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鬱:沖繩人的魯迅觀,使人觸摸到生命的體溫

孙郁:冲绳人的鲁迅观,使人触摸到生命的体温

1903年3月,剪辮後的魯迅攝於日本東京

沖繩的魯迅語境

選自《往者難追》

日本是個難以讀懂的國度。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去東京,才知道東瀛的現代並非書本說的那麼簡單。多年後去北海道與長崎,對這個國度的歷史有了點感性認識。印象裡一切都顯得平靜,但內中一直糾纏著現代性的矛盾,在東方與西方之間,那座溝通的橋樑其實很脆弱。這個看法的深化緣於今年的沖繩之行,意識到日本各民族記憶的複雜性,先前對日本的想象便改變了許多。從一些作家、藝術家和學者的文字裡,我讀到了另一個日本。

大江健三郎有一本《沖繩札記》,寫的是對戰爭的記憶及日本的責任問題,讀起來隨著其文字如入湍急的河流,精神被洗刷了。那是日本的憂鬱。在對戰爭遺留問題的看法上,這本書激怒了右翼分子,起訴他的官司至今沒有結束。《沖繩札記》是日本現代史的另一種記憶,沖繩自身的問題也是日本的問題、東亞的問題。我在此讀到日本知識界異樣的聲音。在日本,只要談對沖繩的看法,大抵就可以看出其基本的精神走向。這個敏感的話題,在許多人那裡還是一個盲區。

沖繩亦稱琉球。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出版的《琉球國志略》對其有諸多有趣的記載。琉球古國與中國、日本有複雜的關係,研究東亞史的人,對此都有興趣。《隋書》裡說該國人“目深長鼻,亦有小慧”,那語氣乃大中華主義的,可見彼時中國人對其居高臨下的態度。《琉球國志略》說,明洪武五年(一三七二),中國開始“遣行人齎詔往諭,而方貢乃來”。我們現在看明清兩朝皇帝的詔敕,冊封的背後是精神的懷柔。後來派遣赴琉球的使者留下了許多關於該國的詩文,從護國寺、波上寺、普門寺、孔廟、關帝廟等舊物中,能依稀感到中華文明的輻射。在宋代,日本已經開始涉足琉球,與其亦有深的關係。不過從明清文人留下的文字看,琉球在深層的領域,是一個獨特的文明。他們的神靈崇拜及禮儀中的本土特點,在日本與中土是鮮見的。

自一八七九年琉球被並進日本,漢文明在此被另一種文化形態所取代。只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中國的文化又一次悄悄進入這個地方。沖繩人不再是在儒家的語境裡思考問題,那裡的知識分子的情感方式與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的革命性傾向倒是接近的。

我去沖繩是在年初,為了瞭解那裡的歷史,手裡帶著胡冬竹所譯的《沖繩現代史》。那裡已沒有一點《琉球國志略》裡的詩意,緊張裡的焦灼和憂患燃燒著。閱讀《琉球國志略》時,會生出一種好奇心。原始信仰與和諧的民風吸引你有一種造訪的衝動。而《沖繩現代史》完全變了,死亡與抗爭氣氛下的各式人生,糾纏著一個民族的辛酸史。理解沖繩的近代,自然必須閱讀新崎盛暉教授的《沖繩現代史》,那裡遠離著古人詩文裡的沉靜與高古。一九四五年,美軍在沖繩與日軍進行了殘酷的血戰,這是“二戰”中兩國在日本國土上唯一的地面戰。日本軍官下達“軍官民同生共死”的命令,無數百姓被綁架在死亡的戰車上,人們被強迫集體自殺,其狀之慘,為東亞所罕見。美軍佔領之後,沖繩陷入苦難的大澤,人們一直在抗議裡度日。無論知識界還是民眾,抵抗運動已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

一九四五年沖繩被美軍從日本割裂開來,直到一九七二年才復歸日本。人們對自己身份的喪失以及帝國對自己的出賣無比憤恨。他們多年來一直在追問著戰爭的責任。而嚴酷的事實是,現在他們還在美軍的控制下,戰爭的影子從沒有消失過。

二十紀四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小組在這裡出現。到了戰後,竹內好翻譯的《魯迅選集》十四卷本開始在此悄悄流行。魯迅文本給這些沒有祖國的文人以意外的鼓舞。他們從其間也讀到了自己的苦楚,覺得自己的現在也正是奴隸的生活。魯迅不顧絕望的挺身的選擇,乃黑暗裡的一線光明,那麼深地輻射在這個島中。自從孔夫子的理念波及此後,魯迅大概是第二個被久久喜愛的中國人。一大批民間思想者在支撐著六十多年的藝術,而這些藝術的核心精神與魯迅密切相關。

民間的集會與讀書活動還伴隨著創作的研究。從一九五三年琉球大學《琉大文學》開始,魯迅的語錄暗暗地流行。一些地下刊物的文字裡,經常出現魯迅作品的片斷。他們從這位中國作家的思考裡找到了走出絕境的參照。

孙郁:冲绳人的鲁迅观,使人触摸到生命的体温

1903年,魯迅與紹興籍留日學生攝於東京

沖繩的知識分子沒有對魯迅做學院式的研究,他們把魯迅的靈魂鑲嵌在自己的血肉裡。這裡出現了兩種力量:一是向後的力量,通過尋找舊我而確立自己的身份。那不過是祖先文明的發掘,失去的記憶的打撈。人們自覺地恪守著破碎的遺產。一是對現實的抵抗。前者是對迷失的歷史語境的召喚,後者意味著從壓迫裡解放的信念。他們在回溯歷史與直面歷史中,尋找自己的現實角色。因為在他們看來,失去了本土文明與喪失直面苦難的勇氣,都是一種罪過。

我在沖繩看到了許多古蹟,那都證明了與中土文明的關係。可是在所接觸的友人中,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是那麼深,這是先前所沒有想到的。而最具有象徵意義的是佐喜真美術館的存在。這座美術館矗立在美軍基地鐵絲網旁,我去那裡,有了意外的收穫。館長佐喜真道夫是個憨厚可親的琉球漢子,收藏了大量的珂勒惠支的版畫作品。這個反戰畫家的作品是館藏的珍品,連帶上丸木夫婦的反戰繪畫,在此成為主調。

佐喜真道夫收藏珂勒惠支的版畫的背後,有許多故事。他祖籍琉球,生於熊本。小時候熊本的孩子總罵他是“琉球猴子”。這種記憶使他後來有著強烈的迴歸故土的願望。然而故土已經淪落,無數冤魂與血跡,在他那裡抑制著呼吸。六十年代,他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便被魯迅的文字所吸引。那些小人物的命運,人與人的隔膜以及不屈服的反抗的意志,像暗夜裡的火把,吸引著這個失去故土的人。在故鄉,無數人死於非命,也有無數人淪入苦境,但誰為之代言呢?當讀到魯迅介紹的珂勒惠支反戰的作品時,他驚呆了,便一直希望找到那些原作。對故土而言,珂勒惠支的悲憫、大愛、憂傷而不屈的內心,是多麼親切的存在。在死亡與反抗中的神思,也似乎是在替著美軍基地邊的貧民哭訴著什麼。

魯迅對珂勒惠支版畫的介紹文字,曾令他著迷。那些鮮活的文字久久地吸引著他。由於對珂勒惠支的喜愛,他找到了許多心愛的朋友。佐喜真道夫覺得沒有誰的作品能像珂勒惠支那樣吐出了沖繩人的心聲。那些對死亡、暴政的控訴,簡直是故土人的一種無聲的表達。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與畫家丸木夫婦相遇了。這對夫婦一生從事反戰的藝術創作,他們把沖繩作為精神的起點,反顧著“二戰”以來的歷史。丸木夫婦的戰爭題材有著憂傷的旋律,他們創作過《原子彈爆炸圖》《南京大屠殺》《沖繩之戰》等。佐喜真道夫收藏了二人大量的作品,其中尤以《沖繩之戰》聞名。這兩位老人的畫作充滿了驚恐、死滅和亡靈的歌哭。幾十幅巨畫,完全被地獄般的幽暗所籠罩。據說他們曾到中國去過,魯迅作品的原作曾感染過他們,在這些畫面裡,魯迅當年控訴的殺戮及血河裡陰森的冤屈,悲壯地流著。珂勒惠支的版畫是低緩的夜曲,有獨吟的苦意;丸木夫婦的作品則是冤魂的合唱,在錯亂的散點透視裡,跳躍著哀涼。他們不安的、苦楚的筆墨流淌著幾代人的哀怨。

當珂勒惠支等人的作品已悄然無息於中國的時候,古琉球的土地上卻迴響著它的餘音。似乎在和那些死去的亡靈一起,對峙著美軍基地。沖繩人替法西斯與帝國主義犧牲了無數民眾,他們殞命於人禍。在失去身份的年月裡為日本承受著痛苦,這是那裡的人所難以接受的。而珂勒惠支遺作的到來及丸木夫婦的墨跡,在訴說著沉默的大多數的悽苦之音。

相關的故事真的太多了。

我在沖繩認識了仲裡效夫婦。仲裡效是位出色的批評家,自由撰稿人。他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悄悄地閱讀魯迅。自從與竹內好的譯文相遇後,他說自己人生的路就確立了,此後一生都在魯迅的影子裡。一九七二年初,在沖繩復歸日本的前幾個月,他和幾個朋友跑到中國,沿著魯迅生活過的路線走著。這幾個琉球人不希望自己的故土歸還日本,卻面向著中國,期盼得到一種精神的聲援。到達上海時,與幾個中國文化工作者討論魯迅,希望聽到關於魯迅的新的解釋。但回答卻很讓仲裡效失望,因為那時候人們對魯迅的理解還在單一化的語境裡。仲裡效感到,魯迅精神絕不會像他接觸的幾位中國學者想象的那麼簡單。可是七十年代沒有幾個中國人知道對岸的沖繩人是多麼渴望深切的交流。

孙郁:冲绳人的鲁迅观,使人触摸到生命的体温

1911年,魯迅攝於東京

那時候他在編輯雜誌,在刊物的顯要位置上,就印有魯迅的話。年輕的妻子幫他刻蠟版時,好奇地問他魯迅是誰。仲裡效悄悄地訴說著這個中國作家的名字。他那時的心境,被魯迅完全佔有。他默默地吟誦著《野草》裡的詩句,那些不安、痛楚以及穿越死亡的生命的熱流,直穿心底。多麼遼闊、偉岸、神異的世界!沖繩人在那個繁複幽深的世界,找到了克復苦悶的力量。此後他寫電影評論、美術評論和戲劇評論,對故土的文學作品進行闡釋,內中一直貫穿著魯迅的批判意識。對仲裡效這樣的民間思想者而言,魯迅的價值不是僅僅在學問裡,而是有一種覺世的力量。這個民間思想者在孤獨裡面對著歷史和嚴峻的現實,魯迅當年的敘述語態多少在他那裡復活了。

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各類反抗的集會和沙龍約談,那麼有趣多致地展示在他們的生活裡。他和幾個朋友結成沙龍,一起研究沖繩的命運。當政府把無辜受害者與日軍的死者的紀念碑放在一個園地的時候,他就發問:這是不是在美化日軍的歷史?日本人對戰爭真的反省了嗎?許多文章的背後複雜的盤問,不都是簡單的受難者的訴說,還有民族主義之外的人性的拷問。在他的大量文章裡,時常能夠看到魯迅式的峻急。

仲裡效與佐真喜道夫周圍的藝術家很多。那一天我參加了他們的聚會,地點在比嘉康雄的故居。比嘉康雄是著名的攝影家,已去世多年。他一九三八年生於沖繩,在東京寫真學校受過教育。先生對古代琉球的遺風有相當的研究,用自己的鏡頭忠實地記錄了各個島嶼的習俗和漁民的生活。作品很具穿透力,在黑白對比裡,琉球消失的靈魂一個個被召喚起來。重要的是,這位已故的藝術家真實地記錄了四十年代以來沖繩各類反抗的活動。他的鏡頭頗為傳神,琉球人幽怨、不安、決然的面容都被生動地記載下來。這使我想起新崎盛暉在《沖繩現代史》裡所記載的“反覆歸、反大和”的章節。思路是如此接近,而意蘊也被置於同一個調色板裡。那一天來了許多當地文人。除了佐真喜道夫和仲裡效外,有詩人高良勉、攝影家比嘉豐光、教師安裡英子等。他們用琉球語寫作,唱琉球的古歌。詩人高良勉看到中國的客人,高聲說:“今天不是日中會談,而是琉中會談。我們的心向著中國。”

沒有想到在安裡英子的手裡看到她收藏的魯迅編輯的《珂勒惠支版畫》,她對此有很深的研究。琉球大學有多人研究過珂勒惠支,自然也研究中國三十年代的藝術。那些研究的問題意識差不多都纏繞著戰爭後遺症的焦慮。最有意思的是那些研究者與民間藝術家的互動,他們的沙龍活動,有著對古琉球歷史的承擔。詩人高良勉那天把他一九六九年購買的《魯迅文集》拿出來與我討論,詩人是典型的琉球人,黑皮膚,大大的眼睛,說話幽默爽朗。他說六十年代,當琉球還沒有復歸日本的時候,自己拿著護照到日本留學。當時學潮很盛,校園被封住,沒有回學校的路。於是把一學期的費用全部買了十幾卷的《魯迅文集》。他從魯迅的文字裡找到了內心的呼應。一切都那麼親近,彷彿早已是朋友。他用筆在書中畫來畫去,記下重要的片斷。他說魯迅把自己孤苦的心激活了。一個不甘於沉寂和奴性的人,才是真的人。他寫了大量的詩,也有評論。意象取自琉球的歌謠,還有杜甫與魯迅。故鄉血腥的記憶在這些對白裡被一次次激活,那些含淚的目光和無辜者的遺骸,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存在。

在沖繩,許多藝術展覽都意味深長,內容也多在魯迅精神的延長線上。比如佐喜真美術館的上野誠展、洪成譚展,有著三十年代中國“一八藝社”的影子。上野誠是在魯迅學生劉峴的啟發下注意到珂勒惠支,而韓國的洪成譚的木刻直接模仿了魯迅的學生們。在佐喜真道夫的眼裡,這個線索也是沖繩反抗精神的線索。他們需要這個精神脈息。古老的琉球傳統在這些新的藝術的召喚下,會發生變化是無疑的。

從佐喜真道夫的選擇裡能看到古琉球人的大度與開放。他的心向四方洞開著。那些韓國人、中國人的藝術活動,在他眼裡都屬於他們反抗精神的一部分,也屬於自己內心的一部分。他們思考東亞問題、全球化問題,都是緊張感下的選擇。那天在美術館舉行的研討魯迅的會議上,來自韓國的學者李靜和講到朝鮮半島的現狀,極為憂慮。那些沉重的話題喚起了周圍人的共鳴。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韓國,文化中的主奴現象,恰是焦慮的原因。而魯迅當年在無望中的選擇,那種在沒有路的地方走路的勇氣,喚起了人們自己成為自己的渴望。

在胡冬竹的引見下,我見到了新崎盛暉先生。這個沖繩大學的前校長溫和得很,我談到了對他的《沖繩現代史》的印象。他突然有了一種靦腆的笑意,似乎從未經歷過書中的慘烈的景象。我意識到了這裡人的原色。古代中國文人說這裡“國中無名利縈心之累”,那是對的。我們的前人還說他們“能耐飢寒,任勞苦,尚血氣”,也是對的。新崎盛暉的作品就有剛烈之音,而為人則靜謐裡帶著微笑,是感人的。我在與新崎等人的交談裡感到,沖繩有著當下東亞其他地區所沒有的另類的焦慮。他們的焦慮是雙重的。這裡有對自己存在身份的追問,還有被佔領之下的憤怒。作為軍國主義與帝國主義的雙重受害者,他們至今無法擺脫冷戰的痛苦。左翼文化在此長期的延續,恰是現實的寫真。只要睜開眼睛,就不得不面對殺人武器的面孔。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伊拉克戰爭時期,美國飛機都從此起飛。在這些知識分子看來,不抵抗就意味著罪過。而這樣的選擇,就把他們的命運與全球政治攪動在一起。沖繩的抵抗其實是全球弱勢存在掙扎的象徵,而這不是一般日本民眾能夠真正理解到的。在日本群島中,沖繩人把五十年代的左翼脈息延續了下來。

幾十年間,我接觸了十幾位日本的魯迅研究者,深味他們的研究背後的渴望。但沖繩人的魯迅觀使人觸摸到生命的體溫,有汩汩的血性的噴湧。在沖繩,那麼多人對魯迅的喜好,受到了竹內好的理論的影響,感到了追問下的反抗,可能是擺脫自身焦慮的途徑。竹內好的魯迅觀,恰和近代亞洲的悖謬聯繫著,那是精神深處的力量的突奔,曾在寂寞的日本知識分子那裡迴盪不已。沖繩的魯迅傳播是另一種方式的,他們從自己的生命體驗裡,延續了亞洲現代性的悖謬。在大量的攝影作品和詩文裡,能夠感到無言的憤怒。所謂國家、正義美名下的歷史符號,在沖繩知識分子看來乃一種罪的開啟。開朗的古琉球遺音在近代遭遇了厄運,他們看到了周邊存在的虛妄。如今聽到的琉球民歌,那些清亮、婉轉的旋律,是遼闊精神的展示。沖繩人意識到自己要生存下來就必須保持這樣的遼闊。而近代以來的各類外來力量,在扼殺著自由的空間。天空被佔領了,海洋被限制了,家園旁是漫無邊際的鐵絲網。六十餘年間,他們向著中國洞開的窗口被遮擋,祖先的自由交流的灑脫只成了一種追憶。九十年代,一些古琉球的精神的尋找者組成了長征的隊伍。他們從中國的福建,長途跋涉,歷時兩個月,徒步進入北京。明清兩朝時期,琉球人就是這樣走到北京接受冊封的。在今天的沖繩人看來,祖先的選擇乃一種明達的神交。互相敬重,和睦相處,乃是國與國、地域與地域間交往的佳境。而近代以來,這一切喪失掉了。

在沖繩的一週採訪,一直像在夢中一般。二十世紀冷戰的痛苦,至今還在這片海土裡。那裡的藝術家們不為藝術而藝術,不在小我的天地間。他們不在意藝術的永恆性,而是一直關注著那些被凌辱和被摧殘的同胞。他們放眼關注世界上的反叛類型的文字,凡是直面強權的文字都很喜歡。詩人高良勉說,我們因為受難,而與魯迅相逢;我們相逢,因為魯迅而成為朋友。

魯迅之於日本,是個複雜的話題,從東京到沖繩,對魯迅的理解是在不同的語境裡的。竹內好、丸山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丸尾常喜都以學者的智慧與魯迅默默地對話。那些深切的詞語,更多是盤繞在書齋裡。如果說竹內好的視野還在生命哲學的層面,那麼不妨說,沖繩人的魯迅觀,是行動的藝術,魯迅是他們直面奴役的參照。《吶喊》《野草》的聲音不是迴盪在課堂裡,而是在抗議的前沿和民眾的運動中。我們近些年的魯迅研究,可惜都是觀念的演繹,社會運動裡的魯迅被弱化了。其實在中國的抗日戰爭與國共爭鬥裡,魯迅的聲音是響在前線的。沖繩的記憶喚起了我對百年曆史的再認識,那些沒有文字記載的經驗在今天看來顯得彌足珍貴。像大江健三郎的立場,未嘗沒有魯迅的情結,他是從書齋裡走出的知識分子。大江健三郎對沖繩人的聲援乃一種良知的外化,他知道沉默地面對邪惡,亦是一種罪過,說出來與走出來,才是知識階級的選擇。我想,新崎盛暉的著述也好,比嘉康雄、仲裡效、佐喜真道夫、高良勉也好,他們都是活的沖繩的姿態。反抗的文化不是簡單的概念的遊戲,而是生存焦慮與自由選擇的苦路。不曾深味苦難的人,奢談左翼亦流於口號的羅列,而沖繩人的歷史似乎都在證明:反抗的路,是一切不甘於奴隸的人的選擇。我們這些遠離現實的異國人,有時要讀懂他們,也並不容易的。

孙郁:冲绳人的鲁迅观,使人触摸到生命的体温

本書收錄孫鬱一九九二年至二〇一八年在《讀書》雜誌發表的數十篇文章。孫鬱評點了魯迅、大江健三郎、木心、張中行、徐梵澄等人的作品,也藉由這些作品,進入這些人的文學世界與個人命運。

精彩書評

孫鬱的散文,熔思想發現、學術洞察和藝術感悟於一爐,深刻的人性表達、中正的人文立場、豐富的人間情感,化為細膩又精準的文字、真切而舒朗的語感和深邃又超拔的境界,是視野、學養與良知、趣味相洽的知識分子寫作的典範文本。

——第五屆朱自清散文集授獎辭

掃上方二維碼,即為京東購書頁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