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8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埋首於微弱、泛黃的故紙堆中,在燈下如外科醫生般細緻地對古書進行著揭、拆、壓、包、訂……靜水流深、皓首訥言,大概是許多人對古籍修復師的想象吧。

供職於國家圖書館,“從醫”三十六年、修復過敦煌遺書、西夏文獻、《永樂大典》、天祿琳琅等等眾多珍寶級古籍的朱振彬,沉靜,卻不是想象中的白頭老先生。

把“磚頭”蒸軟

1983年春,朱振彬出師回到國圖善本組報到,正式成為一名古籍修復師,開始接觸真正的善本。

那時候,朱振彬的工作間就在北海公園隔壁的國家圖書館舊址。優美的外部環境,與朱振彬桌案上的一番景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工作沒多久接手修復的一批彝文書,由於曾經的保存條件不好,書上沾了不少動物的排洩物,時值盛夏,剛一打開書卷,騷臭味兒就撲面而來。明代《闕里志》紙張已經絮化,一打開書卷就往外飛毛毛,恰逢天氣炎熱沒戴口罩,朱振彬和幾位同事全都中招,不停打噴嚏,還長了一臉紅疙瘩。

蟲蛀、鼠齧、火燼、脆化、酸化、粘連、絮化……古籍所患的疑難雜症,每一種都不好對付。修復一葉紙常常需要一兩天,遇到疑難雜症多的書葉,一葉甚至需要十天半個月才可以完成。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就拿出現頻率較高的病症“粘連”來說,對付的辦法就是——揭。也就是把經年累月受到水漬粘連在一起的書葉與書葉分開。古籍粘連程度不同,可以採用幹揭、溼揭、蒸揭等不同的手法。在國家圖書館舉辦的一次古籍修復展上,曾經展出過這樣一些古籍——曾被水浸泡嚴重,又經過漫長的歲月,書葉已經粘連、硬結成磚頭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就只能像蒸饅頭一樣用蒸鍋蒸古籍,讓紙張間的粘連部分慢慢化開。

師傅那一輩還用竹屜蒸,到了朱振彬這一輩已經改成不鏽鋼鍋。蒸揭技術的核心,就是火候的把握。把古籍外面包上舊紙、裹上毛巾,而火候的掌握全靠經驗,蒸得時間長了,蒸汽衝擊書葉會對古籍的纖維造成破壞;蒸得短了,又起不到作用。宋朝大文豪蘇軾的表哥文同,曾著有《丹淵集》。國圖所藏明版《丹淵集》就是板結較嚴重的古籍,需要蒸揭。每一冊大約需要上鍋蒸三至五分鐘。時間一到就得趕緊取出來,剝開包裹的毛巾和舊紙,用起子兩毫米、兩毫米地將紙張與紙張分開。力道重了紙張會被磨破,下手慢了又會錯過熱乎氣兒,讓分離難度加大。快與慢,輕與重,就都在毫釐之間,都在朱振彬的手裡。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天祿琳琅專藏之明版《丹淵集》修復前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天祿琳琅專藏之明版《丹淵集》修復後

大戰“酥皮點心”

而所有病症的治療中,絮化、脆化也是難症。但凡得了這兩種病,古籍的書葉就像“酥皮點心”一樣,摸不得碰不得。

1989年,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二次大型古籍修復工程——敦煌遺書修復正式啟動。1991年,修復工作真正開始。那時候,國家圖書館的老一輩修復專家均已退休,朱振彬和四五個年輕同事就成為修復主力,大戰“酥皮點心”。

敦煌遺書是對1900年發現於敦煌莫高窟17號洞窟中一批書籍的總稱,包含了公元2世紀至14世紀的古寫本及印本,總數約五萬卷。它如今散落在世界各地,其中收藏在國家圖書館內的萬餘卷是鎮館四大寶之一。由於藏量巨大、年代久遠,敦煌遺書的修復只能以搶救為主,重點修復那些“病入膏肓”的書卷。書卷因紙張不同,破損也呈不同狀態。這其中,紙張採用竹紙的古籍,常常會脆化為很多細小的碎片,有的寸許,有的也就大米粒兒一般。這時候的朱振彬儼然是拼圖能手,把古籍拆開,小心翼翼揭開每一葉,兜住它的碎片,再耐著性子,付出幾倍於普通修復的時間,把這些碎片拼正確。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敦煌遺書專藏之《成唯識論了義燈鈔科文》修復前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敦煌遺書專藏之《成唯識論了義燈鈔科文》修復後

拼好之後,要用毛筆和特製的糨糊進行“微相入”。朱振彬所使用的“微相入”方法,早在北魏賈思勰所著的《齊民要術》中就有記載。“書有毀裂,酈方紙而補者,率皆攣拳,瘢瘡硬厚。瘢瘡於書有損。裂薄紙如薤葉,以補織,微相入,殆無際會,自非嚮明,舉之,略不覺補。”也就是說,書有了損壞,出現了裂口、裂縫,把紙簡單地剪成方塊去補書,書葉一般都會出現蜷縮現象。補過的地方形成瘢瘡狀,又厚又硬。這樣的補丁對於書是有損害的。撕些像韭菜葉一樣薄的紙用來補書,只使書葉破口邊緣和補紙邊緣微搭上一點,近似於沒有什麼搭界一樣,如果不是向著光亮把書拿起來看,大致是看不出補過的。

每每到這一步,朱振彬的工作間裡都安靜得彷彿時間靜止。他渾身肌肉高度緊張,拿起充當“手術刀”的普通毛筆,蘸上比米湯還稀的糨子,待筆尖不滴糨子時,才輕輕點在碎紙片的邊緣,牽引著碎片和書葉之間的毛茬輕輕搭上。這時候,下筆稍微重一點,碎片就粘在毛筆尖上不肯下來,再一提筆,乾脆就徹底被從古籍上揭走,損傷書籍。下筆輕了,碎片和書葉之間搭不上,一拎起來碎片掉了,又得重拼。

還有些古籍採用的是皮紙,皮紙的纖維略長於竹紙,老化時形成的“酥皮”並不會斷裂成一個個碎片,而是紙張的纖維異常稀疏,絮化得就像豆包布,葉面上的字跡也都走樣變形。給這樣的書葉做“微相入”時,每一次操作的空間還不足一毫米。“致力於毫芒微渺間,真有臨淵履冰之危,稍有不慎就將對書籍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朱振彬說,此時成敗的關鍵就是經驗。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敦煌遺書專藏之《成唯識論了義燈鈔科文》修復前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敦煌遺書專藏之《成唯識論了義燈鈔科文》修復後

“古籍重裝如病延醫,醫善則隨手而起,醫不善則隨劑而斃。”朱振彬心裡一直有個底線,凡是自己沒有十足把握時絕不下手修復。為保萬全,他變得越來越要求完美,越來越注重細節,這漸漸改變了他的性格,讓他越來越沉浸在自己與書的世界中,更加沉默。

技術傳承易 原料再覓難

現在,朱振彬像自己的師傅一樣,開始帶徒授業。

2006年,國家圖書館舉辦“文明的守望——國家圖書館古籍珍品選大型展覽”時,朱振彬和同事們曾經統計過,當時全國的古籍修復人才不足一百人。古籍修復師,是一群比大熊貓還要稀少珍貴的人。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國啟動了古籍修復人才的培養。國家古籍保護中心開辦古籍修復培訓班,培訓業內人士,技藝高超的修復師們採取一對一的形式,帶徒授業;中山大學和復旦大學還開設了古籍修復的碩士研究生教育……在國圖善本組,修復師史無前例達到了十九人。

眼看著技術的傳承步入正軌,朱振彬心裡卻在擔心另一件事——古籍修復所必需的傳統原材料越來越少。

就拿朱振彬2014年起正式開始修復的清代皇家內府天祿琳琅藏書來說。這是清代宮廷所藏宋、元、明、清珍籍的精華,是中國古籍的奇珍。這批古籍異常精美,函套以純真絲裝飾,每一冊書卷上都鈐有“乾隆御覽之寶”“五福五代堂寶”“八徵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等大印。而且古籍中的一部分紙張採用了中國古代造紙術巔峰之作——開化紙和太史連紙。可如今,這兩種紙的造紙術已失傳近百年。國圖也是靠百餘年積累才留下少許。在朱振彬的桌案上擺著很多個材料袋,每一個材料袋裡都是些零零散散各種顏色的小紙條、小紙片兒,每次拿出一種使用,朱振彬也都格外小心,每次用完剩下的一點兒也都捨不得扔,仍舊放回材料袋裡,以備不時之需。

朱振彬曾聽師傅說過,從前老先生們都有一大雅興,去琉璃廠尋覓古紙,這既帶有一定的文化自覺,又受修復理念驅動。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老先生們還能收到零星的開化紙及太史連紙,但後來市面上幾乎不見蹤影。現在大多數業內人士,對這種頂級紙張也只是聞過其名,從未見過其貌。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修復材料的危機,一直困擾著修復師們。2003年,國圖啟動西夏文獻修復工程。這批經摺裝古籍所用的是麻紙和皮紙,可如今已再無麻紙,只能儘量找纖維的長短、紋路以及紙張薄厚相近的紙張來修復。即便是皮紙,要想找到滿意的也不容易了。前幾年,朱振彬和同事們經多方尋訪才從貴州進了一批枸皮紙。“經過鑑定,確認這些紙是售賣者的爺爺以古法手工造紙抄出來的,這樣我們才敢買。”

遇到實在沒有合適的舊紙,就只能用新紙了。朱振彬說,在新紙選用上也得力求選與原書紙質、簾紋、薄厚相一致的手工紙。在使用此類新紙之前,還要對其酸鹼度、拉力等進行測試。目的就是使用時不能對原書造成傷害。即便通過這許多測試,新紙仍然存要面臨一個大考驗——染色。新紙必須染成與古籍紙張色澤相仿,具備古意,才可以使用。這樣的染色工作,2014年起修復天祿琳琅藏書的過程中,已經開始了。

國圖古籍修復的工作間裡,有一個如中藥房藥櫃一般的大櫃子。每一格抽屜裡,分別放著橡碗子、茶葉、黃柏、梔子、薑黃等染色所需的植物。到底選什麼植物來染色,這並不全由朱振彬說了算,而是要遵從古法。為紙張染色,歷史悠久。晉唐時期的敦煌寫經用紙就大量採用了黃柏汁染色,史稱“潢紙”。明代高濂在其所著的《遵生八箋·燕閒清賞箋》中也提到了運用橡碗子、黃柏等染配黃色紙張。 “黃柏一片,捶碎,用水四升,浸一伏時,煎熬至二升止聽用。橡斗子一升,如上法,煎水聽用………” 修復天祿琳琅藏書時,朱振彬在清《武英殿刻書作定例》 中也找到了清宮刻書作為染色而採買顏色的一份採購清單。其中就包括了橡碗子、梔子、藤黃等植物。“這些資料都證明,用橡碗子、梔子、藤黃等植物染紙自古就有,其悠久的歷史印證了此法的安全。用這些植物柒過的紙用於天祿琳琅藏書的修復,對珍籍不會產生有害的影響。”

為了確保修復材料不含化學物質、不含酸,朱振彬連糨糊也不敢在市面上買現成的,而是帶著徒弟們自己動手製作。他們將買來的純天然小麥麵粉和水去除麵筋,再把粉子洗出來晾乾,這樣才能得出純天然的糨糊原料。在修復過程中,為了節省時間,朱振彬曾經帶著徒弟們嘗試使用分離設備來提取小麥澱粉。可試過幾次之後發現,這樣提取出來的澱粉衝成糨糊之後,呈現涼粉狀態,太過透明。而且糨糊被衝熟之後也聞不到麥香的味道,再用手搓一搓,沒勁。師徒幾人反覆琢磨分析發現,問題還是出在分離過程。之前用純手工分離漿水時,漿中多少帶有一些筋,這樣製做出來的糨糊補書後,書葉平整而不失漿糊的勁道。而採用機器分離,在分離過程中太過強調純度了,這樣提取的小麥澱粉補書後其牢固程度就降低了。發現這個問題之後,再提取澱粉時格外注意,才使得糨糊的黏度大大提高。

糨糊製成,待到修復古籍時,調糨糊所用的水都得是純淨水或蒸餾水。“只有這樣的糨糊才能真正做到可逆性,如果日後修復技術進步了,可以把我們現在的修補以水洗掉,重新再來。”他要操心的已不止手法那麼簡單,古書好像嬰兒一般,牽掛著他的全部身心去照顧。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朱振彬修復工作照 | 方非 攝

如今,採用古法手段仿製古籍修復材料的嘗試已經開始。全社會對古籍保護的重視正吸引越來越多社會資源投入其中。朱振彬三十六年“書醫”路,也從幾乎無人同行的慘淡,迎來了現在廣受關注的燦爛。可他依舊沉默著,最感興趣的話題永遠是手中的古籍。敦煌遺書、西夏文獻、《永樂大典》、天祿琳琅……他的修復故事還在繼續。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敦煌遺書脆化成“酥皮點心”,還能修好嗎 |《國寶修復師》

《國寶修復師》

北京日報人物採寫組 採寫

簡體橫排

32開 平裝

9787101138535

56.00元

文物是一個民族長久延續的物質記憶和情感寄託,謂之“國寶”。相較於文物而言,文物修復師數量更少,責任更大,堪稱“國寶中的國寶”!《國寶修復師》就是為這些國寶立傳,讓公眾記住他們的名字,感佩他們的功績,驚歎他們的技藝,敬仰他們的精神,珍視他們的事業。本書收錄了來自故宮、國圖、敦煌、秦陵等頂級博物館的十一位國寶修復師的故事。尊重這些中華文明的守護人,是出版本書的初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