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2 ​我在金銀潭重症監護室


​我在金銀潭重症監護室

走進武漢金銀潭醫院,第一感覺是安靜。與在武漢鬧市區其他綜合類的三甲醫院不同,這家傳染病專科醫院,樓與樓之間隔得很遠,種了好多樹,即使在冬季也是鬱鬱蔥蔥。收治了幾百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的住院樓,門窗緊閉,站在樓下幾乎聽不到人聲。因為患者不需家屬陪同,路上也沒人來往走動。

但安靜之下是持續不斷的戰爭,在住院部南樓五到七層的重症病房裡,是不斷增加的給氧量,一天要發生許多次的搶救,和醫護們對被感染的恐懼。在武漢的疫情中,金銀潭醫院作為第一批定點收治病人的醫院,是戰鬥的第一現場。

從1月下旬至今,已經有來自上海、北京、陸軍軍醫大學和湖南等地的醫療隊進入金銀潭醫院,支援病人的醫療和護理工作。在重症病房,來自各地的醫護們一起工作。1月27日,中南大學湘雅醫院派出第一批醫療隊,這其中有5位來自重症醫學科的護士,他們在金銀潭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裡幫助患者進行「持續血液淨化治療」。這種治療方式俗稱「血透」,能清除患者體內的雜質。由於新冠病毒肺炎可能會引起多器官衰竭,通過血透可以延長患者的治療時間,讓他們得以繼續等待更好的藥物和更好的治療方式。其中的3位護士,在2月1日向《人物》講述了在重症監護室的經歷,她們分別是張春豔、朱戀和李湘湘。

以下是她們的口述:


文 |羅婷


1

1月28日,是我們在金銀潭醫院正式下臨床的第一天。我們負責的病區,在金銀潭醫院住院部南樓的五層、六層、七層,是收治最危重病人的病區。

進到病房前,光穿衣服就要花快半個小時——先在更衣室換工作服,換完會經過醫生辦公室,進入一個緩衝間,這個緩衝間裡也有醫生們在配藥、寫文書,我們就在這裡洗手,洗完手戴口罩、戴帽子,再洗手,穿防護服。再進入一個緩衝間,在這裡再穿一層防水服,穿兩層鞋套。接下來還是一個緩衝間,是平常外圍的工作人員給我們遞東西的地方。最後就到病房了。

第一次進到監護室的感覺,不是別的,是真沒想到,監護室的條件那麼艱苦。因為這次是臨時把病房改成了監護室,嚴格意義上來講,只有病人的病情達到了監護室的要求,病房的條件沒達到。

真正的監護室,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能一目瞭然看到病人的所有情況。床上的設施也可以做到串聯,比如我現在在看一號床的病人,如果二號床的病人生命體徵不好了,我在一號床也能看得到,床邊有個紅燈會一直閃爍,告訴我二號床出了什麼問題。而這個監護室,是一個個的病房,每個病房裡有兩到三個病人,都要靠自己發現。你要時刻走來走去,觀察、巡視,病房之間還是會有距離,你就擔心哪個病人沒觀察到位。心裡慌,沒譜。

對病人來講,條件也比較艱辛。這裡的氧氣不是中心給氧,需要我們自己推氧氣罐,氧氣罐好大、好高,我們要用盡全力。也因為整個醫院都是確診的病人,又沒有家屬陪同,我們一個人管六七個病人,我覺得他們心裡應該也很害怕,被隔離在這裡,不像平時住院,好歹有家人陪,或者可以散步,在這裡只能躺在床上休息。

監護室裡,至少說我們護理的病人,基本年齡都偏大,主要集中在50歲到70歲,基本的肺部情況本身就不是很好。也碰到過29歲的、40多歲的,但他們病情相對沒那麼重。大多數病人的症狀都是呼吸困難。每個人的嚴重程度不一樣,有的靠著無創呼吸機和高流量就可以了,有的要插管,最嚴重的也有,用上了體外肺。

我們覺得很不忍心的一點是,他們是兩到三個人一個病房,中間是沒有遮擋的。三分之二的病人用了鎮靜鎮痛,是一直在睡覺,但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清醒的、有意識的。他們肯定會目睹同病房的病人搶救的過程。有時候病人呼吸實在太難受了,無創呼吸機沒辦法支持你的呼吸了,我們就要搞人工氣道,從病人嘴裡插一根管子,有時候還要做胸部按壓。

被搶救的病人難受,同病房的病人看到了,我們想應該也挺難受的吧。不想讓他們看到這個搶救過程,但在這裡做不到,沒有簾子可以給他們隔開。他們態度很好,人也很好,但是大家都是同一種病毒感染的,肯定心理壓力大,他們沒有表現出來,但我們心裡都清楚,看著也覺得好心酸的。

那些病人是清醒的,只是呼吸很費力,給他們氧濃度打高一點,他們就會呼吸得舒暢一些。他們很安靜,不是真的有事不會喊我們,跟我們說話說得最多的就是「謝謝」,「對不起」,「麻煩了」。

有一次碰見一個病人,40多歲,因為沒有家人在身邊,大便小便都是靠我們清理。每給他搞一回粑粑,倒一回尿,他都會跟你說「對不起」。聽了這個話,都不曉得該怎麼回答了。他覺得什麼髒活都給你幹了,但對我們重症監護室的人來說,這是職責內的事情,我一般都回答「沒關係的」。就算在這個時候,你其實也能看到一個人的體面和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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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們用玻璃上貼紙的方式與外界溝通 圖源受訪者

2

其實第一天上完班,我們三個人裡就有一個人(朱戀)哭了。

一是環境比較陌生,我們在湘雅醫院單純做重症監護,其實很少接觸這種需要隔離的傳染病人,大批呼吸衰竭的病人,可能這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就發生了變化。所以現在的工作跟原來的工作,節奏不一樣,更重一些。

另外你的搭檔又是第一天來的,你們之前不認識,你說話的那個點,對方也不一定知道。比如在搶救的時候,誰負責按壓,誰負責噴藥,誰來記錄搶救時間,誰下醫囑,一個團隊的人分工都應該很明確。但是現在大家都穿著防護服,誰也不認識誰,你剛過來,也不清楚搶救物資在哪裡,又要喊人幫忙,但是別人也要管六七個病人,她們自己的病人可能狀況也不是很好。整個人在慌亂和盲目中做這些事情,壓力真的很大。

那天從早上8點到晚上6點,10個小時的班,我(朱戀)從來沒有穿著防護服、戴著N95,這麼長時間的工作過。真的是全身汗溼了,身體其實很不舒服,最危險的是,口罩被汗打溼了。我當時心裡想,按道理來說,打溼了口罩,防護作用就沒那麼大了。我給病人餵飯喝水的時候,呼吸機裡吹出來的風颳在我臉上,口罩又溼了,暴露風險很大,我心理壓力也特別大。回去就哭了。哭完就好了點,第二天慢慢適應了,現在心情已經挺平穩了。

來之前原本我(張春豔)還在擔心,因為病毒的存在,一直不能開空調,會又冷又困,但實際上,在這種封閉又忙碌的環境中,真的會沒有睏意,每次大汗淋漓的時候,我都會站在走廊上,閉著眼睛,數10秒,然後再開始忙碌的工作。

說真心話,我們是醫護人員,主動請纓來上戰場,但也都是別人的女兒,都是普通人,都怕被感染,也都經歷過一些比較驚險的時刻。

也是第一天上班,當時我(張春豔)戴著眼鏡和口罩,沒有戴面罩,只是一個常規的防護。在裡面時間一長,口罩全部汗溼了,眼鏡就容易起霧。起霧是一個標誌——說明你的密封性不好,氣體會跑出來。我們有規定,眼鏡一旦起霧就必須立即去更換。

但那天我剛好在幫一個病人插管,眼鏡一直在起霧,那種情況下你是根本不可能拿你的手去調節的,因為你的手一直在被汙染。也沒想過去更換,再說,更換的話更沒有物資,你也不想浪費。本來防護服就少,你一更換,就是從頭到尾,面屏、防護服、N95。這件事一直在我心裡壓著,從來沒講出來過,但是心理壓力還是很大的。

不只是這些時候,我們幫病人餵飯喂水,處理大小便、搶救,一直都是在近距離接觸他們。這些病人們會經常咳嗽、打噴嚏,這是止不住的。所以如果說醫生是一線,其實我們是超一線吧。我們在重症監護室裡工作,手上拿著對講機和外面對話,要什麼東西,也是貼個條子在玻璃上面,他們再送進來。

所以對我們來說,對吃、住都沒什麼要求。最擔心、最緊張、最敏感的,就是怕防護物資跟不上。我們現在的防護其實還不是最高級別的。N95戴的是兩層的,藍色的那種薄款,其實不符合要求。標準的應該是那種三層的白色N95。但是物資短缺,現在沒有那一種。我們就自己注意點。

到了這邊之後,我們都剪短了頭髮,不能去理髮店,就自己在超市買了把剪刀,互相幫著剪。按規定來說,脫完防護服,我們最好是在醫院裡洗澡洗頭,那肯定是頭髮短一點方便些,也容易幹,所以就剪了。但也不能剪太短,要能綁起來,帽子才能遮得住。如果太短了,會從邊邊露出來,扎到眼睛,其實也是一個汙染。

從病房出來,整個流程也很繁瑣。穿隔離衣其實還好,脫比較麻煩,每脫一層,都要洗一次手。每一個洗手的動作大於15秒,洗手的過程要達到3分鐘,這些天洗了多少次手,早就數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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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們在互相剪頭髮 圖源受訪者


3

這一次來金銀潭醫院,我們都是自願報名。當時護士長在群裡發了個消息,說國家衛健委需要5位有重症護理經驗、又能夠做連續性血液淨化的護士,我們就馬上報名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報滿了。

當時我們有的人在家裡穿著睡衣,躺在沙發上嗑瓜子、看電視,有的是還在逛街。報完名馬上消息就來說,讓我們一個小時後趕到醫院,真的是隻有半個小時收拾行李。也不曉得來多久,隨便收拾了點,我爸爸也沒問我要什麼,就跑下去,買了5盒方便麵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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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南大學湘雅醫院派出的5位來自重症醫學科的護士 圖源中南大學微博

到了醫院就馬上培訓,怎麼穿脫防護服。雖然說我們都在湘雅的重症醫學科工作了快十年,但是真是沒有這麼長時間地穿過防護服。晚上培訓完,第二天坐高鐵到了武漢,第三天就上班了。

幾年前的埃博拉疫情,當時也在我們這裡招募,我們都想報名,但是硬性條件很高,要求是黨員、英語六級、主管護師,那時候我們都很年輕,沒有達到這些要求。雅安地震也是一樣的,想報名,沒達到標準。這一次不一樣,我們都上班這麼多年,很多經驗也有了,就希望能把自己專業上面的東西,服務於他們吧。作為醫護人員沒有誰不想貢獻自己的力量,只是崗位不同而已。我們留在湘雅的同事,同樣也是在一線。

我們是覺得沒什麼,但跟家裡人說話還是挺注意的。不會跟爸媽視頻,就怕跟他們搞視頻,他們就會問這個問那個,問得自己有情緒了,所以基本都是聊微信,給他們報平安。我(朱戀)外婆年紀大了,快80了,每次我跟她打電話,一聽到我的聲音她就會哭,覺得我很可憐,在這裡上班很辛苦,就會心疼,我後來也乾脆不打電話了,每天在家族群裡報個平安就行了。

我(張春豔)女兒今天還跟我老公講,說媽媽怎麼還不回來?好久沒有看到她了,我們一起開車去接她。因為我以前上班,我老公每天都開車去接我,她今天就拉著爸爸,說要去接媽媽回來。我能做的就是每天和她視頻,讓她每天都能看得到我。

離開長沙的時候,我們匆忙打包了行李,預計是待上一個月。但現在,我們其實不知道會持續多久。最大的願望有兩個,一個就是防護物資充足。前兩天上夜班,他們告訴我防護服不夠了,夜裡不能出來,我當時就拿了兩大條士力架,立馬灌了下去,好膩好甜,但是我必須吃一點,士力架熱量高,經得起熬,我怕在裡面我撐不了那麼長時間。另外一個願望就是,希望趕快研發出藥物,或者有效的療法,治好他們的病。

原來我們一直想來武漢看櫻花,一直沒來成,現在再過一個多月,櫻花就要開了。希望到時候疫情也過去了,看完櫻花,我們都可以回家。這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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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的朋友圈圖源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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