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風雲》中的小人,《北洋水師》中的英雄,劉步蟾形象的轉變

《甲午風雲》是由1962年出品,由林農執導,李默然、浦克、李頡等著名老藝術家在這部影片中有著出色的表演。因為這是中國第一部以甲午戰爭和北洋水師為背景的影視劇,90年代以前很多國人對這段歷史的認知就是來自《甲午風雲》,因此影響頗大。

而在這部劇中,劉步蟾被描述成了一個貪生怕死的反面人物。不僅在黃海海戰中擅自改變了隊形,還提前開炮,導致丁汝昌受傷,成為北洋水師內僅次於方伯謙的大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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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風雲》劉步蟾的形象和洋員泰萊的回憶錄關係很大

《甲午風雲》劉步蟠的形象塑造,主要來自於英國人泰萊的回憶錄。泰萊也有翻譯作戴樂爾的,1888年來華,此後長期在中國居住,1920年才離開,先後任職於北洋水師和海關。甲午戰爭期間,泰萊擔任幫辦“定遠”副管駕一職,親歷了黃海海戰、劉公島保衛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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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田喜二郎所繪黃海海戰圖

泰萊回到英國以後寫了一個回憶錄,描述了他在中國30多年的經歷。在泰萊的回憶中,劉步蟾被描寫的非常不堪:

首先,劉步蟾違反了丁汝昌的軍令,擅自改變隊形,把原定的“定遠”、“鎮遠”居首的“分段縱列”改成了“定遠”、“鎮遠”居中的橫隊,還偷偷下令“定遠”慢行,以躲避日本戰艦。

其次,在日本艦隊從北洋水師橫隊前方通過,試圖攻擊北洋水師右翼的“超勇”、“揚威”兩艘弱艦時,泰萊建議北洋水師右轉4度,以便能讓“定遠”、“鎮遠”儘早接觸日本艦隊。丁汝昌同意以後劉步蟾沒有執行。

第三,劉步蟾因為驚慌失措,在遠距離上下令“定遠”主炮開炮,結果飛橋被震落,正在上面的丁汝昌和泰萊兩人一起掉落,在甲板上摔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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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海海戰中的“定遠”和“鎮遠”

因此泰萊把劉步蟾說成

一變態的儒夫,不獨臨危喪膽,且用盡機智,不惜任何犧牲以求免之。是故中國方面之不利,蓋不待問。

泰萊在甲午戰爭中的經歷,在1931年被張蔭麟以《甲午中日海戰見聞記》為名發表。這是流入中國最早的關於甲午戰爭的國外資料之一,因此引起了很多史學家的關注,被認為是研究北洋水師和甲午戰爭最重要的資料。

像蔣廷黻、范文瀾等都採信了泰萊的說法,在他們的著作中提到劉步蟾擅自篡改命令,導致兩艘鐵甲艦躲在後面躲避炮火,而兩翼的弱艦先和敵人遭遇,結果導致北洋水師戰鬥失利。而范文瀾的《中國近代史》影響很大,因此早年劉步蟾的形象就變成了一個膽小怯戰的小人。《甲午風雲》中劉步蟾的形象,就是受了范文瀾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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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國伏爾鏗船廠即將歸國的“定遠”

不過泰萊的說法和其他資料大相徑庭

在甲午戰爭以後,國內當時也有很多經歷了甲午戰爭的人寫了相關論著。像姚錫光的《東方兵事紀略》、池仲佑的《劉軍門子香(劉步蟾字子香)事略》、李錫亭的《清末海軍見聞錄》,還有《中東戰記本末》、《冤海述聞》等作品都曾經提到過劉步蟾在甲午戰爭中的表現,並給予了很大的肯定,和泰萊的回憶差距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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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的劉步蟾

而且北洋水師在海戰中採取的隊形,按照和泰萊一樣在“定遠”艦上服役的洋員漢納根回憶,初期丁汝昌確實有意以雙縱隊或者單縱隊迎敵,但是後來在“鎮遠”管帶林泰曾的建議下,改成了“後翼單梯陣”。

在陳悅的《甲午黃海大東溝海戰北洋海軍陣型考》一文曾經就這個“後翼單梯陣”進行過考證,確認為是《船陣圖說》中的“夾縫雁行陣”,是橫隊的一種變化。從這點來看,北洋水師在戰鬥中使用橫隊的建議源自林泰曾,而不是劉步蟾,而且得到了丁汝昌的同意,不存在劉步蟾擅自篡改命令的事情。

這裡很明顯泰萊和漢納根在回憶中出現了不同的觀點,結合丁汝昌時候在上奏李鴻章的報告中,並沒有提及劉步蟾擅自篡改命令一事,反而因為自己受傷暫時不能理事,建議由劉步蟾暫行代理北洋水師軍務看,丁汝昌對於劉步蟾在海戰中的表現還是認可的,所以漢納根的說法應該更加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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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遠”艦主炮所用的榴彈

另外根據日方海軍在戰後的報告看,泰萊的說法也存在很多問題。根據日方資料記載,在海戰北洋水師採取的橫隊近似一個“人”字形,而“定遠”和“鎮遠”兩艦恰恰是在 “人”字的頂端。因此“定遠”和“鎮遠”雖然是在艦隊的最中間,但是並沒有處於其他弱艦的保護之下,而是突出在前,成為了全軍的先鋒,這顯然也不符合泰萊說劉步蟾因為怯戰所以命“定遠”躲在後面的觀點。

當時真正落後在隊形之後的,一是位於右翼因為艦齡過大、航速緩慢的“超勇”、“揚威”兩艦,二是左翼的“濟遠”艦,才會導致橫隊變成“人”字形。所以即使真的有人怯戰畏縮不前,也應該是“濟遠”管帶方伯謙,而不是劉步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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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戰後修理中的“定遠”艦

而到了海戰後期,北洋水師“超勇”、“揚威”、“致遠”、“經遠”等艦先後戰沉,“濟遠”、“廣甲”逃跑,“來遠”、“靖遠”、“平遠”等艦受傷不得不退出戰鬥的情況下,堅持在戰場上的也只有“定遠”和“鎮遠”兩艦。此時丁汝昌已經受傷,實際指揮權由劉步蟾接管,如果他真的怕死,大可以扔下大東溝內的運輸船隊,指揮“定遠”和“鎮遠”兩艦先逃。然而劉步蟾卻選擇了苦戰到底,堅持到了天黑,日本艦隊主動撤退。

而在劉公島保衛戰中,劉步蟾也是堅決抗敵。最後“定遠”艦重傷以後,為了避免資敵,劉步蟾下令炸燬“定遠”艦,並自殺殉國,實現了與“定遠”艦共存亡的誓言,而不是苟且偷生。

很明顯,無論是黃海海戰還是劉公島保衛戰,劉步蟾的行為絕對無法和膽小怯戰聯繫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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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爆後的“定遠”殘骸

泰萊對劉步蟾的攻擊,極大可能是出於私人恩怨

由上可見,泰萊對劉步蟾的描述有很多不實之處,甚至於接近詆譭了,出現這種情況,既有可能是因為泰萊和劉步蟾的私人恩怨所致。

劉步蟾在北洋水師中其實際職務要略低於“鎮遠”管帶林泰曾,不過因為能力出色,因此很快就得到了李鴻章和丁汝昌的器重,成為北洋水師中事實上的第二人,僅次於丁汝昌而已。丁汝昌在日常事務中也對他頗為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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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遠”復原艦

和丁汝昌相比,劉步蟾因為畢業於馬尾傳政學堂,又曾經赴英實習,算是海軍科班出身,因此對於洋員並不是很客氣。像炮艦“鎮北”上的水手苗秀山就曾經回憶:

“定遠”劉管帶不買洋員的賬,洋員最恨他,老是背後說他壞話。

實際上在泰萊之前,劉步蟾就因為和總教習琅威理髮生矛盾,發生了琅威理辭職事件。

而“來遠”號二副謝葆璋的幕僚李錫亭在《清末海軍見聞錄》裡也提到泰萊開始想購買智利巡洋艦由自己指揮,後來又想出任總教習一職,結果都被劉步蟾所阻,因此懷恨在心。

從這些資料看,泰萊和劉步蟾之間矛盾很多,確實有攻擊劉步蟾的動機,因此他的回憶錄需要分析利用,不能盲目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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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水師》的播出和劉步蟾形象的改變

實際上在《甲午風雲》播出以後,就有一些歷史學家認為片中對劉步蟾的描述和歷史不符,像戚其章先生等學者都提出了反對意見,並多次撰文加以批駁。不過大概因為戚其章等人的文章偏重於學術,傳播範圍不如電影那麼廣的原因,所以到上世紀80年代末時,劉步蟾的形象還是沒有太大改變。

有趣的是在《甲午風雲》播出30年後,另一部由馮小寧執導,陳寶國、陳道明等主演,葛優等友情客串的北洋水師題材電視連續劇《北洋水師》也上映了。在這部電視連續劇中,馮小寧根據顧問許華等人的建議,改變了劉步蟾的人物形象,劉步蟾在劇中成了一位愛國軍人,最後殉艦自殺,壯烈犧牲。《北洋水師》播出以後廣受好評,劉步蟾的形象也得到了很大的改觀,完成了戚其章先生多年來的心願。

從這點來說,影視作品因為其傳播範圍廣,受眾多,因此影響力比學術論文要大的多。因此在拍攝歷史人物時一定要慎重,避免出現錯誤,誤導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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