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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鴨池南夜不歸，酒闌紈扇有新詩。雲隨碧玉歌聲轉，雪繞紅瓊舞袖回。 今感舊，欲沾衣，可憐人似水東西。回頭滿眼淒涼事，秋月春風豈得知！
——[宋] 晏幾道：鷓鴣天
晏幾道作為門第高華的貴胄公子，青少年時期曾過著徵歌逐舞、飛觴醉月的詩酒生活，但是由於他的“塊磊權奇，疏於顧忌”，後來不僅仕宦連蹇，而且生活也相當窘迫，竟至“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黃庭堅《小山詞序》）這首《鷓鴣天》詞，既有對早年詩酒歌舞生涯的追憶，也有對後來微痛纖悲情懷的傾訴，很能表現小晏一生的遭逢際遇。
詞的上片先是悼往，回憶往昔曾經擁有的那段歡樂時光。“鬥鴨池南夜不歸，酒闌紈扇有新詩”兩句，是對當年詩酒生活的形象描述。“鬥鴨”，古人遊戲之一種，類似鬥雞，大約是在池畔築欄，放鴨其中，使之相鬥，以為笑樂。馮延巳《謁金門》：“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晏幾道早年曾在自家的“西園”中消磨了許多時光，此番夜宴亦當屬西園舊事。《小山詞》中另有“臥鴨池頭小苑開，暄風吹盡北枝梅，柳長莎軟路縈迴”等句，可資參證。當年在樓前池畔終宵歡宴，飲酒至酣，詩興大發，取過歌女手中的紈扇，將狂篇醉句任情揮灑，才情意氣，何其瀟灑。兩句詞，將時、地、人、事、情、境俱隨手帶出。“雲隨碧玉歌聲轉，雪繞紅瓊舞袖回”兩句，繼寫宴前歌舞。碧玉的歌聲是那樣悠揚婉轉，竟連天上的彩雲也隨之流連徘徊；紅瓊的舞姿是那樣輕盈妙曼，翩翩的舞袖彷彿流風迴雪。“碧玉”、“紅瓊”，俱是對歌兒舞女的稱呼。雲隨歌轉，形容歌聲美妙婉轉，與“響遏行雲”說法近似，但由於將“雲”“歌”位置互換，故更覺新鮮活脫，庾信《道士步虛詞》“回雲隨舞曲，流水逐歌弦”之句可與同讀。舞袖迴雪，形容舞姿婆娑如雪花因風而縈迴飄舞，語出曹植《洛神賦》：“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後世多有化用，如岑參《田使君美人舞回蓮花北鋋歌》：“回裾轉袖若飛雪，左鋋右鋋生旋風。”晏殊《更漏子》：“遏雲聲，迴雪袖，占斷曉鶯春柳。”唐時更有善舞者以“迴雪”為名，李群玉有《贈迴雪》詩可證。小晏的這兩句詞，摹形寫態，能曲盡其情，而且文辭精美，對仗工穩，很能顯示小山詞“秀氣勝韻”的特點，與另首《鷓鴣天》中“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名句相比，可謂各得其妙。小晏既諳熟歌舞生活，感受自深，又工於長短句，故多能出此精妙之語。那一夜，酒濃詩狂，舞暢歌酣，實在玩得太開心、太盡興、太暢懷了！
然而，“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簡簡吟》）詞的下片筆鋒陡轉，繼寫光陰易遷之感，頓生境緣無實之嘆。換頭處用一“今”字，將思緒從追憶中拉回：“今感舊，欲沾衣，可憐人似水東西。”昔日的碧玉、紅瓊，酒儔詩侶，如今早已風流雲散，各自東西，不知去向了，撫今追昔，感慨萬端，怎能不泣淚沾衣？這裡所說的“舊”，既是緊承上片，也可能包括好友“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於人間”（《小山詞自序》）等諸多傷心往事在內。由於故友凋謝，世事滄桑，更兼本人無心仕進，家道日衰，昔日那天真的心性已越來越被今天的不幸所吞噬。因此，似這類慨嘆人生聚散、好景不長的詞句，在《小山詞》中也就不乏其例。如《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鷓鴣天》：“終易散，且長閒，莫教離恨損朱顏。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經歷了太多的人生變故，遭受了太多的心靈創傷，百感千愁只能化作一聲長嘆：“回頭滿眼淒涼事，秋月春風豈得知！”無論過去詩酒歌舞的美好時光，還是昔日歡宴結束、故人離散的傷心往事，今日想來，都倍覺淒涼，所謂“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李煜《浪淘沙》）。這一切，都潛藏於詞人的心靈深處，永遠也無法抹掉了。
這首詞上追昔，下撫今，上下兩片結構清晰，對比鮮明。寫昔日，則詩酒歌舞，筆致輕鬆，洋溢歡樂之情；寫今日，則席終人散，語調凝重，滿含悲涼之意。這種前後對比的表現手法，使今昔之冷與暖、離與合、悲與歡、哀與樂形成了強烈反差，不僅高度概括出詞人今非昔比的生活境遇，增加了詞的內容含量，而且使詞的情感抒發起伏跌宕，悲喜交集，增添了搖盪人心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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