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9 風土識小|庚子說鼠與“鼠文化”


風土識小|庚子說鼠與“鼠文化”

新民晚報·國學論譚今日專版刊登了筆者《庚子說鼠與“鼠文化”》,特轉載於此


風土識小|庚子說鼠與“鼠文化”

剪紙《老鼠嫁女》


“老去又逢新歲月,春來更有好花枝”。農曆新年在即,獻歲發春,轉眼之間已經是歲逢甲子了。先民在遠古時代就創造了“干支紀年法”,就是以“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十二地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按照順序組合起來,得到甲子、乙丑等60個組合,俗稱“六十甲子”,十二地支與特定的動物對應起來,如此週而復始,沒有窮盡。

歲月輪迴,四季交替。2020年是庚子年,“子”即是“鼠”,故甲子年又可稱為“鼠年”。已故文史學家唐魯孫先生說“干支自古相傳是天皇氏所創,黃帝時大撓氏才以天干配地支來紀年月日時。從黃帝紀元開始,到現在整整七十七個甲子了。”(《老鄉親》)歲逢甲子,也是難得,我們遇到了有史以來第78個甲子年,何其幸運。時逢庚子,首鼠當令,我就來個庚子年說“鼠”。

鼠位列生肖之首的記載與傳說

1990年,我寫過一本小書《十二生肖》,由百家出版社出版,對十二生肖故事作過一番探討。中國人的十二生肖到底起源於何時?於今仍然是一個謎。但長期以來,不少學者依然將東漢思想家王充在《論衡》中的論述看成是十二地支與十二生肖的配屬的最早記載,這說明漢代大體上已經奠定了現今的表述基礎。

生肖為何有“十二”?《周禮·春官·馮相氏》:“掌十有二歲,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八星之位,辨其敘事,以會天位。”《國語·晉語四》也記載:“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甚至天子妻妾也有“十二女”之說,《後漢書·荀爽傳》:“故天子娶十二婦,天之數也;諸侯以下各有等差,事之降也。”時間的分割以十二累進,一紀十二年,一年十二個月,一日十二時辰。這些記載恐怕可以印證生肖取數“十二”的緣由。

實際上,十二生肖有著深厚的天文學背景。在洪荒年代,原始先民們體驗著寒暑交替的循環往復。宋人洪皓在《松漠紀聞》載:“女真舊絕小,正朔所不及,其民皆不知紀年,問則曰‘我見青草幾度矣’,蓋以草一青為一歲也。”宋人孟珙《蒙韃備錄》也記:“其俗每草青為一歲,有人問其歲,則曰幾草矣。”後又有觀天者發現月亮盈虧週期可以用來丈量歲的長短,發現十二次月圓為一歲,這一發現,是初期曆法最精度的成果之一,“十二”便視為傳達天意的“天之大數”。天干需地支為伴,日月相對,天地相對,就非“十二”莫屬了。

那麼,為什麼先民們要選擇這十二種動物作為屬相?歷史上對此對應排列也有不同的說法。其一,宋人洪邁認為是以十二支的奇偶數和動物足爪的奇偶數相對應。如子寅辰午申戌都是奇數,鼠虎龍猴狗的腳掌都是五指,馬則是單蹄。因此,子寅辰午申戌分別與鼠、虎、龍、馬、猴、狗對應。其二,明人郎瑛在《七修類稿》一書中則認為是按照動物的性情來配合的,如“子為陰極,幽潛隱晦,以鼠配之,鼠藏跡也”。其三,清人劉獻廷也同意郎瑛的說法,他在《廣陽雜記》中引李長卿《松霞館贅言》說:“子何以屬鼠也?曰:天開於子,不耗則其氣不開。鼠,耗蟲也。於是夜尚未央,正鼠得令之候,故子屬鼠。地闢於醜,而牛則開地之物也,故醜屬牛……”其四,學者還有這樣的解釋:十二種動物的選取與排列,是根據其每天的活動時間確定的。例如鼠,就是夜晚十一時到凌晨一時的子時,此時老鼠最為活躍,等等,這些說法解釋了首鼠的道理,但也都有些穿鑿附會。

如果說文人墨客的研究比較古板,民間傳說就生動有趣多了。如軒轅黃帝要選十二個動物擔任宮廷侍衛,動物紛紛報名,貓託老鼠代為報名,但老鼠忘了,故十二生肖中沒有貓,貓從此成了老鼠的天敵。再如某次動物比賽,最後剩下武藝高強的象、鼠、牛等十三位,機靈的老鼠鑽進了象鼻,弄得大象狼狽而逃,於是十二生肖中沒有大象,老鼠佔了第一。再如傳說中的遠古時代,天地混沌,如同大氣包,氣體跑不出來,與外界隔絕,其時老鼠身強力壯,硬是將大氣包咬出了一條縫,氣體從縫隙出入,老鼠拯救了生靈萬物,立下開天闢地之功,故天地生成於子時,是以子時屬鼠……這類傳說,或似開心解悶的笑談,或似貶惡揚善的寓言,文學成分較濃。不過“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成為朗朗上口的童謠,世代相傳,流傳於民間,似乎早已超越了階層,超越了年齡,融進了每個人的生活。

老鼠形象的神話學解讀

說起老鼠的別名,可就多了,北方叫它“耗子”,南方叫它“老鼠”、“老蟲”,《唐書》稱鼠為“坎精”,《雲仙雜記》謂鼠為“社君”,《正字通》稱鼠為“耗蟲”,也有古籍記載叫“穴蟲”,唐代柳宗元《三戒·永某氏之鼠》,因為鼠能站立,前腳能立於頸上,稱之為“禮鼠”,嶺南因為鼠可入供,避諱鼠字,稱之為“家鹿”,此外還有“家鼠”、“米耗子”等諸多別名,恕不一一備舉。

老鼠別名雖多,但人們對它的印象實在不怎麼樣。一提到鼠,腦子裡馬上會想到不少描述它的詞語,什麼鼠目寸光、鼠心狼肺、鼠頭鼠腦、賊眉鼠眼,什麼雀目鼠步、無名鼠輩、鼠肝蟲臂、城狐社鼠,什麼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等等,更有許多民間歇後語,什麼“被追打的老鼠——見洞就鑽”“打鼠不著反摔碎罐罐——因小失大”“打死老鼠喂貓——惱一個,好一個”“耗子進老鼠夾——離死不遠”……諸如此類,褒意全無,倒是滿滿貶意,好像人類和鼠結下了樑子,老鼠陰險、狡猾、詭詐,老鼠是疫病的載體,也是災難和厄運的化身,等等。其實,在民俗生活中,鼠的形象遠非如此單一,人們對於鼠的態度也並非這樣簡單,需要做一番客觀的分析。

我國各民族流傳久遠的神話故事,為老鼠正名的不在少數。雲南瀾滄縣拉祜族流傳著《牡帕密帕的故事》,說的是在天地混沌未開的時候,創世神厄莎創造了世界,是老鼠咬了三天三夜,將厚厚的葫蘆咬破,一男一女從裡面走出來,他們便是拉祜族的祖先,這說明老鼠有創世之功。在普米族神話《太陽、月亮和星星》裡,老鼠又成了雲牆上打洞的能手,正是老鼠在雲牆上打洞,大地從此有了光亮。畲族流傳的《老鼠和谷種》的傳說,說古時候,稻穀一年四熟,收割不盡,人不知愛惜。天神一生氣,就用布袋把穀子全收回去了。沒有糧食,人要餓死,人們便求老鼠去偷谷種。老鼠上了天,等天神睡著,在黃泥漿裡打個滾,咬開布袋,沾了一身稻穀回到人間,從此人間才又有了谷種,把糧種從天上偷下來,這又是多麼了不起的英雄壯舉啊!

因為老鼠的貢獻,不少民族都對它懷有一份感恩之心;也因為它有貢獻,人們甚至對它偷糧的行徑也抱有一份同情和憐憫。我國南北方都有流傳的《老鼠為什麼死不瞑目》,說老鼠給人類帶來了谷種,人卻不允許老鼠吃糧,見了老鼠就打,老鼠覺得委屈,死了才不肯閉眼的。

千百年來,民間一直流傳著所謂“四大家”、“五大門”的動物原始崇拜,即是對狐狸、黃鼠狼、刺蝟、老鼠、蛇保持一種敬畏心理。人們認為,這些動物具有非凡的靈性。鼠與人類生活千絲萬縷地糾纏在一起,各地關於鼠及鼠神的傳說十分常見,在北方還曾經流傳著老鼠救駕受封的故事,賜財金錢鼠的典故。

用神話學來解讀,可見神話傳說及故事包含著原始先民的思維方式、情感模式和對世界萬物的看法,也許先民們曾經從鼠的活動中獲得過某種啟發,也許先民們曾經直接受益於鼠,比如飢餓的時候從鼠洞裡找到過救命的糧食,驚喜之餘便對老鼠做出了浪漫主義的解釋和評判,賦予鼠一個“文化英雄”的身份。

“老鼠嫁女”所展現的悖論

神話終究是神話,鼠患成災依然是現實世界裡的一種禍害。農業民族要生存繁衍,靠的就是田野裡的收成,老鼠毀田偷糧,當然就是農業民族的大敵;再說老鼠傳播疾疫,是人類生命的殺手;咬物壞牆,又是名副其實的敗家子。所以,早在2000多年前,農人們就發出了憤怒的吶喊:“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碩鼠碩鼠,無食我麥”,這首出自《詩經·魏風》的詩篇,既是對直接侵犯人類生活空間的老鼠的痛斥和控訴,也是對不勞而獲卻衣食無憂的權貴者的指責和諷刺!特別是遇到鼠患肆虐橫行,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絕不會坐以待斃,老鼠也便成為人類的驅滅對象。

為了驅滅鼠,人們畜養禮遇它的天敵。老鼠的天敵自然首推貓。我國古代有一種“報本反始”、報答上天神靈並祈祝農業豐產的年終祭禮,最早的臘八祭禮,祭祀的對象中很重要的一個便是貓,“迎貓,為其食田鼠也”,祭祀其吃野鼠保護禾苗之功。唐代之前,人們還普遍養狗以捕鼠。四川三臺縣郪江鄉漢代崖墓中還發現過一塊畫像石,一狗蹲坐,前爪支地,眼睛圓睜,口中叼一隻肥碩的老鼠,可作為養狗捕鼠的明證。今人嫌別人多管閒事,動不動就說“狗拿耗子”,看來歷史上還真有“養狗拿耗子”的風俗。

有趣的是,中國民間一直流傳著“老鼠嫁女”“老鼠娶親”的故事,在流行的年畫或剪紙中,有一個常被採用的題材,那就是《老鼠娶親》或稱《老鼠嫁女》。圖中描繪著老鼠娶親(或嫁女)的場景,儼然人間嫁娶的情況。有花轎、彩旗、燈籠和鼓樂隊等,只不過所有主角都是由鼠輩充當罷了。在這種幻想性的剪紙中,那迎新儀式的出場者只有老鼠,可以說是清一色。而另外一些圖像除了老鼠外,卻添了一隻身體碩大(從比例上看)的貓。婚姻嫁娶本是人類所特有的文化行為,可是民間卻讓老鼠也嫁女娶親,將它嫁出去,將它送出去,以確保來年平安吉祥。各地“老鼠嫁女”風俗的時間不一,例如上海郊區有些地方“老鼠嫁女”習俗一般在正月十六,這天晚上,家家戶戶炒芝麻糖,就是為老鼠成親準備的喜糖,人們不點燈,全家人要一聲不響,意為老鼠嫁女提供方便,生怕驚擾了它娶親的好事。縱觀中國南北各地,都曾流傳著“老鼠嫁女”的故事與歌謠,出嫁的鼠女最終總是難逃葬身貓腹的“噩運”,其中最滑稽的當數鼠女的糊塗爹孃為女兒挑選花貓做女婿的事了,詼諧幽默,令人忍俊不禁。

除此之外,我國各地還流傳著與鼠有關的多種歲時習俗。除夕夜守歲時的“照虛耗”,就是在牆壁角落和米缸面甕之處,燒香燃燈,讓老鼠吃了趕快走。“敲擊避鼠”“滾葫蘆”之類,是邊敲邊唱,與“照虛耗”有異曲同工之妙。東北地區還有在農曆正月第一個子日燃燻鼠火的做法,孩子們在田埂上撒稻草點火燒雜草,叫燻鼠火,農家還會根據火勢大小來占卜來年莊稼的豐歉。貴州毛南族的送鼠節,臘月初一人們大唱《送鼠歌》:“送老鼠,除老耗,大家都來呀,今日過小年。家家齊開倉,穀穗掛成排,米魂掛中央。不許老鼠竄進屋,不許老耗鑽進倉。”過後,年輕人還要舉行砸老鼠比賽。

從文化史的角度考察,這無疑是人類與動物關係變遷的體現。在遙遠的古代,人們擔心糧食受損害,對於老鼠是抱怨和懼怕的。它精靈而又狡猾,在人們還不能有效地制御它的時候,就只有尊敬它,甚至親熱它,以冀求“和平相處”。人們對老鼠的態度既討厭又羨慕,既憎惡又歡喜,這正是人類面對老鼠的複雜心理和矛盾態度。

源遠流長的鼠文化

老鼠與人類生話息息相關,鼠文化就是一個說不完的話題。鼠文化使鼠變得越來越可愛,越來越神秘。曾幾何時一曲《老鼠愛大米》的流行歌曲風靡一時,“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強化著鼠文化的傳播。

其實,鼠文化在古代就是許多文人騷客的永恆話題。鼠的靈性,使它可以穿牆越壁,奔行如飛,雖不是水生動物,卻有超強的游泳本領。民間認為鼠性通靈,能預知吉凶災禍,對自然界將要發生的不測,如地震、水災、旱災、蝗災等,它特別敏感,都會有一定的行動反應。鼠的繁殖力很強,是其他動物不及的。鼠生就一副小巧玲瓏的體態,喜歡上竄下跳,其象徵意義就是精緻細小和微末。古代除《詩經》外,《山海經》中有《耳鼠》,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中有《唐鼠》。此外,《爾雅》《莊子》《尚書》都有鼠的記載。唐代柳宗元的《永某氏之鼠》、清代蒲松齡的《大鼠》、袁枚的《鼠膽兩頭》等都是鼠文名篇。

因為老鼠與人的關係密切,人們又對老鼠感恩有加,因此老鼠也成為文學作品頗受歡迎的題材。古典名著《西遊記》寫無底洞的老鼠精逼唐僧成親,是鼠婚故事的發展;《聊齋志異·阿纖》篇則寫了人鼠相戀的故事;《水滸傳》中的白勝,諢名白日鼠,生動傳神;《三俠五義》中大鬧東京的“五鼠”,都是俠肝義膽之士;文學作品中有關鼠的詩詞、書畫、兒歌、戲曲,多得不可勝數。

晉代郭璞曾經撰有《鼮鼠贊》:“有鼠豹彩,厥號為鼮。漢朝莫知,郎中能名。賞以束帛,雅業遂盛。”此詩記述了“皇帝問鼠”的故事。據《河南府志》載,有一次,漢武帝在靈臺設宴,有人捉到了一隻豹紋鼠。皇帝問群臣這是什麼鼠?群臣一時語塞。郎中竇攸說:“這叫鼮鼠,《爾雅》有記載。”皇帝命人查閱,果有記載,於是就賞賜竇攸一百丈絹。

有一次,南宋詞人李清照偕丈夫趙明誠應邀參加烏老壽星的壽宴,席間應眾人之請,即興合作一副壽聯:“烏龜方姓烏,龜壽比日月,年高德亮;老鼠亦稱老,鼠姑兆寶貴,國色天香。”鼠姑為牡丹別稱。此聯巧嵌烏老,立意精巧,幽默風趣,眾人無不喝彩。清代翰林尊稱“老先生”。一次,某翰林拜會浙江烏巡撫。烏巡撫出聯嘲道:“鼠無大小皆稱老。”那翰林不甘示弱,脫口反譏:“龜有雌雄總姓烏。”雖然此聯出言不遜,但巧思工整,也是令人拍案叫絕。

明末清初,一批故臣戴上了紅頂子。福建屠夫徐英一氣之下,便在自己的大門上貼了一副對聯:“鼠因糧絕潛蹤去,犬為家貧放膽眠。”嘲諷得入木三分。

老鼠還是有情有義的代表,是多子多孫、招財進寶的象徵,在節日裡,它們的形象成為麵塑,背馱元寶;在婚禮上它們的形象成為禮花,人們借它的超強繁殖能力祝福新人早生貴子;在童謠中,它們機靈可愛,調皮有趣……

當今互聯網時代,人們談論鼠文化,有人將“鼠”與“數字文化”聯繫在一起,鼠文化又有了新的創新。民俗學問博大精深,民俗神話奇妙無比,民俗神靈奇妙無比,鼠年的習俗,傳遞了人們趨吉避凶、平安健康的精神寄託,廣泛流傳於中國民間,創新這門學問,勢在必行。


2020年1月19日於滬上五角場凝風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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