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散文:寧古塔


餘秋雨散文:寧古塔

我正站在從牡丹江到鏡泊湖去的半道上,腳下是清代稱之為“寧古塔”的所在。有那麼多的清廷大案以它作為句點,“寧古塔”三個字是清廷官員心底最不吉利的符咒。

據《研堂見聞雜記》記載,當時的寧古塔幾乎不是人間的世界,流放者去了,往往半道上被虎狼惡獸吃掉,甚至被餓昏了的當地人分而食之。當時另有一個著名的流放地叫尚陽堡,但與寧古塔一比,尚陽堡還有房子可住,還能活得下來,簡直好到天上去了。也許有人會想,有塔的地方總該有點文明的遺留吧?這就搞錯了。寧古塔沒有塔,這三個字完全是滿語的音譯,意為“個”(“古”為“六”,“塔”為“個”),據說很早的時候曾有兄弟六人在這裡住過。

當時的流放有著很大的株連規模。全家流放、禍及九族,甚至鄰里,幾十人、百餘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到了目的地,選出一些女的賣給娼寮,選出一些男的去換馬。最好的待遇是在所謂“官莊”裡做苦力,當然也完全沒有自由。照清代被流放的學者吳兆騫記述,“官莊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頭,不是種田,即是打圍、燒石灰、燒炭,並無半刻空閒日子”。

當官銜、身份、家產一一被剝除時,剩下的就是生命對生命的直接呼喚。著名的反清義士函可,在東北流放時最要好的那些朋友,幾乎都是被貶的清朝官吏。但這些人都是一些善良而正直的人。例如,李裀獲罪是因為上諫朝廷,指陳當時的“逃人法”立法過重,株連太多;魏琯因上疏主張一個犯人的妻子“應免流徙”而自己反被流徙;季開生是諫阻皇帝到民間選美女;郝浴是彈劾吳三桂驕橫不法„„。現在他們的發言權被剝奪了,但善良和正直卻剝奪不了。政敵不見了,對立鬆懈了,只剩下一群赤誠相見的朋友。我敢斷言,在漫長的中國古代社會中,最珍貴、最感人的友誼必定產生在朔北和南荒的流放地,產生在那些蓬頭垢面的文士們中間。

除了流放者之間的友誼外,外人與流放者的友誼也有一種特殊的重量。康熙年間顧貞觀知道老友吳兆騫在邊荒時間已經很長,吃足了各種苦頭,很想晚年能贖他回來過幾天安定日子,為此他叩拜座座朱門集資。但這事不能光靠錢,還要讓當朝最有權威的人點頭。他好不容易結識了當朝太傅明珠的兒子納蘭容若。納蘭容若是一個人品和文品都不錯的人,也樂於幫助朋友,但對顧貞觀提出的這個要求卻覺得事關重大,難以點頭。顧貞觀沒有辦法,只得拿出他因思念吳兆騫而寫的詞作《金縷曲》兩首給納蘭容若看。納蘭容若當時剛一讀完就聲淚俱下,對顧貞觀說:“給我十年時間吧,我當作自己的事來辦,今後你完全不用再叮囑我了。”顧貞觀一聽急了:“十年?他還有幾年好活?五年為期,好嗎?”納蘭容若擦著眼淚點了點頭。經過很多人的努力,吳兆騫終於被贖了回來。我常常想,今天東北人的豪爽、好客、重友情、講義氣,一定與流放者們的精神遺留有某種關聯。流放,創造了一個味道濃厚的精神世界,使我們得惠至今。

在享受友情之外,文化素養高一點的流放者則把東北作為文化考察的對象,並留諸文字。例如,《寧古塔志》《寧古塔山水記》《柳邊紀略》《龍沙物產詠》等等,這些著作具有很高的歷史學、地理學、風俗學、物產學等多方面的學術價值。流放者腳下的這塊土地給了他們那麼多無告的陌生,那麼多絕望的辛酸,但他們卻無意怨恨它,而用溫熱的手掌撫摸著它,讓它感受文明的熱量,使它進入文化的史冊。

但流放無論如何也是對文明的一種摧殘。儘管屈原、司馬遷、曹雪芹也受了不少苦,但寧古塔那樣的流放方式卻永遠也出不了《離騷》《史記》和《紅樓夢》。部分文人之所以能在流放的苦難中顯現人性、創建文明,本源於他們內心的高貴。他們的外部身份可以一變再變,甚至終身陷於囹圄,但內心的高貴卻未曾全然銷蝕。憑著這種高貴,人們可以在生死存亡線的邊緣上吟詩作賦,可以用自己的一點溫暖去化開別人心頭的冰雪,繼而可以用屈辱之身去點燃文明的火種。

我站在這塊古代稱為寧古塔的土地上,長時間地舉頭四顧又終究低下頭來,為他們在苦難中的高貴。

(選自餘秋雨《寧古塔》,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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