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陸梅:山行,和植物有關的一切

山行,和植物有關的一切

文丨陸梅

《照夜白》,散日餘

網上訂的書,韋羲的《照夜白》到了。午間休息片刻,信手翻讀,談山水畫時有這麼一句韋應物的詩:“悽悽去親愛,泛泛入煙霞”,韋羲的評價是,“有一種淒涼的節奏,然而美,韋應物寫得惆悵,又有仙意。別離是悲傷的,然而畢竟去新的地方……”

這話剛好應和眼前同事桌上的那一抹水藍淺紫,拿來形容香豌豆花氣息相通。美好的花和有仙意的詩文一樣,皆有遠致,也叫人平白生出惆悵來。

讀韋羲對中國古代山水詩的解讀,充分調動了山水畫的“看”和古琴曲的“聽”:遠和近,上和下,大小對,有我無我,以靜寫時間,以動狀空間,小中見大,由此而彼……更如構圖的高遠、深遠、平遠,筆墨從實景到虛境,及至意境、風格、畫品,乃至“悠悠”“杳杳”“浩浩”“渺渺”“寂寂”,真個是“澄懷觀道”“琴中有山水,山水有清音”。這種解讀很通感很古典,蕭然有遠意,是美的享受。中國古典的山水詩和山水畫原就是畫中有詩,詩中有畫,更形而上為文學和美學上的一個傳統,是可以寄放我們的性情與自在的精神故鄉。

所以“山水”是名詞,也是動詞;是地理的,也是人文的;是一種目光,也是一份觀照……是太古之音,萬籟俱寂,也是莽蕩宇宙,人間慈悲。山水其實已內化為我們自己,部分的自己。我們藉此與“自己”相對——在藝術的世界裡,我們窮盡一生,不就是為著與自己對話,與自然天地、宇宙蒼生對話麼。擴而言之,山水寄寓了中國的精神氣質。

如此貫通中國的山水和哲學,又以比較的視野借西方思維觀照東方傳統,以時空和詩學的方式論畫,實在是有趣得很,也機杼迭出。我有點捨不得一下子讀完,合上書冥想,不覺生出爬山看園和在山陰道上的感覺,眼目間綠意紛披,循環曲致徜徉。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倏爾三重境界紛至沓來。

借明代洪應明的聯句還真契合這一刻我閱讀的心境:

詩思在霸陵橋上,微吟就,林岫便已浩然。

野興在鏡湖曲邊,獨往時,山川自相映發。

韋羲是拿這聯句來說明宋、元山水畫的意境變化的,意謂文明與荒野的轉變。

“以我所見,唐人山水畫境高古明淨,比之宋人,則少一段蒼茫氣息。北宋山水畫高曠雄渾,比之唐人,則少一片清明健朗之氣。……元代文人山水蕭散簡遠,並非一味蠻山莽石,使人生畏心。彷彿因為元人的筆,中國的山水方才格外通透起來。”

他以趙孟頫、黃公望為例,“以唐人筆致改造宋人畫境”,“趙孟頫最著名的《鵲華秋色圖》與《水村圖》,均學董源畫派《夏景山口待渡圖》一路,蒼茫而明朗,明朗是唐人的,蒼茫是宋人的。這是極深刻的變化,可怖的大自然成為文明教化的山水,由此,山水畫的境界近於儒家的理想,澹泊明志,寧靜致遠。黃公望山水手卷一派沖淡,大山水則恢復北宋全景的宏偉氣象,但北宋山水的崇高生於恐懼,而元代黃公望的高遠全景山水則雄渾而斯文,《天池石壁圖》的崇高乃是無恐懼之崇高。”

雖說做了一回抄書黨,但是這兩段畫論結合唐宋元的歷史大背景,很有豁然開朗的快慰,比對書中畫作也更瞭然會心,於我這樣一個門外漢竟是一種照亮,讀來如沐春風。難怪給書作序的陳丹青要說:“我早盼望這樣的史說:它須由畫家所寫,否則總嫌搔不到癢處;它須寫得好看,有文采,不能是庸常的中文;它該有銳度、有性情,它須能讀到作者這個人。”

散文丨陸梅:山行,和植物有關的一切

這段話溢出言外的,還是寫作的真理。在今天,一個寫字的人,若能懂得計較辭章,能在筆墨裡照見自己,又有能力與古人對坐而審視今朝,是值得慎待的。這讓我想起南帆談散文之“趣”的一個說法,說相對於“情”的熟悉範疇,“趣”的衡量方式或許可以構成現代散文的另一種特殊意味。南帆所強調的“趣”,其實是要以“雅”來託底的,甚至不憚於“迂”,但切忌“粗豪”。他一言蔽之、“所謂的‘雅’背後時常隱藏了漫長的文化傳統,例如來自中國古典文化的情趣、意境。”(《說散文之“趣”》)這和陳丹青說的“好看,有文采”“有銳度、有性情”實在是一個意思——散文要寫得趣味橫生、搖曳多姿,必得有獨特的體悟、奇異的感覺和傑出的語言稟賦。韋羲的《照夜白》是我的理想讀本。

三月的週末,天氣晴好,從二十四樓的陽臺上打眼遠眺,可以看到很遠的高樓與雲天相接。按韋羲論畫的方式——當然還是郭熙的,近處的兩幢“赫然當陽”,高而突兀,眼前整片鋪排延綿的西郊賓館和往縱深處的高樓、依稀的佘山剪影,大有高遠、平遠和深遠、闊遠之境。好啊,眼前所見,也是我的“千里江山圖”!

如此好天,不該辜負。於是起意去看櫻花。微信裡查了幾個去處,出門又改了主意,還是避開熱鬧的人群吧。穿進小區林蔭道,小樹林裡交錯著各種林木和灌叢,香樟深濃的枝葉起了新芽,“芳林新葉催陳葉”;迎春花抽出一盞盞黃金小太陽。繞步道走,臨水的一面,柳條也發芽了,微風裡拂過柔軟的嘆息。這麼一路閒走閒看出了小區,坐幾站公交,步入高島屋對面的虹橋開發區公園,和一樹樹白玉蘭隔湖相望。

立在對岸遠觀。此刻,白玉蘭花開正滿,花瓣大得仿如一隻只鴿子振翅枝頭,春風欲動,明燦燦一派白光,腦海裡翻出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來:“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白玉蘭是上海市花,生長在繁華里,白色也可以很熱鬧很市井,究竟,它吸納了世間所有的顏色。

公園的高低草坪和櫻花樹下鋪滿聚會的野營墊,有的還搭起野外帳篷,小童們追逐笑鬧著,爭相和爸爸、大哥哥扔飛碟,留下休憩閒坐的女士們舒心聊天刷手機。不見櫻花。幾株大櫻花樹伸展著枯褐色的枝子。湊近了瞧,花信原來躲在春陰裡,鼓脹著的花苞呼之欲出。嗨,不必急,風有信,花不誤。

“良好的品位更多地取決於鑑別力,而不是盲目排斥。當良好的品位被迫排除一些事物時,它帶來的是遺憾而不是快樂。”

奧登的大實話,卻又是有必要的提醒。要知道,人總是很容易生出傲慢與偏見的,而且還是淺薄廉價的頑症,尤其在這個匆忙喧嚷,缺乏耐心的時代。但是,話說回來,誰沒有偏見呢。在盲目排斥和偏見之間,重要的是,千萬不要把自己的喜惡強加給他人。

還是英國詩人奧登,在《染匠之手》裡說:“沒有詩人或小說家希望自己是有史以來獨一無二的作家,可是大部分作家都希望自己是活著的獨一無二的作家,而且相當一部分作家天真地相信這一希望已經實現。”

在我剛寫出一兩本書的時候,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而且當出版第五本書時,我還在簡介一欄寫道:“這是我的第五本書,我希望我的書一本比一本好。”其實我心裡還有半句話:而且每一本都獨一無二。當然,是的,時隔多年後的現在已沒有勇氣這麼不知天高地厚了。但是奧登說得對,作家們都天真,——天真總比世故好。一個認真又默默寫作著的人,需要以天真之心善待自己的文字。脆弱和天真永遠是一個作家與命運同行的隱身衣。

然而才華是命定的,創作力也要等待時間來驗收。寫作日久,最先安慰你的,肯定不是這個“獨一無二”,而是,你依然還能夠(還在)爬坡的耐力和耐心。這是我自己的一個感受,讀者諸君無妨一哂置之。

地上撿了一片金黃的廣玉蘭葉,革質手掌一樣大的老葉片,雨中閃著溼亮的金屬光澤,太醒目太鮮亮了!於是停下腳步,倒退回去,撐著傘把它撿起。

原來是一個提醒啊——今日春分!“春分雨處行”,難怪林蔭道上、小區裡起了一地的落葉,黃澄澄的是廣玉蘭葉和枇杷葉,深紅赭黃的是香樟葉,鼻翼間滿是溼漉漉香樟葉發散的清香氣,腦海裡跳出一個想法,二十四節氣裡,春天的幾個節氣,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還有穀雨,最有生機和警惕心。和草木的鬱綠芬芳比起來,其實它的萌發期更能驚醒生命的生機。人也是一樣的吧,大自然的春天對應人的青少年期,也正是身體拔節的時候,小獸一樣的機敏青澀和不可控。多麼嚮往這樣的一個時期啊,而今的我,已然跋涉逡巡至半山,眼目所及,那些毛茸茸青翠欲滴的苔蘚地衣和蕨類植物不見了,隨海拔高度變換生長的是茂密深闊的大樹和附生其上的藤蔓,枝葉重重複重重,打眼望不到邊,人在山中走,退又不得,只能負重徐行了。

散文丨陸梅:山行,和植物有關的一切

“畫樹當覺其生”,這是石濤的“畫語錄”,用在文章上也貫通,生就是生命、生機、生長的痕跡,也就是像真的存在過一樣,是活的,有生氣的,哪怕是靜止在一方宣紙上,當你駐足凝定的瞬間,你能夠感受到時間的流動。一片葉子,夏綠秋枯冬凋零的生命盛衰的體驗;一隻飛鳥,雲天裡廣闊綿延無窮無盡的幽遠,真真“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韋羲在《照夜白》裡論及“空隙之美”時說,“文心畫境,何其相通,無所謂具象或抽象”。

“五斗米不是一次裝成的。”行至終南山的三聖殿,先生走不動路,選擇在半山腰的小廟裡休息等我,得了這樣一句話。他和廟裡唯一的和尚喝茶聊天時,我踏上了南五臺陡峭的臺階繼續往上走。一徑低頭弓腰地爬著,猛抬頭,看到大片黃金色撒落在高樹滿坡的斜面上,單瓣、純金,花瓣秀雅且美。原是薔薇科的垂枝灌木棣棠花,開在四月芳菲盡的暮春。眾色凋謝,山谷滴翠,這個時候點點金黃色的棣棠花簡直是一幕奢華的盛放。棣棠花有個好聽的別名:山吹——風吹山谷的生動,想想金子般的亮片,照亮了滿山谷的綠,“卻似籝金千萬點”,寫瘦金體的宋徽宗也是喜歡棣棠花驚豔眾芳的純金色的。此刻,風靜樹深天空湛藍,山吹色真美啊!

所謂山行,原來是一批人,後來是二三人,最後就只剩下了自己。你就和自己同行,喘息聲,山鳥聲,你一個人的腳步聲。立定在一棵老樹下歇息,烏鴉在頭頂的呱呱聲,小翠鳥的啁啾聲,啄木鳥的篤篤聲,蜜蜂的嗡嗡聲……有兩隻體型超大的長尾鳥突然超低空滑翔,飛出嘩啦啦的動靜,以為身後有人,側身回看,大鳥一前一後竄上天,冷不丁嚇你一個激靈。

終於登上了山頂。八百里秦川壯闊深遠。遠近群山水墨丹青般層層鋪展在你面前,眼目所及,遠山雲霧黛影,近山浩渺深邃,萬楞山脊蒼翠尖新……這是我第一次見秦嶺。群山面前,靈魂出竅般,我的腦袋一清如洗,彷彿真有這樣的一股神力把我的身心滌盪。此刻,立在山巔的我只是一具空殼,而那個豐滿的真身去了莽蕩遼遠的蒼山間……

你得確信,信仰是美的。比如凝神群山的那一刻,猛抬頭照見山吹色的驚異,滯留僻野小廟時師父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這個神聖的時刻,完全合理,/……世界就在周遭與目前,/我知道,此刻我並非孤獨一人,/……”(奧登《晨禱》)

《無盡夏》和花草精神

這個夏天,因為出了本叫《無盡夏》的兒童小說,整個世界的繡球花彷彿都開在了我眼裡。“無盡夏”是繡球花的別名。它漫長的花期,從白色綠色粉色到淺紫蒼藍,愈開愈烈的恣意,似乎都在詮釋著獨特的花語:希望、聖潔、天真、光明、神秘、永恆和團聚。我把所有美好的感情都託付給了無聲的花草精神。這本書,獻給我的爺爺和永遠的女孩們。時間循環往復,過去也不會真正離去,他們在生命的某個段落有了呼應。

常有小讀者問我:寫作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書面一點的說法,寫作於我,就是一種尋找和指認,尋找指認生活中那些被忽略的、被遮蔽的、不被善待的、被遺忘和過濾了的種種,和靈魂有關,和精神的浩渺有關,和自由、尊嚴乃至內心的安寧有關。我寫下它,感覺那道光影線就會往明亮處挪一挪。這麼想來,我是多麼樂意做一個捕光者。

然而我寫得並不快,自認為是一個慢寫者。慢的好和侷限我也一概領受。

《無盡夏》裡有一個作家媽媽,我借她之口說了這麼一段話:“一直以來,她自認為是在給孩子寫作,可當她寫著的時候,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純粹的‘兒童文學作家’。她很喜歡在文字裡思考——思考生和死,信仰和尊嚴,戰爭,災難,美,自由,清潔,愛,喚醒……簡直像在走迷宮,兜兜轉轉,尋尋覓覓,可總也走不出——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文學裡的人生吧。放開了想,難道我們每個人的現實不也如此麼?只是在時間的長河裡,對一個孩子來講,一切都還剛開始。她想不好在慨嘆生命的時候,怎樣讓今天的孩子獲得美的能力,怎樣不以偏概全地面對(看待)一場戰爭、一個災難,又怎樣讓孩子設身處地為他人的生命著想?當你在時間裡走著的時候,怎樣不因為恨而消磨掉愛的能力、喚醒自己的能力,怎樣再累再忙還能始終保持內心清朗,正直善良,懷有理想……”

諸如此類的思考,大抵也是我本人的寫照。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領地,自己的聲音、氣息、風格、表情,乃至命運、經歷、一路走來的堅守和探索……一個只屬於他自己的文學世界。那麼給孩子寫作之於我的動力在哪裡?我曾在一個研討場合表達過我的觀點:“兒童文學作家和成人文學作家一樣,也需要知道自己的來處,需要了解那些先行者篳路藍縷蹚過的足跡,而後,你才可能看清來路,才可能建立起自己的座標——你為孩子寫作,你同時也在為遼闊的心靈世界寫作,那些成長中的孩子,隨著這指引,看得到遠方、有信、有愛、有覺醒和悲憫的能力,用美的心喚醒人的心,進而真正地完成人們的生活。大抵,這才是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寫作。”

散文丨陸梅:山行,和植物有關的一切

基於這樣一層思考,我在《無盡夏》的“姊妹小說”《像蝴蝶一樣自由》裡虛構了一場以二戰為背景,十歲中國女孩老聖恩和二戰中被納粹毒氣室毒死的十三歲女孩安妮的相遇。穿越生死和時光,兩個異國女孩會怎樣對話?我希圖藉助一個“非現實”(和不可能),傳達一份信仰與信念,和生命有關,和尊嚴有關。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有一句我很認同的話:“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

雖說作家們都是孤軍奮戰,寫作在本質上是孤獨的,但是我的這些想法還是有著不少的同盟。比如我很敬重的老作家金波說:“凡是為兒童寫作的作家,在寫作的實踐中,不但創作著全新的作品,也在發現著全新的自我。當自己的生命和兒童的生命相融合時,便是走進了一種新的境界。”這話深得我心!所有的寫作,最終都會照亮自己——這個“自己”,已然是驚醒了生命的生機的自己。

所以我想,選擇什麼樣的文體不重要,重要的是聽從自己的內心。內心深處,需要積存大的東西。一個作家最重要的生活是他的內心。如果有一種寫作,能夠讓還在童年中走著的孩子既能感受日常微物之美,又能貼近天地自然;有能力靜下來內觀,學會和自己相處;能親近善知識,看得見生命中的光和亮,那麼這就是我心目中的“真文學”。

我手機裡還保存著2017年去越南時拍下的一樹樹雞蛋花,椰子殼碗,大集市裡鋪排壯觀的絢麗蔬果,小巷深處熱鬧又寂寞的鮮花,十字路口轟然炸響的摩托車聲,表情生動很會做生意的越南女子……那也是我腦海裡東南亞熱帶島嶼的氣息。小說《無盡夏》的部分文字還要拜此行所賜。第一次,我驚異地發現,原來我所傾心的草木世界,那些樸素和光亮,早就在生命裡了。我以為,那也是文學的底色。

雞蛋花

從無盡夏說到了雞蛋花,一種熱帶的花,那麼就從雞蛋花說開去吧。

——所有的寫作還都是一種紀念,我手機相冊裡存了大量沒捨得刪去的照片,竟然都和花和樹有關,大多是行遊中的驚鴻一瞥。2018年11月在海南博鰲看到的一樹樹雞蛋花,開得靜美清雅,暮靄細雨中,悄立在圍繞海邊賓館蜿蜒開去的草坡上,雨滴落在粉紅鵝黃和白淨的花瓣上,少女般楚楚惹人愛。我從地上撿起一朵落花,又一朵,和在枝頭上一樣的潔淨幽香。雨越發地密起來了,一抹抹鵝黃花心裡蓄滿了晶亮水鑽,我確然轉身……我知道,我和她,早已心意相通。

也是在11月,2017年越南胡志明市,統一宮側殿的牆外,我遇見了兩棵修長端方的雞蛋花樹。第一次邂逅這麼秀美這麼舒展的花樹,我呆立樹前仰看,天空湛藍,高牆白淨,雞蛋花樹無論哪個角度看都美得捨生忘死。虯結的枝幹彎折著,葉子快要落盡,一朵一朵的雞蛋花停在枝頭,竟然純潔天真!明明虯枝滄桑,卻映出少女一樣的嫋嫋婷婷——胡志明市街頭穿白紗長裙的美少女也這表情。

在兩棵花樹下站久了,同行的友人覺得不可思議——竟然、竟然你無視更該知曉的他鄉歷史,卻對花啊樹的這般上心,可見你多沒出息!唉,朋友可沒這麼說,只是我自己忍不住腹誹。實在,我對花樹的喜歡也太缺少植物學家的博聞通識了,甚至還總記不住它們的科屬學名。比如眼前的雞蛋花樹,我其實知道的並不比花下走過的旅人多,可是站在它面前,我忍不住要蹲下身,撿起一抹明黃色,腦海裡翻出高更在大溪地島愛過的那些女子,耳邊總漫不經心插著這樣的一朵朵雞蛋花,很風情很熱帶,卻又如少女般明媚鮮亮——我兀自過濾了熱帶島嶼那鋪天蓋地的豐沛蔥蘢和暑熱難當。

有個詩人說:“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氣味。她嗅得出哪一個是剛進來的陌生人。”這個“她”,說的是城市吧?而我如果是那個陌生人,那一刻,站在花樹前,我也嗅得出這座城市的氣味。

那天深夜從北京啟程,六小時二十分鐘後抵達胡志明市,當然我更願意叫它西貢。機場出來,整座城市還在溼霧籠罩的晦暗裡。我們就在機場外的廊道椅上稍坐,成排的椰子樹姿影瞳瞳,感覺跟南寧民族大道和香港西貢街巷很相像,熱霧的氣息裹挾著東南亞的濡溼和植物蓊鬱的綠撲面而來。沒有雞蛋花迎候,卻有好大一捧斑斕奪目的熱帶蘭。散文家劉亮程眼尖心密,說有六種顏色,正好對應我們此行的六人。入住西貢勝利酒店後,小說家葛水平將這大捧蘭花分成六份。我手機裡還能翻出我那一份插在玻璃水杯裡的鮮嫩黃璨和硃紅天青雪白,跟雞蛋花一樣的明亮。

順手微信拍照識花,原來這大捧花是七彩洋蘭,竟也是“安靜美少女”,花語為歡迎、祝福、吉祥和純潔,是熱帶和亞熱帶花園裡的精靈——嘿,說的不就是雞蛋花嗎?我莫名對一座城市的感應,竟在一朵花面前“昭然若揭”。手機裡剛巧讀到一句話:“城市空間裡的兩個基本地理座標,除了樹,就是路。一個用於經過,另一個也用於經過。路有多老,樹就有多深。”能出此言者,是深度愛樹人無疑了。可是,很叫人無奈的是,多少城市恐怕很少有樹的身影了。樹在城市裡已是很瘦小很微弱很象徵,龐大堅硬密集的建築群卻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呼應這建築群的,是浩浩蕩蕩新架設的通衢大道,城市天際線蒼茫成了擠擠挨挨的樓盤叢林。沒有了樹,路寬闊敞亮卻也孤單寂寞,每一天的經過,等同於每一年的經過,路看著車來人往,兀自老去。

然而2017年在西貢和河內的街頭,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風吹草木動的怡人景象,手機翻出拍下的越南行草木世界:

羅勒,九層塔,青木瓜,番石榴,百香果,鱷梨,木薯,蘭撒果,蓮霧,青檸檬,朝鮮薊——寶塔狀蓮花瓣的一個個堆疊在集貿市場的塑料桶內,起初以為是釋迦,不知是怎麼個吃法;一種蝦球穿在香茅尖梗上,蝦球肉有了草葉的清香;紅曲米伴花生碎粒吃;木薯、番石榴和削成一條條脆青的芒果,酸中帶甜;清湯牛肉米粉加香料自己調味,不知深淺添了兩勺子辣醬,那股麻和辣直衝頭頂,眼淚鼻涕瞬間奔湧,頭皮都要炸開了……

散文丨陸梅:山行,和植物有關的一切

街上到處是摩托車大軍,密密匝匝,水洩不通,小汽車和行人只能小心翼翼夾在其中穿行,綠燈亮起,轟鳴般的呼嘯聲帶起團團焦煙彌散在路旁芒果樹椰子樹雞蛋花樹的綠蔭裡。一場暴雨說來就來,急促又盛大,摩托車風一樣飄過,燠熱昏沉的氣息很快被大雨澆個透,雨水洗刷過的路面大開大闔,彷彿重生。眼前一切水亮生動,讓人對前一刻的暑熱難當既往不咎。

櫻花樹

浙江龍泉的女孩金芷同看過我的書,還曾為我的散文集《辛夷花在搖晃》寫過一個長長的讀後感和“續集”,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年她父親通過博客找到我,發來女兒的作品。幾年間,女孩跟著爸媽來上海看病拜訪我,不記得在那幢延安中路老大樓我們文學報的寒舍見過幾回了。這一次,女孩爸爸又帶了女兒來上海六院複查,約了中午到我報社一見。我們已搬了新家,威海路報業集團的41樓,女孩突然地出現在我面前,父親相伴其後寬然而笑。

忽而少女初長成,我眼前一亮,女孩個子拔高了變漂亮了,一襲粉色針織長衫套在粉色系花葉長裙外,簡直就像一棵初開的櫻花樹,文文靜靜的月長臉,低眉頷首,依舊怯怯地喊我一聲“陸老師”,但這小聲音裡有了親切可信賴的表情——連聲音也似櫻花一樣淡淡的輕輕的,一絲微風拂面的柔軟和清甜。櫻花也是少女樹,暈染著夢幻般的表情。

我帶她在編輯部各處看,門牆上的作家題詞、文學長廊,透過寬展敞亮玻璃窗看到的成片老洋房醒目屋瓦頂,難得一見晴朗日,眼前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上海環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廈直插雲霄。女孩在我的書架前駐足,我們聊起天來,感覺這個櫻花一樣的女孩真的是長大了,才念高一,卻看過不少書,很多的作家她都會心。於是隨她自己看,一盞茶的時間,她挑了遲子建的《北方的鹽》,北島的《青燈》,村上春樹的我還沒拆封的一本新小說。我又送她我們的作家周曆和文創日記本子,她很悅然地接下。女孩爸爸說:“同同讀書成績很好,學校也是重點高中,只是現在學業太緊了,連看書時間都沒有,同同很想課間看看,老師都急……”女孩聽著,定然無謂的表情,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這表情也是櫻花一樣的。

這天是三月八日,“女孩節”才過,“女神節”又熱熱鬧鬧地在手機裡刷屏,而我卻當真逢著了一個櫻花一樣的女孩。此刻她靜立書架前,跟我說她其實更喜歡“社科”——我以為她會說“文學”或者“藝術”,問她為什麼,她惜字如金並不多說……心裡翻騰起一個念頭,假以時日,這個櫻花一樣的女孩會長成什麼樣子呢?祝福她孱弱的身體儘快好起來,向著蓬勃鬱綠、刷著陽光的夏天走去。

香豌豆和葡萄風信子

同事辦公桌上每日有鮮花。這一週是日本豌豆花和雀梅。淺紫皺瓣的豌豆花鮮嫩得可以直接入水粉畫框,波浪形花瓣輕盈似蝴蝶,也像維多利亞時代女孩們的衣裙花邊,我覺得它的花語就該是“少女的夢”。剎那照見,那感覺心儀已久的柔軟。

網上查了下,完全呼應我的感覺——豌豆花早就在歐洲有三百多年的栽培歷史,很多古老的花卉圖譜和經典畫作裡都有香豌豆的身影,而且總和女孩兒一起出現,當真是花仙子。香豌豆原產意大利,來自美麗的西西里島,到了日本,也成了宮崎駿工作室中的花。在《千與千尋》裡,少女千尋手中握的就是一束香豌豆花,成為離別和回憶的象徵。香豌豆花雖纖細嬌柔,卻也要承受永遠的別離。它的花語就是“永遠的離別”。人生如果拉長了看,我們每一次的成長不就是一次次的別離,一次次和時間的告別嗎?

還有一種水藍色的葡萄風信子,也是少女花。小小的花穗頭,開出的風信子迷你得很,一串串葡萄籽粒大小的鈴鐺花,像是給拇指姑娘住的花房子。

好看又清雅的花,都是童話裡的美少女,夢幻般的表情,我見猶憐。所有和美有關的事物,都叫人一見傾心。因這一剎那的照見,會給我們美的一擊,就像是喚醒和棒喝,接近於禪和哲學。精靈一樣的葡萄風信子,是池塘的漣漪。這種水藍色小鈴鐺,還有個有趣的名字,叫亞美尼亞藍壺花,天門冬科下的一個屬,廣泛分佈於歐洲、北美、西亞,早春開。

散文丨陸梅:山行,和植物有關的一切

鴨跖草

童話裡的女孩,並不都是嬌美柔弱的豌豆姑娘,也有出身鄉野、卻生氣蓬勃的女孩花,比如鴨跖草。因為喜歡它,我把它寫進了小說《格子的時光書》裡。我以為它只出現在我的故鄉,什麼時候開、開在哪一片草坡也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作為年齡屈指可數的小孩兒,我理所當然地不知道它叫鴨跖草。果真知道了,也會把它念成“鴨石草”,或者“鴨拓草”,就是不會讀“ya zhi cao”。

雖說頂著一個容易讀錯字、和鴨子腳掌也沒啥大關係的怪名字,鴨跖草開出的花和它的別名卻清雅無比。兩枚薄薄的深藍花瓣頂在兩端,接住下面半透明的小花瓣,細長花蕊從中間底部伸出,乍看像是蝴蝶、小鳥的喙,或是某種敏感的蟲類。它的幾個別名都很好聽:竹葉草、碧蟬花、藍胭脂、翠蝴蝶。日本人還管它叫露草,因它開在有露的清晨,頂著晨露而開,只開一上午,太陽一出就枯萎。日本滋賀縣出產一種籃紙,就是用鴨跖草花的花瓣染成。

因為太喜歡這種草花了,記得小時候看到它,總是眼前一亮,感覺遇見了精靈。雖說是鄉野之花,和它的邂逅也總在寂靜無人的竹林或坡地,在露水清風的早上,所以就特別珍惜,一廂情願地以為,這一朵朵小花裡都住著一個小人兒。不信你盯著藍草花看,冷不丁小人兒會跳出來和你招手鞠躬……我總是一蹲就老半天,姐姐喊去吃午飯,等我捧著碗再去察看,那個精靈小人兒卻從此不見了,好看的藍花瓣也合攏枯萎——“原來美的東西都不長久啊……”多年後,《格子的時光書》裡的男孩小胖道出了我心底的喟嘆。

開在鄉野的花自有一種出塵之美,它們靈性,渾然,有生機。其實我喜歡這種深藍小花,是覺著鴨跖草的藍裡有光。多年後讀到日本童謠詩人金子美玲的詩,尤其那首用作書名、廣為流傳的《向著明亮那方》,覺得分明就是寫給鴨跖草花的——

向著明亮那方,

向著明亮那方。

哪怕一片葉子,

也要向著日光灑下的方向。

灌木叢中的小草啊。

向著明亮那方,

向著明亮那方。

哪怕燒灼了翅膀,

也要飛向燈火閃爍的方向。

夜裡的飛蟲啊。

向著明亮那方,

向著明亮那方。

哪怕只是分寸的寬敞,

也要向著太陽照射的方向。

住在都市裡的孩子們啊。

這最後一句,也有譯本翻成“住在都市裡的人們啊”。金子美玲的詩有多箇中譯本,她的詩實在適合所有年齡的人們。——她自己也是一株鴨跖草花啊,雖命運多舛,只活了短短的二十七年,但她明亮的憂傷、野草花一樣的和命運惺惺相惜的靈魂,一直在詩裡閃著光,驚醒著一個個柔軟乾淨的少女的夢。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她,那一定就是鴨跖草花的藍。

來源《西部》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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