諷刺的康乾盛世,官場現形記:清代廣東“西谷虧空案”探究

歷史教科書關於清代,有“康乾盛世”之贊,相較明初的“仁宣之治”,更廣為人知。然而翻開史書典籍,康乾盛世的專家論斷,反而飽受學者爭議,從國際層面講,世界範圍內,滿清時期的中國,已遠遠落後所謂的“西洋”,走在下坡路上一去不返;從國家層面講,百弊叢生,社會矛盾逐漸激化,亟待大刀闊斧改革。經濟財政,虧空巨大,究其根本,在於吏治腐敗,吏治敗壞導致民不聊生,階級矛盾惡化。我們撕開康乾盛世的輝煌外衣,龐大的帝國已然步履蹣跚,疾病纏身。

康熙後期,“戶部庫銀虧空數百萬兩”,有些道府州縣“藩庫錢糧虧空,近來或多至數十萬”,這些虧空不是上司勒索,就是自身侵漁。同時每年四時節會、上司喜慶喪葬、下屬晉見上司,都要按規定饋送禮金,從中央到地方都有不成文的規定。地方官為固位邀寵,狂徵濫派,“竭小民衣食之資,供官司奴隸之費”,大小官吏除侵盜國庫錢糧外,還加緊壓榨百姓,私自加派,收取陋規,當時全國各地官府的雜派之多、陋規之繁,可謂前所未有。

諷刺的康乾盛世,官場現形記:清代廣東“西谷虧空案”探究

雍正即位之初,就把澄清吏治視為鞏固統治的根本大計和當務之急。在他看來,貪官汙吏之害甚於“盜賊”,“命案、盜案,其害不過一人一家而止,若侵努殃民者,在一縣則害被一縣,在一府則害被於一府,豈止殺人及盜之比”,因此認為“所以治天下之道,惟在察吏一事”。舉國上下大規模開展清查虧空、火耗歸公、實行養廉銀製度和取締陋規等工作,吏治敗壞的情況,表面大有好轉,多項措施互為補充,切中時弊,收到不錯的效果。故雍正一朝,承前啟後,吏治相對清廉,向為史家所稱道,清代著名史學家章學誠評論說:“我憲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規,整飭官方,懲治貪墨,實為千載一時。彼時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風俗,貪冒之徒,莫不望風革面,時勢然也。”

潮州府作為一個大郡,曾是魚米之鄉,雍正初年,三年倒有兩年饑荒,民生艱難。雍正五年(1727),兩廣總督、廣東巡撫請示朝廷,調十萬石西谷,分散貯存潮州府各縣,以備賑恤平糶之用。朝廷下詔許可,當地駐軍、百姓無不彈冠相慶,歡欣鼓舞。這一年,夏有五成收成,冬在八成以上,谷價漸平。秋冬之際,巡撫、藩臺大人撥發省倉西谷,發運惠州、潮州。惠潮道臺樓大人原任廣州知府期間,遇荒年賣出平價谷54280石,應買回交還新任知府以補充米倉缺額。因潮州屬惠潮道臺衙門管轄,樓大人打算在高州買谷運往潮州,以節省勞費。

諷刺的康乾盛世,官場現形記:清代廣東“西谷虧空案”探究

當時,嶺東一帶谷價每石八錢銀子,而上等的西谷,每石不過五錢,中、下等則在每石三四錢。樓大人毅然擔起向潮州運谷之事,領了出谷錢,遠近購買,派遣潘田司巡檢宋肇炯、烏槎司巡檢張宏聲、三河司巡檢張德啟、招寧司巡檢範仕化,分路押運。潘田司巡檢素有才幹,會做買賣,他用買谷公款從佛山購買廣鍋、棉布之類,帶往高州去賣,然後買谷返回。由於拖延時日,耽誤汛期,竟在高州海面沉失西谷2800石,又報在香山海面被盜,並漂沒三條船,而隨船私貨居然毫髮無損,有人懷疑其中有問題。烏槎司巡檢隨後也報在海豐海面沉失西谷2800石。

招寧司專從省城領運就近購買的10550石西谷,發運潮陽,範巡檢因海上行船危險艱苦,故從陸路先返潮州。負責押運西谷的差役,各與船戶串通,沿途盜賣,每盜賣一石,押運差役得錢一百文,作為定例。範巡檢督運的八隻船,自2月18日從省啟航,至4月28日方抵潮陽縣的磊口。適逢潮陽知縣藍鼎元會合海門、潮陽、達濠三營將官,勘查商量修造戰船、木柵之事,聽說運到的西谷極不成樣子,難做軍糧下發,非常擔憂,故發文押運巡檢範仕化,讓從所押八船之中,各拿好谷一石,共計八石送至縣衙。會同海門營參將、潮陽營遊擊與守備、濠營守備,在縣衙大堂,當眾揚簸(過濾),每石谷有的揚簸後淨剩八斗二三升,有的淨剩七鬥五六升,合計一算,平均每石可得淨谷八斗。縣衙又令範巡檢將稻穀碾成米,每石得米三鬥四鬥不等,米又黑又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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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營將官面露難色,藍知縣轉向範仕化:“聽說西谷向來質量很好,道臺大人深切憐念百姓疾苦,怎會用次谷充數,這不失人心之舉嗎?皆因你們做事不慎,使得船戶們營私舞弊到如此程度,此事該怎麼辦?”範巡檢登時變了臉色:“這都是道臺大人所買之谷,是好是壞只能去問道臺大人,船戶不敢有絲毫損害。”這時道府行文催促收谷,十分緊迫,且運船停泊海面,風濤難測,萬一意外,無人擔責。潮陽縣衙無奈,只得暫時收下,藍知縣派書吏黃遇、趙平、邱潮、黃輝、陳良、陳智等人,帶數百隻小船,開往磊口接運西谷。

來到碼頭,只見船頭黃旗高飄,上書“奉旨押運”四個大字。道臺衙門公差高光等十人,及招寧司巡檢的外甥馬相公、弓兵董明,正襟危坐,面容嚴肅,擺出上司差員的架勢,舵工水手,個個如虎似狼,呵叱指揮。黃遇等人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一言不發,量交的西谷中摻了不少浸水泡爛的穀子。書吏們怕不能貯存,請求不要再摻,船戶們厲聲大喝:“大老爺發下的穀子,哪怕粗糠泥沙,誰敢不受?你們主子還想做官不?”書吏們分辨:“不是不要,溼谷另交,以便攤曬,乾溼混雜,只怕幹谷也要被糟蹋了。”船戶們眾口一詞:“這不是我們操心的事!”

書吏們不敢再說什麼,只好忍性收谷。當時,船上的人無比驕橫,口口聲聲地大老爺長,大老爺短。範巡檢曾和書吏們提到船戶,說必須稱“大老爺船戶”,提到舵工水手,要叫“大老爺舵工”、“大老爺水手”,而船戶水手們,天天輪流擺酒,和招寧司宴飲,妓女頑童,晝夜不停,侍候在旁。水手們設計一種斜量的方法,量稻穀時,把鬥斜著放,不等裝滿,就用力下刮,書吏們反對:“如此量交 ,每鬥要少一升有餘,我們怎麼交差?”船戶臉色一沉:“大老爺就是這樣的鬥,你們能不能交,我們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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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吏黃輝忍耐不住,出口埋怨:“這般量鬥,我們每人要賠進去數十石穀子。你們傷天害理,動不動就拉大老爺打掩護,大老爺難道教你們這樣做嗎?”船戶黃兆大怒,敲起鑼來聚集同夥,竟將黃輝的額頭打破。黃輝跳上小船逃生,黃兆指使幫兇追打小船,小船戶陳牡、蔡相也被打傷。招寧司馬相公見到這種場面,卻視而不見,一言不發。

這是5月11日發生的事,小船全部逃走,書吏們踉踉蹌蹌跑回,不敢再去,還有3000多石西谷在船上沒能接收。

藍知縣重新僱用小船,在5月13日行文委託範仕化巡檢,帶頭接收西谷,範仕化不願意。藍知縣思忖:範仕化身為押運官,負責管轄船戶,又任招寧司巡檢之職,以潮陽縣屬員的身份辦理潮陽公事,有何理由推託?5月15日行文再催,到5月17日,範仕化仍然不動:“道臺大人乃我至交好友,經我連日稟告說明,這西谷船上發生的疏漏閃失,還不知是誰的罪過呢!”藍知縣聞言,不由大吃一驚,毛髮悚然,方知此人奸詐又能幹,作為上司心腹,很受重用,倘若對方趁夜將稻穀運走,再把船鑿漏沉水,那就真的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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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知縣陳列事由經過,詳細稟告各級上司後,立即在18日清晨,親率小船出海接運,而西谷已愈加不成樣子,有的被水泡爛,有的發熱,像火一樣滾燙。藍知縣不作盤問,一概收下,只是秕穀太多,好像並非原來的西谷,道臺所買,未必這樣粗劣。範巡檢極力爭辯,說是道臺大人廉價買下,海陽、揭陽兩地均是發付這類穀子,不關船戶們的事。藍知縣姑妄聽之,也不和他爭辯。

19日上午,書吏們取出秕穀查看,發現其中有很多米粒,藍知縣得知後,暗自琢磨:道臺買谷,哪有谷中摻米的道理?必是船戶們偷谷碾米,將米取走,把米糠、秕穀摻進原谷,碾米之處應在附近人家。經與船戶閒談,瞭解到岸邊樹林裡有兩座村莊,東邊喚松子山,西邊喚棉花村。差役去喚棉花村鄉長,不料鄉長患病,其母代為聽傳:“若要追查偷盜、窩藏西谷一事,問我老婆子就好,我們村的鐘信、鍾興、魏加,都為船戶碾了數十石米,有的還運到達潦發賣。對面松子山村的謝朝士等人,窩藏更多,聽說謝家還有沒賣完的西谷,過去搜查,沒有抓不到的。”

公差趕到松子山謝朝士家,連人帶谷一併抓獲,經過盤問,西谷來自鄧文興的船。鄧文興去了府裡,公差們就綁了舵工湯廣萬,一問才知,所有運西谷的船沒有不幹這勾當的。藍知縣笑道:“怎麼樣?”範巡檢當場默然:“這些我本就知道。”“知道為什麼不說?”他無言可對,縣衙將接收窩藏西谷的鐘信、鍾興、魏加連同八船的船戶黃超成等,全部拘拿,當堂審訊,鍾信等本地村民,各為船戶代碾十幾石米,皆已運往達濠發賣。再問船戶黃超成,倒也痛快,交代沿途購買次谷70餘石,碾米盜賣,共用去好谷120餘石,除去摻下的次谷,按數額尚缺51石5鬥,為免交付的稻穀數量短少,船戶曾用滾開水浸泡次谷,再摻原谷中去,以致稻穀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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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他們有沒有給道臺衙門的公差高光、招寧司巡檢的外甥馬若愚等人每石百錢賄賂的規定?八家船戶眾口一詞,齊聲說確有其事,一錢不少,沒人不是這樣說。審到這裡,藍知縣不禁掩卷,喟然感嘆:“這幾家船戶,經數次審問,不用動刑,先後口供,不差毫釐,還有何可疑的?他們不過是受僱賣苦力跑買賣的小民百姓,貪圖小利本無足怪。若非掌管押運的官差們驕縱成性,何至於到這步田地?貓鼠同眠 ,嫖飲浪費,公然低價買進次谷、強迫壓制下屬接受惡名聲,加到公忠為國的道臺大人身上。”

據保長邱朝、黃經等稟報,松子山、棉花村盜好谷一事,招寧司馬相公、弓兵董明、道臺衙門的公差高光等人,都有參與,除鍾信、鍾興、魏加等人外,招寧司的巡船也參與私載。腳伕吳孫也私下交代,範巡檢的大兒子曾讓他把西谷挑到米鋪,碾了八石米,分兩次運進巡司衙門以供食用。藍知縣一時怒氣難按,本想把範仕化、高光問成盜首,呈文通報,追究參革。但轉念一想:他們是道臺大人鍾愛信任之人,投鼠忌器,不可莽撞任性,若懲處他們,恐有傷道臺大人臉面,非是自全之策。再三考慮,最終作罷。

潮陽縣只將摻和次谷與盜賣的情節,申報道臺樓大人,請予以追究。可恨的是,範仕化等人最初庇護船戶,竟把次谷之事全推給樓大人,洗刷自己,置身事外,如今水落石出,事實真相大白,八家船戶共摻次谷600餘石,此外數額還缺400餘石。這中間營私舞弊的情節,已經一目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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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2日,潘田、三河兩巡司將高州買來的稻穀運到,在澄海縣溪東港遭遇狂風,淹沒近半。他們撈起落入水中的稻穀,連泥帶水地晾曬。因為海水浸潤,外面曬乾,裡面卻腐爛。奉道臺大人之命,各縣按四六比例勻撥好谷和浸水之谷,其餘的全歸潮陽。這樣一來,潮陽又在四六之外,多收浸水稻穀300餘石。總共接受潘田司好谷1575石,浸水稻穀1380石;接收三河司好谷279石,浸水稻穀278石。浸水稻穀顏色暗黑,一碰成灰,經道臺樓大人委託,招寧、三河兩巡檢勘估先前所運西谷的空閒,共取一石浸水稻穀曬乾,碾出灰米三斗六升。售賣的米戶認為這米沒用,並說如能及早交接退換,可設法賠補800石,慢一點,這些稻穀全要化為灰燼,想退換賠補就非常麻煩。

總共算來,潮陽一地共收海運西谷14472石,有的交接後簸揚,有的碾米做軍餉,共應賠補3200石。知縣作為道臺屬員,自應代賠2200石,其餘因摻和盜賣缺額的1000石穀子,應由各船戶追補,如此處置也算公平合理。道府向海陽、潮陽二縣發文,要求會審追究,將船戶們的船隻變賣賠補,招寧司巡檢範仕化,卻一再借道臺之命,背後放言威脅,要求寬釋船戶。藍知縣假裝不知,等到制臺、巡撫奏聞寫明西谷兌撥沉失情由、準備由巡撫彈劾相關官員並革職審訊時,範仕化更加心懷怨恨,常在道臺大人面前搬弄是非。

藍知縣正好奉命到府,當面向道臺請示,道臺仍令潮陽縣主審此案,將船變賣賠補。藍知縣心想:範仕化巡檢監守自盜,已經漏網,倘再全部釋放船戶,短缺的千石稻穀將向何人去要?範仕化不滿:“這些穀子何須賠補?縱然新官接任,有道臺大人作主,誰敢不接受?”遭削職後,他對人說:“我招寧司巡檢雖然暫時落職,總有官復原職的日子,潮陽縣官的官運也危在旦夕,而且他的禍患要比我厲害百倍,睜大眼睛等著瞧吧!”同僚們轉告藍知縣,藍知縣笑道:“倉穀粒粒,關乎百姓性命,怎能有名無實,欺誑朝廷?況且,道臺大人乃仁厚長者,一心為國為民,斷不會有此等事情!”

但過了數日,範仕化的話果然應驗。

諷刺的康乾盛世,官場現形記:清代廣東“西谷虧空案”探究

通觀上述潮州西谷虧空案,我們可一窺雍正朝基層官員吏役的貪墨不法,活脫脫一幕官場現形記。縱然有雍正讚譽“籌臺宗匠”之稱的藍鼎元,在利益集團面前,也不得不慘遭罷官革職。非但現代吏治可鑑,當代職場人亦可從中看到熟悉的情節:再能幹,也比不上拍馬屁,有關係的。雍正五年,新帝登基實行大刀闊斧改革的高峰期已過,尚未落下帷幕,吏治整頓“一陣風”,腐敗大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趨勢。

雍正在位十三年,勵精圖治,特別是針對康熙晚年的吏治腐敗現象,大力整頓,採取許多措施,由於態度堅決,措施得力,清政府的財政得到明顯改善,官吏貪汙、吏治敗壞的情況有所好轉,這一點我們必須承認。西谷虧空案八年之後,乾隆皇帝登基,期間爆發的“甘肅冒賑案”,“兩淮鹽引案”,數不清的大小肅貪案件,由此引發的百姓破產流亡,“惠民之政”變累民之舉,河道官員故意扒開完好堅固的堤坊,人為製造水患,而“絕不顧一方百姓之田墓廬舍盡付漂沒而有冤莫告也”……凡此種種,形勢嚴峻,徹底撕開“康乾盛世”的假面具,值得史家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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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譯自《鹿洲公案》中【西谷船戶】一篇

[2]清朝文獻通考[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3](清)藍鼎元..鹿洲公案

[4]孟森.明清史講義[M].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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