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8 被當做生育工具的女精神病患者

1、我在婦產科實習的日子裡,總能接到精神病產婦,她們被丈夫一家帶來做剖宮產分娩。

第一次接觸女精神病產婦是我還在 ICU 實習的時候,婦產科要求轉一個精神病患者到 ICU,理由是 ICU 裡有約束帶,並且是 24 小時監護。

被當做生育工具的女精神病患者

接到她的時候,她身上的麻醉還沒有完全失效,一個小時前醫生們剛從她的肚子裡取出一個足月男嬰,下腹部十多釐米長的橫切口上用沙袋壓著,嘴裡還插著氣管插管。

婦產科的醫生交接好注意事項和專科用藥後,便對著中央空調吹氣口的那個座位坐下來,她嘆了口氣,說著這次手術過程的曲折……

辦公室所有的人都湊前來聽她講這位精神病產婦的故事,大家喜聞樂見的同時也隱隱地擔憂著——沒有人知道麻醉和鎮靜劑藥效消退後會發生什麼。

交接的醫生說,那個患者啊,在手術前還好好的很聽話,誰知道一趟上手術檯給她脫了衣服準備消毒麻醉的時候,她啊的叫了一聲起來了,然後在手術室裸奔,手術室的護士、麻醉醫生還有手術醫生們都上了,才把她架回手術檯上,麻醉也由腰麻改成全麻,用量是平常患者的 1.5 倍……

與此同時,在手術室門外的等候室裡,她的丈夫只關心她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患者當天晚上就醒了,煩躁不安,給她拔掉氣管插管和頸靜脈置管後,她安靜了許多,開始喊餓、喊肚子痛,陰道流血不是很多,子宮還平臍,婦產科醫生交代,要定時給患者按壓子宮以促進排血。

按摩的工作輪到我時,剛下實習我還是第一次接觸剖宮產患者,我能判斷她的宮底高度,但棉墊上的血漬與標準對比如何,我不知道。

我試著問她,「肚子痛嗎?」,她點頭,頭髮在枕間胡亂散開,她肚子上的皮膚白皙、飽滿有彈性,兩邊腹股溝側上方有新鮮的妊娠紋。

她第一次被當了媽媽。

腹部的棉墊有少量的血滲出,我帶好手套準備給她按摩腹部子宮,看護士做了幾遍我覺得這種簡單的操作我完全可以做到。

手開始碰到她的肚子,感受到剛生產完後子宮的硬度。這時,她開始不安起來,發出痛的叫喊聲和哀求聲。

離要排出宮血的力度還差很遠,但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了,也不敢再繼續了,舉著戴手套的手與患者對視,她是一個精神病患者,萬一按痛了刺激了她,發作起來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只能告訴老師說我第一次還不會,旁邊的護士嫌棄的看我一眼讓我讓開位置,她用指腹用力的滑行按了幾下,棉墊上有新鮮的血暈染開來。

患者張著嘴,搖著腦袋,頭髮結成一團發出沙捻的聲音,我深呼吸了一口氣,ICU 十張床位躺著的患者,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死活。

患者第二天就轉回婦產科了,因為 ICU 的費用太高,家屬要求提前出院,她的孩子被丈夫一家照顧得很好。

出院後患者怎麼樣我一個實習生也無法瞭解那麼多,但她在手術室裸奔的事很快就傳遍了醫院的各個科室……

以後,再有手術的精神病患者,醫生都一律用了全麻。

2、輪到了去婦產科實習的時候,也收到了一個精神病產婦,她手術那天我也跟著上臺,術前最後一次產檢提示胎兒腎盂分離,一邊腎臟輕度積水。不能說是大問題,胎兒情況到底怎麼樣,也不是一個 B 超就能判斷的。

術前談話時,科室的幾個主任和她丈夫談了很久。這是她給她丈夫生的第二個孩子,丈夫說,他在娶她進門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有精神病,生第一個小孩的時候才知道。

問他為什麼生第一胎的時候不結紮了,他說,因為生的第一個是女兒,懷的這個第二胎,不能說是意外也不是期待。

主任在給他講麻醉和手術意外,他都只是敷衍的嗯兩聲,在要簽字的時候,他說,「醫生,我能不能不要這個孩子,B 超都說不好了,生下來也養不好,她這樣的種我們也不敢留。」

主任們沒有多問他第一胎那個女兒怎麼樣了。

婦產科從來都只管接生孩子,足月剖宮產生下來的孩子情況不好便立即搶救,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主任在猶豫,另一個主任拒絕了他的要求,她說我們只管接生,他說的已經涉及到法律問題,醫生不管這麼多。

那個男人用痛苦的表情下了決心,又遭到拒絕,他臉上有一種用人性形容不出來的表情。

再接下來,他們談到了手術要不要結紮的問題。按照規定,精神病患者具有生育權,但考慮到她的情況特殊,幾個主任站起身告訴那個男人,她老婆這次必須結紮,男人拒絕並簽了名,馬上為他懷胎十月的女人安排術前準備。

他說,「知道她是個神經病我是肯定不會要她的,這次生完了我就離了她,你們給她結紮了生不了了,我怎麼丟的掉她?別的男的怎麼會要她?你們絕對不能給她結紮!」

幾個主任幹婦產科幾十年,縣城一半的小孩是在她們手下接生的,世間上的事五花八門,她們面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只能夠在心裡冷笑兩聲,然後換好手術衣帶好口罩帽子進手術間準備下一臺手術。

患者打了全麻躺在手術檯上,光著身體、腹部高高隆起,呼吸機調整的參數平穩的運行,心電監護儀安靜的記錄她的生命。

我送她上手術室的時候,在狹小的電梯間裡,她丈夫一手提著點滴瓶,一手半擁著她的後背替她護著披著的外套。

我問她還好嗎,她沒有理我,轉頭用淡漠的神情看著她丈夫說,「我餓。」

男人拍拍她的後背,哄她說,「我們先去生下我們的小孩來,你再忍一忍。」

他哄她的語氣和溫柔拍她後背的樣子,在電梯的任何一個人看來,都是一對期待著小生命誕生的幸福夫妻。

可是沒有別人,電梯裡只有我和他們兩個,我手裡拿著的她的病歷本里,有著「精神分裂症」這個診斷,也夾著這個男人的拒絕醫療告知書。

主任動刀之前,產科護士在一旁準備著,搶救藥品也備在一旁。

這臺手術間的氣氛跟其他手術間不大相同,大出血這種手術意外也不足以締造這樣的氣氛——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受到人性的發問,有人在討論要不要生下這個孩子,有人建議可以在動刀之前打一針,有人在擔憂這個孩子能不能帶大,有人說這樣的人就不該生孩子……

手術間的人手上在規範利落的進行手術,嘴上不停的討論這個手術產婦和她即將生下的孩子,以及門外等著的那個男人。

子宮打開了,清亮的羊水湧出來,我在一旁用吸引器不停吸羊水,孩子出來了,是個男嬰,體重 7 斤多,阿氏評分 10 分,嬰兒哇的一聲哭出來,像一隻響亮的喇叭,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大家好像忘了十分鐘前討論的話題,都笑著湊前來看剛生下的寶寶的樣子,有人說長得挺像媽媽的,馬上有人說媽媽是個精神病患者,像媽媽就完了……

這臺手術我們沒有把她的雙側輸卵管結紮。

聽護士說她老公抱到小孩的時候一直在哭,哭得很傷心的樣子,然後一家人在病房又笑得很開心,抱了個兒子不曉得笑得多開心。

患者住院這幾天,她丈夫也把她照顧得還不錯,她原本淡漠臉上也能看出幾分喜色,她根本不知道,也可能理解不了,手術前她的丈夫在主任面前,說過什麼話。

患者出院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婦產科輪到疾控中心實習去了,那個男人會怎麼決定她和他們孩子的去留我不得而知。

那個滿面胡茬的男人,臉上笑呵呵的樣子我想象不出來,到現在四五個月過去,他的臉也完全想不起來。

3、後來,我被安排到地區三甲醫院實習,很快就輪在了婦產科實習,一天值晚班,再次接到一個精神病產婦,先兆臨產,需要急診剖宮產手術。

我問病史、問她的生育情況,她把前面生的兩胎的時間地點都清楚的告訴了我,她那個瘦小的、看起來年紀很大的丈夫把我拉出去,告訴我們她是個精神病人,現在還在吃藥。

患者在 2010 年生了第一胎,是個女兒,2014 年生了第二胎,也是個女兒。手術很順利,母嬰安返病房,他們終於生了個兒子。

每次給患者換藥的時候,撕開輔料紗塊的時候,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皮膚的彈性和溼潤,術口恢復很好,抬頭看病歷卡,27 歲。

她丈夫在一旁,黝黑瘦小,也是滿臉胡茬,總是揹著手站在一旁看我換藥,時不時問一句,「醫生,她什麼時候能出院?」

為了確定她丈夫的年齡,我認真翻了她的病歷本里的每一張紙。

我知道,這個男人讓這個女人給他生了三個孩子,他看上去就像動物世界中,一群公鬣狗為了爭母鬣狗時,那隻被打敗的、瘦弱的夾著尾巴呲著嘴走開的那一隻,我不能用語言去猜測他的人生的失敗,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爸了。

患者出院後,晚班值班,我終於開口問我老師,她老公多少歲了,老師不以為然地說,「四十多歲了,怎麼了?」

那天晚班值班室就我跟老師兩個人,我跟老師說,她這麼年輕就生了三個小孩,他四十多歲才取一個精神病患者當老婆,他們自己本身的生活就那麼難了,為什麼還要去結合,去生小孩?生下的小孩先不說會不會遺傳這種基因,他們的小孩也跟著他們遭受這些苦難,為什麼他們還要去想著生小孩?

老師在一旁吃著快餐,她沒能夠回答我這一連串的為什麼,她嘆口氣,嘆氣聲很重,然後嚥下嘴裡嚼著的米飯,她說,有些人就是這樣,你理解不了也改變不了什麼,我們只能做好自己的。

值班室裡空調的暖氣開得很足,我和老師的臉上都有一些發燙,老師說,當醫生久了,你什麼樣的人都見過了,慢慢的你就會習慣,到時候你能夠做好自己就已經很不錯了。

4、去年夏天第一次見習時,我有幸去了精神病專科醫院的精神科。

那次是我第一次到臨床去,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叫做開醫囑。可能與所有人一樣,對精神病患者、精神病院抱著好奇的心態,所以藉著見習的機會進去了看一看。

因為什麼都不懂,所以大多數時間裡都是呆在病房和患者一起,跟他們一起上心理輔導,參加各種訓練治療,在康復室打乒乓球,一起做各種手工玩意……

我抱著極大的好奇心去看那些精神病患者,近一個月時間下來,並沒有感覺到他們與我的不同,唯一的不同是他們穿病號服我穿著白大褂。

在大學上課期間裡最後一節精神病課上,老師用四十分鐘講精神病患者在我們社會的情況,遭受的各種歧視和偏見。他最後說,你們一定要記住,社會如何對待精神病患者,就是如何對待你們。

上了一學期這門課程,老師把每一種精神類疾病都講得生動,但他沒有提到,女精神病患者被當做生育工具這個問題。

在現代男女平等和女權主義的呼籲下,「生育工具」這個詞已經很少聽見了,女性被當做生育工具這樣的事情和看法也少之又少,但在那些女精神病患者身上,她們被賦予人妻的價值,好像只是給那個男的生小孩,而這些選擇精神病患者當老婆的男人,大多是被社會淘汰下來的男性,他們看上去,活得不如意。

我只在臨床實習了半年時間,離明年畢業也還有半年,我這樣一個人,沒有資格去評判任何事情,寫下這幾個故事只是想讓自己記住,記住那些不公平的存在,然後學會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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