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元奔‖漫談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的詞在詞體演化中的地位

【按】本文早前發於別處,這裡轉發。

董元奔‖漫談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的詞在詞體演化中的地位

關於詞這一文學體裁從盛唐時期萌芽到兩宋交替之際達到成熟的這一過程,我前幾年寫過幾篇論文如《是什麼改變了李清照》、《葉夢得詞風流變論》、《漫談歐陽修詞在詞體發展中的地位》等,還在一些隨筆如《詞牌風情》系列、《剛毅坦率的李清照》等作過一些補充。在這些研究中,我粗略的勾出了詞在成為成熟體裁的“溫庭筠----李煜----柳永----蘇軾----李清照”五個發展階段。

但是,我的思考沒有結束,因為有些詞人很特殊,不能不說說。他們雖然不是詞的這條發展線索上的代表性詞人,但是,他們卻對這些代表性詞人有著很大影響。這裡,我且談談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

董元奔‖漫談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的詞在詞體演化中的地位

溫庭筠是花間詞的代表詞人,其詞以香軟濃豔為特徵,奠定了婉約詞的基本風格,李煜早期寫的詞類似於花間詞,但後期的詞眼界闊達,感慨深邃,豪放詞的基因開始出現。我們知道,《花間集》所收錄的作品創作時間跨越一百餘年,上起皇甫松(800?-880?),下至歐陽炯(896-971),其間有兩位重要詞人沒有視為花間詞人,他們就是馮延巳(903-960)和李煜(937-987)。在李煜之後,花間詞繼續影響著宋初詞人的創作,晏殊(991-1055)深受其影響,范仲淹(989-1052)雖然受李煜的影響很大,但是豔詞寫得更多。這裡,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是晚唐宋初詞壇上的大家,其地位並不比歐陽炯和李煜低,我想通過分別賞析這三個詞人的代表作來體會他們在詞的體裁形成中的作用。

細雨溼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倖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三春淚幾行。

這是馮延巳的《南鄉子》。馮延巳和溫庭筠一樣,詞多寫男女間的情感,但是,馮延巳不像溫庭筠那樣字裡行間透出濃郁的脂粉味,他的詞相對清新,同時細緻委婉,把筆墨專力於情的抒發而省略於對女性容貌服飾神態的工筆刻畫。

這首《南鄉子》很能代表馮延巳的風格。

上闕起句用現代詩歌才常有的通感手法寫道:春日細雨紛紛,打溼了那流逝的時光。光影被春雨穿透,彷彿溼了一般,準確的表達了人們走在春雨中對春雨由觸覺向視覺的轉換,同時也為下文抒發愁情營造了一種氛圍。就在這樣的一個細雨綿綿,光影沉重的季節,那度過了冬天之後,因為春天的溫度和春雨的澆灌而瘋長的芳草把那一年一度的愁情送上心頭,當年鳳樓中那溫馨的情事在如煙如霧的回憶中時沉時浮。但一切都在茫茫之中,兩個有情人只能在各自的鏡子前和錦被中思念著對方。

詞的下闕繼續抒發情愁。雨已經停了,但是,思念卻沒有停,夕陽透過窗欞照進屋子,照在女主人公的繡床上,斑駁的日影好像是點點楊花鋪滿錦被,紛飛的楊花隨夢中的她去了那夢魂繚繞的地方。她睡的時候特意把閨房的門半掩著,她渴望能在夢中把心上人引回身旁,無奈,夢是做了,夢醒後人卻沒有來,她呆呆的坐在床上,委屈的淚水撲簌簌的落下來,她捶著被子發起牢騷來:你這薄情的人,你當我是為你流淚嗎?我是為青春在這美好的陽春季節一點點消逝而傷心的呀。

這首詞善於通過比溫庭筠“香腮”、“鬢雲”、“杏眼” 等有巨大包容力的“流光”、“芳草”、“煙”、“楊花”等意象的相互勾連,營造出時空廣闊的氛圍,其意境雖不如李煜後期的詞,但也是大大深邃了。馮延巳生活在南唐宮廷中,對小他三十歲的皇子李煜克服早期作品中的脂粉氣而注重營造意境,不能說沒有很大的影響。

董元奔‖漫談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的詞在詞體演化中的地位

晏殊是一個一生平步升雲的“太平宰相”,高朋滿座,妻妾成群,錦衣玉食,心胸不煩,這使得他沒有能夠繼承馮延巳,特別是命運多舛的李煜的風格,他的詞充滿著對生活滋味的回味,使得作品出現一些理性和思辨的特徵。比如下面這首感時懷人的代表作《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開篇即點明瞭詞人盎然自得、閒然尋歡的詩酒之興。詞借酒興,酒助詞情,這種閒逸的生活為下文的感時懷人作了對比性的鋪墊。詞人改用鄭谷的詩句“流水歌聲共不回,去年天氣舊池臺”,通過懷念過去亭臺風景,暗指懷念逝去的人,通過追問夕陽何時從東方重新升起,暗指懷念逝去的時光。詞人由閒逸迅速進入對物是人非、時光不再的感傷。

下闕繼續反思。“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晏殊的名句。落花流水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讓人極度失望;過去的燕子飛回來了,但是,舊時的人兒卻沒有回來。此兩句在意義上與上闕的第二句第三句相似,但是,感傷的味道因為反覆而昇華到了新的高度。最後一句,詞人借庭院落花之景表達孤獨悵然之感,“香徑”既寫出了花落滿地豔春將逝的實景,又使人聯想舊時與人攜手的情景,使得全詞透出悽美。

晏殊的詞迴環往復,咀嚼生活,觀照人生,真如同其詞集的名稱一樣是“珠玉詞”,雖沒有繼承和拓展馮延巳、李煜的意境美,但是,卻發展了馮延巳的含蓄和李煜對於人生的思考,與他們一道推動花間詞向“無事不可寫,無意不可入”的蘇軾的詞的發展。

董元奔‖漫談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的詞在詞體演化中的地位

范仲淹是宋初詞壇上罕見的詞人,他以一組描寫邊塞生活的《漁家傲》橫掃花間詞在詞壇上的香豔流毒。目前,這組詞只流傳下來一首: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范仲淹多年鎮守邊關,熟悉邊疆生活,深知守邊將士的心情和勞苦。

塞下的風景本來就與內地大不一樣,如今到了秋天就更加蕭瑟了,詞的上闕描寫了邊塞獨特而震撼人心的秋景:大雁絲毫不留戀這裡,從這裡飛向其遷徙地最南方的衡陽,鎮守邊塞孤城的將士也思念南方的故鄉,聽到大雁的叫聲,軍營裡吹起號角,聲音越過緊閉的城門,迴盪在周圍的群山之中。

上闕在寫景的同時已經開始抒情,下闕則集中抒情。大雁南去了,然將軍已經白髮蒼蒼,但是匈奴未滅,刻石之功尚未建立,將士們不能回去。在這個秋天的夜晚,誰能睡得著呢?只好端起酒杯借酒消愁,不料酒還沒有喝下去,將士們的淚水倒先流下來了。

這首詞把悲涼蒼健的邊塞生活展示給物質富饒、歌舞生平的中原士大夫,久已習慣了富貴安逸的士大夫們迅速被邊塞風光的悲壯,國家武功不振的憂患,邊塞將士渴望早日大敗敵人凱旋卻長期無望的無奈和痛苦所震動。據說,曾在一首詞中以一句“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節遙獻南山壽”而自許是“元帥之詞”的歐陽修看到了范仲淹的包括這首《漁家傲》的一組詞,大呼范仲淹為“邊塞主之詞”,再也不敢自誇了。

早在唐末就有“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等少量作品,後來被花間詞佔據了主流,范仲淹的《漁家傲》使邊塞詞得到重新振作,直接啟迪了北宋豪放詞的創作,為詞的發展史上婉約、豪放綜合發展的樞紐式的詞人蘇軾提供了一份豐盛的營養。

董元奔‖漫談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的詞在詞體演化中的地位

僅僅從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的詞的創作中,我們就可以看出,詞的藝術形式的形成過程是極其複雜的,在主線之上還交織著一些副線。當然,除了馮延巳、晏殊和范仲淹之外,這些“副線”人物很多,比如:張志和、和凝、孫光憲、張先、黃庭堅、晏幾道、朱敦儒等等,今後我還將繼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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