆。

田季安是一隻青鸞,年少即位,江山在手,卻受制於朝廷的壓制和朝臣的離間;有美人在懷,但一個是為了利益而結合的髮妻元氏,一個是雖有愛情卻難以護及的胡姬,最強藩王也只能藉著胡旋舞的旋律放浪形骸。

主母元氏,是一隻青鸞,權傾朝野至高無上,卻也須惡毒陰狠才能保住兒子和家族的未來;愛妾瑚姬享藩王之獨寵,卻無力保護腹中的胎兒。

隱孃的父親都虞候聶鋒是一隻青鸞,家國難兩顧,只能在女兒面前踟躕自語“後悔讓道姑公主帶走你”;磨鏡少年是一隻青鸞,他在無依無靠的異鄉艱難求存,言語不通,卻有一臉的柔情與一心的善念。

影片始終是在描繪青鸞鏡舞的孤獨,不管是身處瓊樓玉宇的雍容奢華,還是無人知無人懂的踽踽獨行;不管是深宅大院的藩王和家人,還是隱於枝頭的隱娘,即便銀幕背後的導演侯孝賢拍出這部不被大多數人看懂的電影,也是對鏡獨舞的孤獨。

《刺客聶隱娘》: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隻獨舞的青鸞

02、有了自我意識的覺醒才有了掌控命運的快意恩仇

作家賈行家說:俠,是操守和血性的融合,他們守護道義,勇武率性,言行坦蕩,快意恩仇,來往於悠遠的歷史,出沒於我們的想象。

江湖是力量和境界的合一,江湖中有刀光劍影的強大,更有仁者無敵的高尚。

①快意恩仇的抉擇,是對自己命運的掌控

俠客殺人是為救難、救急,為正義,俠客需要判斷;刺客殺人要有目的,刺客只是執行任務的工具,不能有自己的判斷。聶隱娘揹負家國情仇,身為刺客,心卻是俠。

第一次殺不成撫愛孩子的大寮,原因是“見大僚小兒可愛,未忍心下手”,是她尚有本性的純良;第二次殺不了青梅竹馬的戀人田季安,既有恐其身死魏博大亂傷及黎民,又有那份少女時代未曾消逝的純真情愫。正如舒淇所言:“每個女孩子心中都有個愛不了也恨不了的田季安”。

當她如影如魅地在江湖潛行,第一次刺殺手起刀落,是遵行刺客的“劍道”;當她第二次第三次放棄刺殺,無論是顧念生靈還是顧念舊情,反倒是俠之大義的抉擇。

以刺客的價值觀,聶隱娘失敗了,但以俠客之精神,是她終於醒悟自我的存在,之後與師傅交手而終不回頭,是她徹底的反叛。她終於背叛了“殺”的劍道,用“不殺”完成了成人禮,用“不殺”祭祀了孤寂而迷失的青春。如果沒有自我意識,精神和情感就是被操縱出來的,血濺十步之外,不過是殺人工具,還算得上什麼俠客呢?

《刺客聶隱娘》: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隻獨舞的青鸞

② 嫁與不嫁的抉擇,是掌控命運的自由

磨鏡少年倭國人第一次出現,就是在陽光絢爛、溪流歡唱的林間。他明知自己勢單力薄,仍然義無反顧地拔刀相助被追殺的隱孃家人,可見其內心的溫暖與純良。

爐火前磨鏡少年給隱娘背部敷傷,終日不語的隱娘,淚眼婆娑地講起她最仰慕的嘉誠公主,這是少年溫暖笑容之後的深意觸動了她。她終於不用“終宵舞鏡而絕”,她終可讓那張孤寂的面容釋放深情,她終於在這蒼茫的世間找到了可以共舞的靈魂 。

為何是這磨鏡少年讓隱娘有了這般抉擇的勇氣,因為磨好的鏡子才能照出真實的自己,少年永遠溫暖的笑臉,照出了被師訓和家國隱藏了的、渴望愛情滋潤、需要親情包裹的聶隱娘。

賈行家說:俠義精神的前提就是從自我意識出發,認定有一套比自己的生命、比權威更高尚的原則,義無反顧地執行它。

隱娘終可以拋棄傳統、拋棄江湖,與心愛之人走入自我的無盡曠野。隨著他,走入絢爛奪目的風景,走上不再孤單的行程。

《刺客聶隱娘》: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隻獨舞的青鸞

03、在自己身上戰勝時代,這是一個追求精神自覺者的使命

侯孝賢說:我拍的《刺客聶隱娘》基本上就是一個刺客不能殺人,自己終於瞭解自己的一個過程,等於是清醒的一個過程。

踏著歷史的枯葉與塵埃,才能脫離自我的矇昧與執拗,才能找到超拔於時代的可能性。

① 一個人有自己的堅持跟理想,就絕不會把別人的注視,當做自己的可能性

《刺客聶隱娘》在戛納首場放映時,臺灣評論家聞天祥看完後激動地給他發了一條短信:“聶隱娘就是你,你拍的就是你自己。”

侯孝賢少時好鬥,砸過鋪子,進過局子,也曾有“寧願天下人負我,也不可我負天下人”的豪俠夢想。一個擁有豪俠夢想的人,卻拍了一部最不像武俠片的武俠片。片中的拳打腳踢、舞刀弄劍,都是幾招之內見分曉、幾個來回就分明。沒有超越地心引力的任何特技,沒有令人瞠目的絕世武學,一招一式,直奔主題,都落在實處。

侯孝賢曾說,他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變,他拍電影,就是喜歡故事裡那樣一群人,因此批判不來,只能呈現出來,遠遠的冷靜地看著他們。

他用導演的視角,遠遠地俯視著世間的一切悲歡離合,客觀而悲傷。同時,也看見他自己所身處的時間與空間,看見他眼裡的人世江湖。

侯孝賢承認這部電影是自己的一個自我投射,是自己一生光陰的一個託付。他說一個人有自己的堅持跟理想,就很難碰到同類。他絕不會把別人的注視,當做自己的可能性,他拍出的“武林”,像個入定的老僧,只有光陰荏苒的恬淡。

《刺客聶隱娘》: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隻獨舞的青鸞

②在孤獨中學會理解一切,在抉擇中重新認識自我

比如《史記·刺客列傳》裡面的刺客,並不是受人指使的暴力工具,他們往往都擁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和性格。比如荊軻刺秦,以私人恩怨參與天下衝突作為實現個人價值的途徑。所以說,快意恩仇和自我意識,往往是一起出現的。

法國哲學家、文學家薩特說:自我就像冰箱裡的燈,平時熄滅著,需要你打開冰箱的門。

聶隱娘自幼被父母放棄、被情人拋棄,她除了是師傅的徒弟,沒有其他社會角色。人都是在關係中才能覺察自我的存在,但是她的身份是空缺的,所以她的孤獨極其徹底。

而尋找自我,往往就是從接受孤獨、成全孤獨開始,然後做到獨自理解和應對一切。她從被強迫、被拋棄,到學著自己選,在“殺”和“不殺”之間猶豫徘徊,看上去的優柔寡斷,其實是終於擁有了掌握命運的權力。是一次次的選擇,讓她重新認識了自己,找尋到了人生的意義。

《刺客聶隱娘》: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隻獨舞的青鸞

③ 放逐江湖,找回自己才能超越時代

人無法選擇自己生存的時代,這是一種痛苦的侷限。然而人生的意義也正在於衝破時代的羅網,打敗時代,甚至超越時代。

作家蕭紅說:“我不能選擇怎麼生怎麼死,但我能選擇怎麼愛怎麼活,這就是我的黃金時代。”

人與時代的鬥爭,往往以失敗而告終,但是失敗並不必然通往悲劇,還是要取決於個體是否努力去克服其所置身的時代。正如木心所言: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

隱娘隨磨鏡少年遠走江湖,棲身於田舍農家,遊走於層巒疊嶂的青。曾經那些兵荒馬亂的絕殺,那些念念的眷顧之心,那些斬斷不絕的人倫之親,都成了一場自我覺醒的盛宴。她放逐了江湖,卻找回了自己。

《刺客聶隱娘》: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隻獨舞的青鸞

結語

每個人都漂泊在未知的歷史洪流中,沒有人能真正隱匿於社會和群體之外,只有把我們的行為放入到時代的潮流,才能認識真正的自我。

如今,膚淺享樂的追求蠶食著人性中的祥和與敬畏,不計代價的競爭逐利,掩蓋了內心明鏡的澄澈與靜篤。這是一個向世俗庸常淪陷的時代,但也是一個多元價值重構的時代。

相信中華歷史的氣脈會涵養出屬於這個時代的精神,讓我們每個人在解構的同時,實現自我的重構,而不只是做一隻獨舞的迷失青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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