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王今年四十有六,家住河南北部一個小縣城裡的大農村。
按照新聞聯播裡的標準,我們國家裡這個歲數的中年男人應該是過著小康生活的。可惜現實沒有編劇,無法按照編排好的情節發展。老王如今還是苦苦掙扎在生活邊緣,年近半百的他還是在發揮剩下生命中的餘熱,為家庭減少經濟負擔。
老王家中一妻二子,生活可想而知。
他這個年紀裡,事業還沒有起色的男人是沒有什麼夢想可言的。上有老,下有小,夠他忙活的,根本沒空想理想這個東西。
老王有過理想,那是在他初二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喜歡聽戲。農村裡辦喪事都會在馬路中間搭臺唱戲,老王是常客,有時候鄰村有了他也會騎著自行車專門前往。他覺得唱戲的女生都很漂亮,所以愛屋及烏也想從事這方面工作。
彼時是一個注重生存而不注重生活的年代,家裡人聽了老王的夢想,也是喜憂參半,最後還是同意了。老王跟著一個唱戲班子在縣裡各個村子做巡迴演出,臺上和女人搭戲,臺下和女人嬉戲。
老王並不是那種猥瑣小人,他只是想和女生聊聊天什麼的,除此之外不報什麼非分之想。他只是不願意像其他人同齡人一樣每天上工地幹活,或者下地種莊稼,晚上拿包劣質煙蹲到大街上和別人插科打諢。他討厭那樣的生活。
但最後老王還是撒手不幹了。因為隨著時代的發展,觀眾們對唱戲已經不怎麼熱愛了。農村人對別的沒興趣,對兩性關係倒是很熱衷。於是唱戲班子的女性成員們漸漸學會了跳豔舞。
工作性質已經從當初入行時的“豐富底層人民精神文化生活”變質成了“滿足底層人民內心深處的求知慾”。老王失望透頂,選擇離開。
2
老王自從退出戲壇後,去了市裡一個煤礦上做礦工,成了一名地下工作者。那個小城市因為煤礦而聞名全省。誰都知道,一個城市有礦,那就意味著要發達;包括那些工作的人,也會跟著發達。
現實的確如此。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那些跟礦打交道的人,如今生活水平都不低。老王在礦上幹了幾年,也到了結婚的年齡。
他那個時候自己找了個對象,那個對象說自己以前很喜歡看他唱戲。老王對這個腦殘粉很滿意,但家裡人不同意,那個時候老一輩人都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是自己挑的兒媳婦堅決不喜歡。
而年輕人的愛就像是男性的生殖器官,擠壓的越厲害,非但不會縮小,反而還會變大。老王不聽從家裡的話,毅然和女友結了婚。
家裡即使再不同意,好歹該做的還得做,於是老王家裡也心不甘情不願的幫他把婚事辦完了。但媳婦入門以後家裡就不太平了。老王他爹老老王是村子裡出了名的嘴炮,而老王媳婦也是村裡吵架界的一把好手。可想而知兩人碰撞到一起,能產生怎樣的火花。最後一架導致分了家,誰都擺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老王夾在中間兩頭為難。
兩年以後,兩人生下第一個孩子。
當時家裡條件不好,分家的時候分到一個陳舊的瓦房,就是一間屋子,超不過九十平方。這個屋子還在老家的院子裡,他們和家裡只是名義上分了家,還一起下地幹活,在一口鍋裡吃飯。只是吃飯的過程很尷尬,其他人家裡吃飯都是邊吃邊聊,胡懟亂扯。老王家裡倒是紀律嚴明,人人眼裡都只是飯菜。
當時老王每個月的工資得給老老王上交一大半,所以真正用於自己家裡開銷的錢非常有限。他那間“家”裡面沒什麼大件,最值錢的是衣櫃和電視機。老王媳婦對老王上交錢的做法很不同意,夜裡睡覺的時候經常向老王抱怨,說結婚這些年連衣服都沒買過幾件,現在添了孩子,想給孩子買些吃的玩的都不敢。
這些老王怎麼會不知道,只是他實在沒有辦法跟自己老爹張口,只能安慰媳婦說過幾年就好了。
結果過了兩年,這種情況不但沒有改變,反而又得一孩子。
那年的天氣很邪乎,時值九月,天竟然下了雪。河南北部地區的人可以去問一下家裡的老人,1993年的九月份是不是下了雪。這件事以後經常被老王媳婦講起——講給她的小兒子,說當初這場雪就是因為你爺爺對咱家人太毒了,老天爺都覺得冤。
老二像是那不正常的天氣,他不吃奶,光喝奶粉。老王這下犯了愁——自己的工資根本不夠喂這小東西的。無奈,只能跟老老王說能不能先不交錢,等孩子長大了不吃奶粉了再交。
這個提議被老老王堅決否認,順帶著呵斥他當初不聽家裡話,非得自己找媳婦,結果生出這麼個光喝奶粉不吃奶的東西。
看著父親決絕的表情,老王瞬間想哭,那一刻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助感。那天夜裡他坐在村邊的大堤上抽菸,坐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可到最後什麼也沒想通。他看著莊稼地裡的一些樹,樹枝被風吹得亂晃。他想,自己要不上吊吧。
手指夾的菸頭燙了他一下,他轉念一想自己的媳婦和兩個兒子,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拍拍屁股上的土,把菸頭扔掉又點上一根,心想,再抽最後一根,戒菸。
3
日子在清貧中又度過幾年,老王的大兒子已經6歲,小兒子也已經4歲了。這個時候家裡的氣氛越來越差,媳婦和父親幾乎整天拌嘴,並且家裡的負擔越來越重。老王甚至不想回到那個沒有生氣,只有生氣的,所謂叫“家”的地方。他在黑乎乎、髒兮兮的礦洞中歇息時,覺得這裡簡直是天堂。
但後來沒多長時間,老王就離開了這個“天堂”。
那晚老王和往常一樣和幾個礦友下去,由於地面壓力過大,導致支撐礦洞的鋼管受力被彈開,兩名礦友不幸被射中,硬生生被釘在牆壁上。那一瞬間老王頭皮發麻,手腳發軟,當即離開。
回到家是驚魂未定,給媳婦說了發生的事,媳婦也是大驚失色,死活不讓他再幹了。
人可以停,生活不能。沒了工作以後老王更發愁。他在家裡帶了幾日孩子,看著兩個活生生的、迷你型的自己在院子裡玩泥巴,他心頭一陣溫暖。但隨即想到自己不能給他們無憂的生活,連體面的生活給難維持,心裡陣陣發痛。
那天夜裡,他和媳婦商量,去外面闖一闖,否則以後別說生活,連生存都難。
夫妻兩人最後決定去鄭州闖。孩子肯定不能帶過去的,所以只好寄樣給爺爺奶奶。但家裡的情況難以讓他們去和爹媽張口。但又有什麼辦法呢?人總得為生活低頭,放下一些東西,哪怕是尊嚴。
那天老王倆兒子在院子裡玩耍,看見爸媽去了爺爺奶奶的屋子,不時有吵鬧聲傳來。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不知道,他們只是呆呆地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過了不知道過長時間,他們看見爸媽從屋子裡出來,倆人臉上都不高興,尤其是母親,紅著眼眶,膝蓋處還有灰塵。
多年以後他們才知道,爸媽進了屋子以後被爺爺訓斥了一通,然後母親跪在地方求爺爺,爺爺才答應收留自己。
原來,生活中一些細微渺小的事情背後,往往都隱藏著很多難以啟齒的傷痛。
總之,那天晚上,他們一家破例在自己的家裡吃飯,而且有不少好吃的。有老大喜歡吃的豬頭肉和雞肉,有老二喜歡吃的西紅柿炒雞蛋。時隔多年,他們也都忘了席間父母對自己說了什麼,大致只記得他們說要去個比較遠的地方工作,不能常回來,以後自己要住在爺爺奶奶家裡。倆小子被眼前的美味吸引著,沒工夫多聽——即使聽了也沒什麼用,他們也不會考慮那些話的背後有多少父母的不捨。
從那天以後,老王和妻子就踏上了去鄭州的路,倆小子也從自己睡覺的家,移動到了爺爺奶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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