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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小小說：傻娘

我娘是個傻子，從我開始記事起，無論她走到哪裡，總有一群小屁孩跟在屁股後面喊她“傻婆娘”。我那時太小，不知道那是對她的不尊，只知道牽著她的手或拽著她的衣襟，做她的小尾巴。

漸漸的我懂事了，才知道“傻婆娘”並不是孃的真名，那是他們對孃的蔑視，娘有名字，她叫蘭香，是姥姥和姥爺起的。但我卻從未聽過有人叫她真名，全村老少，也包括爺爺奶奶和爸爸，他們全叫她“傻婆娘”。

娘老呲著嘴，全是因為 她上顎上的兩顆大齙牙，一般人很難從她的表情上，讀懂她的喜怒哀樂，也沒有人在乎她。她不會打理長髮，奶奶把她的頭髮剪得短得跟男人一樣。最要命的是奶奶為她縫的那條布褲帶，她總是忘了系，兩頭吊在大腿面子上，走起路來很是晃眼，漸漸地我開始和娘疏遠了，怕跟著她“沾光”。

每每聽見別人喊她“傻婆娘”時我的心裡很不得勁，我真的希望我沒有這麼個娘。後來我抱怨奶奶說：“世上女人又沒死光，幹嘛給我找這麼個娘？”

奶奶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傻孩子，你也不看看你爺爺跟我都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瘸一晃的，加上你爹口齒不清，就咱這光景還能找個啥樣的？好兒不嫌母醜，好狗不嫌家貧，你可不敢嫌棄你娘，要不是她誰會把你帶到這個世上來呀！”

爹的腦子倒也聰明，只是他吐字不清，大家有的叫他“大舌頭”，有的叫他“牽舌子”。眼看快三十的人了，愣是找不上個媳婦，奶奶逢人便說，聾子瞎子都成，只要年齡方巧，將來能生個一男半女給老趙家留個後就行。大概也是緣分，三十里開外的傻娘和爹就被月老的紅線綁在一起了。

娘和爹結婚不久便懷了我，奶奶整天樂得屁顛屁顛的。她把家裡不肯下蛋的老母雞一隻一隻全剁了，熬湯讓娘補身子。娘被養得胖胖的，我出生後也是壯壯的，奶奶說光聽我落地時那清脆的哭聲，就知道我是個健康的娃。雖然有點遺憾沒有帶把，但老趙家好歹也算有後啦。

娘奶水少，也不會照顧我，奶奶硬是用小米粥把我一天天養大。奶奶說我剛出生後，她也曾擔心過我會不會跟娘一樣腦子不靈光。直到三個月後我會笑了，半歲時會認人了，奶奶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回了肚子裡。

多一張嘴便多一份開銷，奶奶不得不讓爹跟著村子裡的人去外面打工，補貼生計。前些年頭爹春去冬來，口袋雖然不是鼓囊囊的，但也沒有空著，我們的日子也漸漸有了起色。

一眨眼就到了我上學的年齡了，奶奶為我縫了個小書包。可有人質疑說傻子生的娃能唸書嗎，勸她別費心了。奶奶就是不信這個邪，她說沒準瞎馬還能下個好騾駒呢。別人的話我聽得懂，奶奶的疼愛我也記在心裡，我決心一定要好好唸書，將來和娘撇清關係，一定要讓別人刮目相看。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大家對我的看法果然慢慢地改變了。

娘真的是笨到家了，無論奶奶怎麼費心地教她一些家務活兒，她都做不好。奶奶老是氣得邊罵邊用拳頭在她的頭上打，娘只管用胳膊護著頭，也不說話。那天奶奶無奈地對我說：“靈兒也不小了，跟奶奶學做飯吧，不然萬一哪天奶奶走了，你們都得餓死了。”

我不捨得奶奶走，但也樂得跟奶奶學做飯，並且進步很快。奶奶摸著我的頭說：“往後我和你爺爺走了，你就是這個家的指望了。”

可惜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剛被我點燃了一點希望之火，大家心裡剛豁朗了一點，不幸就降臨了。那年春天，爹遠行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快到年關，我們一家人等到全村外出的人都回來了，等到大年三十，依舊沒有爹的影子，直到第二年，第三年，依舊沒有爹的消息。爺爺本就患有氣管炎，在那年冬天的一次重感冒中走了，死不瞑目。奶奶為了等爹，為了我硬撐著，在那些憂傷和無奈的日子裡，我恨透了娘，每天不哼不哈，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一次我放學回家看見娘揹著身子坐著，身體一動一動的，走近一看，她竟然拿著爹的照片在哭呢。晚上睡覺時娘摸著爹的枕頭和被子，然後望著窗戶外面靜靜的坐到很晚。原來娘也懂感情，她也在想爹呢，以後我對娘不再那麼兇了。

我上了高中後去了縣城，為了節省開支，如果有人進城，奶奶總會託他們給我帶些吃的來。漸漸地奶奶的身子骨也不那麼硬朗了，只能坐在炕上指揮著娘，讓她把村裡的嬸子大娘們請來為我做乾糧。無奈之極，奶奶就用柺棍打娘，娘還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用恐懼的眼神看著奶奶，嘴裡咿咿呀呀地亂叫。

高三課緊，我很久都沒有回家，那天剛吃完午飯，有同學說大門口有人找我，我知道是奶奶託人捎乾糧來了。急匆匆地跑到門口，是王嬸，不成想娘就站在王嬸旁邊，孃的兩顆大齙牙，還有那吊在大腿面子上的褲帶，讓我很是尷尬。看著我後她手裡攥著兩顆糖向我走來，我從王嬸手裡接過乾糧，扭頭就跑，心裡卻是酸酸的，我知道娘是想我了。後來娘被王嬸叫走了，她手裡一直攥著糖，邊走邊不住地回頭望。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結束，當我歸心似箭地趕回家時，已是奶奶去世的第二天了。圍了一院子的人為奶奶辦喪事呢，奶奶走了，我的天塌了，以後再也沒人疼我愛我了，我放開嗓子撕心裂肺地哭著。娘在我旁邊也在不停地哭著，還不住地為我擦淚。此時我才感覺到這些年是我忽略了她的存在，往後的日子裡，這個家裡也只有娘和我相依為命了。我突然覺得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來自娘溫暖的手掌和她跟我一樣傷感的淚水，是啊，奶奶走了，孃的天也塌了。

往後的日子裡，空落落的屋子裡只有我和娘了。閒來無事，娘總是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對面山上奶奶的墳墓流淚。有時也望著爹離家的方向發呆，陪在孃的身邊，我和她一樣想念親人。

後來村支書找到我說，奶奶臨終前他曾承諾過她，如果我以後考上大學了，村子裡會全力支持的，並且盡全力地照顧好娘。

那天中午，我正在做飯，一幫人嚷嚷著把娘抬了回來。她小腿上鮮血直流，褲子也爛了幾個洞，臉色蒼白，渾身不住地抖。原來王嬸沒有看好她兩歲多的孫子，讓他獨自出去外面晃悠。而村子裡經常出入的那條大黃狗又出現了，娘怕狗傷了孩子，撿起地上一根樹枝擋在孩子前面。狗一看孃的架勢，跟娘較上勁了。娘不住地跟狗周旋，王嬸後來跑過去抱起了孩子，而娘卻被大黃狗咬了兩口。

大家幫娘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後打算送娘去醫院，娘不住地搖頭。她戰戰兢兢地從褲腰帶上解下一枚鑰匙，顫巍巍地指著對面櫃子上那個小木箱對我說：“箱子底下有手絹。”

我連忙打開箱子，從底下果然摸出東西來，那是奶奶的手絹，裡邊包著一沓東西。我把它拿給娘，娘慢慢地打開，裡面竟然是錢和爹的照片。娘指著裡面的錢對我說：“靈兒學費。”

然後又指著爹的照片說：“等你有錢了把你爹找回來，我去找你奶奶了。”

原來娘以為自己要死了，急著向我交代後事呢，我對娘說：“娘不會死，只要去醫院打一針，再弄些藥貼貼傷口就沒事了。”

可是娘卻不住地搖著頭說：“不去，靈兒學費……”

原來娘是怕花錢，她是在擔心我的學費呢，我終於淚崩了。後來王嬸拿著錢來了，她對娘說：“你是為保護我孫子才被狗咬傷的，這筆錢我家出了。”她耐心地解釋了幾遍後孃聽懂了，才答應去醫院了。不久，我便接到了省城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大家都說娘是好人，說她一點也不傻。從那以後再也沒人叫她“傻婆娘”了。是啊，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無論以後去哪裡，我都要帶著她。等我有能力了，我一定幫她把爹找回來。

作者靚照

作者簡介：荷塘月色，原名唐瓊，甘肅平涼人，七零後，家庭婦女，閒暇時喜歡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