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典”的英文「語詞究竟」

“字典”的英文「語詞究竟」

山西省陽城縣皇城相府景區內收藏的文榮閣藏版《康熙字典》 (IC photo/圖)

我們學習語文離不開詞語工具書,而這類的工具書,我們多半習慣統稱為“字典”。

“字典”的說法肇始於《康熙字典》。由於《康熙字典》的地位與影響力,詞語工具書便逐漸統稱為字典,不管是解“字”的字典,還是說“詞”的詞典。當然,“字典”的說法之所以深植人心,也不脫漢語“字本位”的巨大影響在裡面。

然而嚴格來講,把字典、詞典混為一談,並以字典來概括,其實並不妥當。字典的收錄單位是字,字是方塊狀的形體單位。字典若兼收若干多字詞,也只是作為輔助的例證,用來說明該字的意義和用法。詞典的收錄單位是詞,詞是語言裡最小的、有意義的、又能自由運用的單位,其中有一部分是單字詞,另有一大部分是多字詞。詞典多以醒目的字頭作為引導,起著“以字帶詞”的作用,字為輔,詞才是主。

英文和其他歐洲語言一樣,都是“詞本位”的語言,以詞(word)為日常交際的最小單位,所以他們的詞語工具書稱為詞典(dictionary)。

英國的《牛津英語詞典》“OED”名滿天下,美國《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譽之為“詞典編纂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品”(The greatest work in dictionary making ever undertaken),英國《電訊報》(The Telegraph)稱其為“語言裡最偉大的詞典”(The greatest dictionary in any language),英國《泰晤士報》(The Times)把它評為“學術的非凡之作,必得高居知識界的奇蹟之巔”。(It is a remarkable work of scholarship, and must rank high among the wonders of the world of learning.)

然而英文《維基百科》(Wikipedia)提醒,英國的OED雖然卷帙浩繁,1884年至1928年分卷逐次出版,卻不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詞典,也不是世界上最早的足本詞典,許多語言都有類似的傳世經典之作,如德國的《德語詞典》(Deutsches Wörterbuch)、意大利的《秕糠學會詞典》(Vocabolario degli Accademici della Crusca)、法國的《法蘭西學院詞典》(Dictionnaire de l’Académie française)、西班牙的《西班牙語詞典》(Diccionario de la lengua española)、中國的《康熙字典》(Kangxi Dictionary)。

英文維基在介紹OED時特別點名《康熙字典》,言下之意是它在世界辭書的舞臺上閃亮耀眼,文化成就位居前列,是能與“詞典列強”平起平坐的中國代表。然而讓我感到些許遺憾的是,維基以Kangxi Dictionary為《康熙字典》的英譯,關鍵在dictionary的選用。中文的“字典”,維基以概念類似但重點不同的dictionary(詞典)對應,在強調“字本位”的漢語傳統裡並不合適,可以再進一步推敲。

在上述的這些語言裡,“詞典”的名稱各有說法。英文的dictionary、法文的dictionnaire和西班牙文的diccionario均源自拉丁文的dictionarium(或dictionarius),本義為“詞語之匯”。意大利文的vocabolario源自拉丁文的vocabularium,本義為“詞之匯”。德文的Wörterbuch為德文的本土字眼,本義為“詞之書”,唯獨中文的“字典”遷就了英文“詞典”的概念,挪用了現成的dictionary,而字典、詞典二者,又是漢語辭書必需加以區別的。

如果dictionary不是翻譯“字典”的最佳選擇,那麼“字典”的英文該怎麼說?

若是迴歸漢語,大膽採用拼音的zidian如何?

把中文的“字典”音譯成zidian,我們採取的是“異化”的翻譯策略。之所以稱為異化,是因為譯文zidian不像英文,或者根本不是英文,與英文大“異”其趣。語言間因文化差異而造成難譯或不可譯時,或可照搬“源語”(source language,又稱“譯出語”)權充翻譯,姑且用於“目標語”(target language,又稱“譯入語”)作為對應。譬如上述的“字典”,由於中英的文字體系不同,先依漢語拼音轉成拉丁字母的zidian,再以zidian權充“字典”的英譯。惟此舉可能會引來質疑,覺得只是漢字拉丁化,不是翻譯。

倘若揚棄異化策略,不用zidian,改採“歸化”策略,“歸”順英文,運用英文既有的詞彙與架構,那麼有哪些選擇可以用?最常見的答案,除了有待商榷的dictionary,無疑是character dictionary(字面為“字符詞典”)。中國的“字”,英文傳統上多翻成character(字符),因此“字典”才會有character dictionary這樣的譯法。另外,冠以Chinese的Chinese character dictionary(字面為“漢字詞典”),也時有所見,詞序略有不同的dictionary of Chinese characters(字面為“漢字的詞典”),或可視為較為正式的說法。

然而,中文裡如此常見簡潔、只有2個音節的“字典”,英譯若走歸化的路,意圖讓語言明瞭易懂,結果是譯文明顯過長:dictionary(4個音節,指“詞典”,單用不宜作為“字典”的英譯),character dictionary(7個音節),Chinese character dictionary(9個音節),dictionary of Chinese characters(10個音節)。

如果回頭,重新考慮漢語音譯的zidian呢?

其實在翻譯文化特色詞時,採取音譯的直接借用(direct borrowing),反而是個常見的作法,放諸四海皆準。音譯中文詞語不是原汁原味,但接近原汁原味(原汁原味就是照搬漢字),能最大限度地保有自身的主體性。棄漢字採拉丁字母,用國際通用的文字書寫,是我們向國際社會所作的妥協。換個角度說,文化特色詞的英譯通過語音直接借用,也是英文尊重不同文化的具體展現。字典是中國的東西,字典深具中國特色,“字典”的英譯,我們的觀點該為西方所知,我們的獨特性也應受到英語世界的重視。

事實上,在當今專業的英文書刊裡,“字典”的音譯zidian才是主角,dictionary或character dictionary(其他英譯從略)反而是配角。

美國漢學家羅傑瑞(Jerry Norman)在其代表作《漢語概說》(Chinese)一書裡,提到“字典”時用的多半是zidian。奧地利裔的英國詞典學家哈特曼(R.R.K. Hartmann)在其里程碑著作《詞典學詞典》(Dictionary of Lexicography)裡,中國的zidian是單列條目的,卻通過互見(cross reference)讓讀者參照同書另處的character dictionary。在哈特曼後來一套三冊的扛鼎之作《詞典學:關鍵概念》(Lexicography: Critical Concepts)裡,character dictionary雖然還用,然而我們看到更多的卻是zidian。英文借用拼音的zidian表“字典”,這樣的現象在專業領域裡屢見不鮮,並非特例。

或許,“字”的英譯才是根本的問題。字典之所以有中國特色,無非是漢字之故。日本“研究社”的《新和英大辭典》極具權威,它把“字典”譯為kanji dictionary(字面“日本漢字詞典”),kanji(日本漢字)便是核心所在。我們中文的“字典”如果依樣畫葫蘆,異化歸化兼採,折中譯為hanzi dictionary(漢字詞典),是否也是另一種可能性?

抑或,仿照英文《維基詞典》“Wiktionary”的構詞法(由Wiki“維基”和dictionary“詞典”縮合而成),把“字”的音譯zi和dictionary加以縮合,新造一個zictionary,用來專指中文的字典,似乎也未嘗不可。

翻譯除了守成之外,也容許有限度的創新。“字典”的英譯,除了歸化、守成的幾個傳統選項之外,異化、全音譯的zidian,異化、歸化各半的hanzi dictionary,以及異化歸化兼採再運用英語構詞法而成的zictionary,這些創新的做法都不妨列入考慮。

曾泰元(臺灣東吳大學原英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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