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5 勞春燕:午門樓上我想起沈從文的檢討書

日前陪友人去故宮,朋友說,午門樓上正好有紫禁城過大年的特展,月底就要結束,去看看吧。故宮十年未進,上一次來還是採訪前任院長鄭欣淼,午門樓上更是從未踏足。拾級而上,迎面勁風直吹。

好大的風!狠得人都站不穩!頓時想起,沈從文講過,午門樓上的風大。

勞春燕:午門樓上我想起沈從文的檢討書 | 走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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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後,沈從文不再寫小說,由北大國文系改入歷史博物館,從事文物研究。一般研究員都習慣坐辦公室看書、談天、學文件,他卻認為該去午門樓上的陳列室,一面學習,一面做解說員。於是,他就在午門樓上“轉了十年,學了十年”。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在1968年,他還沒有去湖北五七幹校勞動。

我也是第一次在他的文章中知道,原來午門樓上不是空蕩蕩的幾間屋子,當時就有博物館。

這樣搞研究自然比坐在暖融融的辦公室裡來得辛苦。

“當時冬天比較冷,午門樓上穿堂風吹動,經常是在零下10攝氏度以下,上面是不許烤火的。在上面轉來轉去學習為人民服務,是要有較大耐心和持久熱情的!”

勞春燕:午門樓上我想起沈從文的檢討書 | 走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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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午門樓上,我體會到了穿堂風的威力。樓上的殿堂格外高大,天花板足有十五六米高,現在下方加了玻璃隔斷,布了燈光,但抬頭看去,依然可見紅漆柱子直頂天花板,很是雄偉。不過,皇家氣派歸氣派,這樣的房子,沒有暖氣,可想而知得冷成什麼樣。

可是,沈從文說,研究就得這麼做。搞陳列,做解說員,發現懂得不夠的地方,再翻閱文獻。“看了過十萬綢緞,又結合文獻,我當然懂得就比較落實了”。

這篇文章其實是沈從文1968年在文化大革命中寫的一份檢查稿,被收錄於《沈從文說文物-書畫篇》中——“我為什麼始終不離開歷史博物館?”

我讀了不下十遍,每次看都動容。這怕是最有才情的檢查了,不像檢查,娓娓道來,倒像是一篇講述心路歷程的散文。即便因為是檢查,不免有一些套話,甚至有重複和囉嗦之處,卻依然不掩本色,知識分子的清高、做學問的耐心較真、世事變遷的無奈,全都瀰漫於字裡行間。

1949年,沈從文47歲,卻不再寫小說,很多人為他可惜。原因看似複雜,實也簡單。他在檢查中解釋:

我懂的多是舊社會事件問題,而對新社會問題懂得極少。若重新搞寫作,一切得從新學習...讓我這麼笨拙的人,不經過三年五載反覆的學寫改,決不會出成果。同時從延安隨同部隊,充滿鬥爭經驗,思想又改造得好的少壯有為、聰明才智出眾超群的新作家又那麼多。

他的筆是珍貴的,與其寫得不情不願,不如不寫。再說,早先遭到的批判,也讓他承受不起。

好在他還有文物可愛。從年輕時,他就喜愛文物,也收藏不少。所以,乾脆就把事業重心轉移到了文物上,不僅在歷史博物館任職,還在北大博物館系教陶瓷。對於後世來說,恐怕要感謝他的轉行,他對於中國古代服飾等文物的研究,填補了空白。

但相比於寫小說的盛名,搞文物顯然是件清苦寂寞的事情。其實解放初,他也受過毛主席接見,也得到勉勵:“年紀還不老,再寫幾年小說”。他本可以像同時代的小說家一樣:

“過去老友如丁玲,簡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鄭振鐸、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躍,出國飛來飛去,當成大賓。”

可在歷史博物館工作的沈從文,當時的畫像是這樣的:

“天不亮就出門,在北新橋買個烤白薯暖手,坐電車到天安門時,門還不開,即坐下來看天空星月,開了門再進去。晚上回家有時大雨,即披個破麻袋。”

這個對比著實反差有點兒大。而且,搞文物,不光沒名,也沒錢,沈從文也不在乎。當輔仁和人民大學合併,聘請他做國文系教授,以當時待遇而言,去學校,大致有200元左右薪資,博物館不過100元左右,差一倍呀!可沈從文還是決定留下來。他是真不在乎錢,要不也不會在解放初,把部分收藏的瓷器漆器捐給北大博物館系。

心態會不會發酸呢?或者,老朋友身居要職,找找他們,改善一下處境,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既從來不找他們,即頂頭上司鄭振鐸也沒找過,也無羨慕或自覺委屈處。”

沈從文就這樣把後半輩子貢獻給了文物研究,專注、勤奮、執著。雖然47歲才轉行,但他的研究卓有成就,服飾、民俗、器物、書畫都有不俗見解,這一方面和他做學問的方式有關,另一方面,也得益於他紮實的文史功底。所以他的代表作不僅有小說《邊城》,也有《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這些文物研究成果,他的身份不僅是作家,也是文物學者。或許堪稱,最會寫小說的文物學者,最懂陶瓷字畫的小說家。

雖然不寫小說了,但他寫文物的文章,依然通俗曉暢。讀起來,不像在讀學術集,更像讀散文,就好像讀他的檢查,能讀到人落淚。

沈從文得以善終,於86歲高齡謝世。他的墓碑背面是妻妹張允和撰寫的聯:

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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