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性別觀不是衡量作家和作品的唯一標準,雖然它很重要

張莉:性別觀不是衡量作家和作品的唯一標準,雖然它很重要

《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4期”對話“欄目選載

《性別觀與當代寫作——一百二十七位新銳作家問卷調查》

從2018年7月到2018年12月底,我用半年時間進行了一次關於性別觀與寫作的問卷調查,參與調查的共有一百二十七位新銳作家,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中堅力量,具有相當的代表性。我常思考,我們這個時代的性別觀是什麼樣的呢?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性別觀都是被學校教育、閱讀背景、生活經驗等等所建構的,文學作品對於讀者性別觀和兩性觀的塑造,同樣非常重要。

做這次調查也是為了讓當代文學研究與我們所在的文學現場進一步對接,給作家的性別觀研究提供新角度,以此為基礎,思考文本中隱蔽的性別意識與作家本人的性別觀之間的關係。

——張莉


Part.1

我為什麼做性別觀與寫作調查


張莉


從2018年7月到2018年12月底,我用半年時間進行了一次關於性別觀與寫作的問卷調查,參與調查的共有一百二十七位新銳作家。調查先後在《青年文學》2018年第11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2期及《南方文壇》2019年第2期發表,引起了不少關注。當然,我也常遇到一個問題: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調查?

我一直關注1895年以來現代女性寫作的重要變革,女性文學研究、作家的性別意識是我長久的研究興趣。當然,從興趣到實施調查中間有一個催化劑。2018年“Me too”運動在中國引起的反響,我一直很關注。那段時間我常想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性別觀是什麼樣的呢,是什麼讓那些人做出那些事,或者,我們為什麼會這樣或那樣表態?其實我們每個人的性別觀都是被建構的,學校教育、閱讀背景、生活經驗等等,最終塑造了我們今天對於性別的理解,對於兩性關係的理解。作為文學研究者,我所能做的有限,只能從專業領域展開一些工作。在我看來,文學作品對於讀者性別觀和兩性觀的塑造,同樣非常重要。

如果婦女不是妻子、母親,她本身有自己存在的意義嗎?在“五四”時代,無論是魯迅、胡適、周作人,還是李大釗、葉聖陶,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都使用了肯定句式。那麼,一百年過去,今天的女性寫作是怎樣的,女性如何理解自己;男性的性別觀是怎樣的,與百年前相比有什麼變化,我對這些問題很好奇。我想知道,一百年後我們走到了哪裡。

同時,做這次調查也是為了讓當代文學研究與我們所在的文學現場進一步對接,給作家的性別觀研究提供新角度,以此為基礎,思考文本中隱蔽的性別意識與作家本人的性別觀之間的關係。

基於以上考慮,2018年7月16日,我向活躍於當代文學現場的三十四位新銳女作家發起了問卷調查。問卷中提出了五個問題,請作家選擇自己最想回答的一題:

一、你認為女性寫作的意義是什麼,你是否願意自己的寫作被稱為女性寫作?

二、女性身份在寫作中的優長是什麼,缺陷或不足是什麼?在寫作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性別的嗎?

三、喜歡的女作家或作品及其理由,你認為這位作家是女性寫作嗎?

四、你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寫作是什麼樣子的?伍爾夫說,優秀寫作者都是雌雄同體的,你怎樣看這一觀點?

五、你怎樣理解目前席捲全球並在中國產生影響的“Me Too”運動?

約稿函中特別提到,調查所期待的是真實、誠懇、毫不遮掩的回答。我希望通過此次問卷調查,呈現新一代女性寫作者對女性寫作這一問題的真切認識,就此推動當代讀者對女性寫作者及其性別觀的理解。調查在《青年文學》2018年第11期上發表後,引起了讀者與同行的廣泛關注,微信公號轉發眾多。這也使我逐漸意識到,這一工作深具文學意義與文獻價值。於是,在上一次問卷調查的基礎上,我又對另外三十三位新銳女作家進行了補充調查。

經過初步整理,我對參與調查的六十七位女作家的選擇做了統計。其中二十位作家選擇了第一題,十二位作家選擇第二題,八位作家選擇第三題,二十四位作家選擇第四題,回答關於“Me Too”運動的第五題者,人數最少,共三位。

在進行女性寫作問卷調查的過程中,我也逐漸發現,已有的研究大多隻關注女作家的女性意識,而很少注意到男性作家性別觀之於創作的影響,而後者其實也是當代文學性別研究的重要構成。因此,我決定再向當代新銳男作家發起一次廣泛而深入的調查,為當代文學的性別研究提供最為鮮活、最為直接的聲音與樣本。

經過慎重考慮,我將針對女作家的調查問卷進行了改寫,除了部分內容重合,也專門設計了針對男性作家的問題。問卷的五個問題是:

一、在書寫女性形象時,你遇到的最大困難是性別的嗎?你在創作中會有意克服自己的“男性意識”嗎?

二、你最早的性別觀啟蒙是在中學期間嗎?你如何理解女性主義與女性寫作?

三、說一說你喜歡的作家或作品及其理由,你認為這位作家的性別觀可以借鑑嗎?

四、伍爾夫說,優秀寫作者都是雌雄同體的,你怎樣看這一觀點?

五、你怎樣理解席捲全球並在中國產生影響的“Me Too”運動?

2018年11月6日,我向當代文學現場最活躍的一批新銳男作家發去了問卷,同樣希望作答者選擇最想回答的一個問題。截至11月18日,收到了六十位作家的及時回覆,諸位同行回應的速度及熱情遠遠超乎了預期,也打消了我此前的種種顧慮。大部分同行按要求選擇一個問題作答,當然,也有不少作家對五個問題或四個問題進行了回答,為了調查的公允,我再次進行溝通,請他們確認最感興趣的問題。正如下面所呈現的,每位作家都只回答了一個問題。

我也對六十位男性作家的選擇做了統計。其中三十位作家選擇了第一題,佔調查人數的百分之五十,有不少作家提到,對這一問題的回答使他第一次意識到寫作中的性別意識問題。選擇回答第二題、第三題的各有六位作家。十五位作家選擇第四題,佔調查人數的百分之二十五。男性作家中選擇回答關於“Me Too”運動的第五題者同樣最少,共有三位。

參與問卷調查的一百二十七位作家,年齡覆蓋70後、80後及90後,也包括幾位60年代末出生的代表性作家。這些作家無疑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中堅力量,其中有十八位是魯迅文學獎得主,有不少獲得過郁達夫小說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林斤瀾小說獎等重要文學獎項,其作品在包括《收穫》排行榜在內的諸多年度排行榜上受到關注,也有一些是深受大眾讀者喜愛的暢銷書作家。換言之,此次問卷調查對象既具有充分的廣泛性,也具有相當的代表性。

從這次問卷調查可以看出,中國新一代作家對兩性關係及性別意識的理解顯示了應有的現代性,當然,其中也有獨特的複雜性。

要特別提到的是,這一調查工作之所以能如此順利,並廣受關注,多半有賴於答題的質量,所以,我要再次向參與調查的一百二十七作家特別緻謝,感謝他們的支持和坦誠。應該說,這次調查是我和我的同時代作家共同完成的。我們希望以此來喚起全社會對性別觀的重新理解、重新認知。


張莉,河北保定人。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博士。著有《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代女性寫作的發生(1895-1925)》《姐妹鏡像:21世紀以來的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眾聲獨語——“70後”一代人的文學圖譜》《持微火者》等。曾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華文最佳散文獎等。現為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4期

“女作家篇”節選自《青年文學》2018年第11期《她們與我們時代的女性寫作——三十四位中國當代新銳女作家的同題回答》、《南方文壇》2019年第2期《當代六十七位新銳女作家的女性寫作觀調查》

“男作家篇”節選自《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2期《當代六十位新銳男作家的性別觀調查》



Part.2


專訪

張莉×張瀅瑩

問者和答者之間的相互激發,才有了調查的不斷推進


從2018年11月讀者見到的最早一份34位當代新銳女作家的同題回答,到如今總計127位新銳作家(67位女作家,60位男作家)的回答,以及十位特邀的對當代文學作出重要貢獻作家的採訪,形成了關於當下新銳作家群落關於性別觀主題的較為完整的圖景和譜系。如今我們所看到的答卷文本,可以說大大超過了第一次的調查範圍。

張莉:對,性別觀調查已經生成完整的圖景和譜系。去年看到34位當代新銳女作家同題回答的反響後,我對接下來的調查進行了規劃。我特意去重讀了許多作家作品,也在朋友推薦之下讀了一些以前不熟悉的作家作品。因此,這個名單並非一時興起。當然,我也有其它方面的考量,比如作家生活地域的分佈,作家年紀的差異;既要有獲獎得主,暢銷書作家,還必須包括其實寫得很好但又尚未受到重視的新作家,我最終希望做一個能全面完整呈現當代新銳作家性別觀的調查。性別觀調查是莊重而嚴肅的事,我要像對待學術論文一樣對待它。


看得出來,這既是調查深度不斷推進的過程,也是發起人和被調查者相互影響、相互觸發的過程。在每一次調查對象的拓寬中,您有著怎樣的考量?

張莉:是,因為問卷者和回答者之間的相互激發,才有了性別觀調查的不斷推進。就像我已經提過的,葛亮看到女作家的回答後建議我開展男作家調查,這個建議很重要,性別觀和性別問題從來不只是關於女性的,我自己心裡非常明白。但我的顧慮在於男作家們不願意回答,擔心樣本不夠。後來我特意問了幾位作家,他們都第一時間回覆說很願意參加。這給了我信心。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我決定調查樣本一定要豐富闊大。

問卷設計是慎重的,問題要開放,要有彈性,要包容,要讓作家有回答的慾望,而且,五個問題有內在邏輯,也要有一定的層次,以適應不同類型作家。女作家的問題設計好後最先發給周曉楓,我們討論了問題的排序以及具體表述;李修文是男作家問卷調查的第一位讀者,我和他討論過針對男作家的三個問題,調查推進過程中,他們二位都給過建設性意見。

就像你看到的,鐵凝、賈平凹、阿來、韓少功、閻連科、施叔青、林白、遲子建、蘇童、畢飛宇等十位老師也進行了同題回答。之所以約請他們,是因為我認為調查需要同時代不同年齡作家的問卷作為參照。發出邀請後已經是年底了,大家都很忙。我其實是有些擔心的。很幸運,幾位老師回信說,調查很有意義,要支持。這對我而言,無異於夜行人看到燈火。


此次調查可以說是國內首次如此大規模對於作家寫作中性別觀的調研。在問卷設計中,為什麼會選取問答方式而非定量化的問卷方式?

張莉:因為是首次,所以沒有可參照的,後來就索性摸著石頭過河了。這個調查跟普通問卷的本質區別是,問者與答者之間是有情意的。在我這裡,他們首先是我尊重的同行,是創造文本世界的人。當然,對於這127位同行而言,作為調查者的我,恐怕也不是冷冰冰的數據採集者,十多年來,我一直是他們的讀者。

即使我與一些受訪作家未曾謀面,沒有機會進行深度交流,但也不影響建立基本的文學信任。更重要的是,大家目標一致,大家願意以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性別觀的關注。所以,正如你看到的,他們的回答是有溫度的、真誠的,不敷衍。如果只是調查者和被調查者的關係,這份調查就不會有真正的文學品質,也便沒有目前的影響力和傳播率。老實說,我非常感謝這些同行的支持。


張莉:性別觀不是衡量作家和作品的唯一標準,雖然它很重要

性別觀是理解世界的重要角度,但不是唯一


您長期關注女性寫作研究的領域,做了大量切近文本的梳理和研究工作,您也有許多個有獨特風格的訪談。您覺得這個性別觀調查是否得益於以前的這些經驗。

張莉:當然,這些前期經驗很重要。你知道,我看重與同行的對談。真正的對談是完全平等關係,不能是粉絲與偶像的關係,不能互相表揚,要有問題意識,雙方要有將某一文學問題進行深度討論的願望,而不是各自借對談尋找存在感。最重要的是,對談雙方要有共同的美學追求。事實上,我一直認為作家與批評家之間要保持一種各自獨立但又彼此守望的關係,要“不虛美,不隱惡”。對對方的批評到哪一步,彼此的信任就到哪一步。

長期以來,文學研究領域關注性別問題、討論性別問題多半在作品內部討論,並沒有與真實的文學現場保持聯繫,這導致了研究視野的某種狹隘,也導致了性別研究與當代文學現場及作家創作主體的脫離。原因當然很複雜,一方面是作家普遍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問卷調查,另一方面也在於研究者很難在研究與現場,批評與創作之間找到有效的溝通渠道。這無論對性別研究還是文學研究都是有損的,我希望自己能在這方面做些切實工作。

答卷中闡述相關問題時,我注意到回答裡出現了很多形容詞:粗獷、簡練、寬闊;細膩、繁複、幽微……這些詞被直接指向男女作家不同的寫作特質,也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人們對於性別寫作的刻板印象。而在這個問題上“被質疑”的,似乎都是女作家——“以中性色彩匿名寫作”“曾經有一段時間,被‘誇獎’寫得一點看不出是個女作家”“為什麼你的文筆像個男的”。是否能理解為某種性別觀上的傾斜?

張莉:其實無論粗獷還是細膩,都並不僅指男性寫作或女性寫作,那麼,為什麼我們今天有如此根深蒂固的誤解呢,我想,是因為我們身上沾染了性別想象的定見與偏見。在我們的文學判斷系統裡,對於女性寫作者的判斷誇獎裡其實也常有歧視存在,這種歧視隱秘而細微地浸潤在了作家的日常表達中。當然,這也是為何要反省我們性別觀的動因所在。

當幾位女作家談到自己無性別差別的寫作,或者跨性別的寫作時表示,很多時候不是為了塑造男性形象,而是希望通過另一種性別視角來獲取觀察世界的另外一種角度和思考問題的方式。對於男作家而言,與之相對的這個問題則被很多人理解為如何成功地塑造一個女性角色(或者說,是看她,而不是通過她看世界)。從這一點似乎可以看到在面對他(她)性別時,男女作家的寫作出發點存在一定差異。這其中是否有可以研讀的東西?

張莉:問卷本身蘊藏著諸多可解讀的空間,剛發佈的時候是一種解讀方式,越深入會覺得空間越大。但所有思考都需要沉澱,我也不例外。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分析才能給出答案。但是,關於作家的性別觀,不管怎麼說,還是要結合作家作品,有時候一位作家的性別觀說得很好,但作品未必,有時候一位作家的性別觀一點兒也不出彩兒,但作品真是有意思……作家從所知到所行,需要過程,反過來,他們從所行到所表達,也要有漫長的路要走。無論怎樣,落實在作品中很重要。

前幾天記者問我,我的女性文學研究者身份是不是會給回答的作家們構成某種壓力。坦率說,沒有答題者說起過,我也沒問過。不過,男作家們似乎都有政治正確的表態。我想,他們回答的時候,腦子裡可能是有一根弦的,至少沒有調侃。但是,分析調查不僅僅要看錶態,還要看他們的解釋,作家們為什麼這麼解釋,導致這個解釋背後的動因是什麼,也許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性別意識呢。所以,我一直強調,說什麼和何以這麼說對於這個調查分析很重要,簡單地看到表態遠遠不夠,作為研究者,這也是我接下來要進行的工作。

不過,我收到過好幾位作家的信或留言,大意是可能我和你的觀點不一樣,可能我的回答對你是一種冒犯,也許我的回答不符合你的調查預期,但這的確是我的真實想法,等等。留言的作家中,有男有女。我的回覆則是歡迎各種回答。其實我沒有預設,我怎麼可能預設呢?並且,什麼樣的回答對我都構不成冒犯,因為這是基於學術意義上的問與答。

張莉:性別觀不是衡量作家和作品的唯一標準,雖然它很重要

作家的性別觀與他的創作實踐互相作用,互為因果

在此次的大部分調查對象中開始涉足寫作現場至今的這二三十年時間裡,在性別觀上,特別是“女性寫作”這一觀念本身的涵蓋也發生了變化,可否請您簡單梳理一下相關內涵的變化?

張莉:《玫瑰門》和《一個人的戰爭》塑造了我的性別觀。但九十年代以來,“女性寫作”已經被汙名化了,被視為一種噱頭,這導致了今天很多女作家不僅僅不願意口頭上承認自己的女性身份,甚至在寫作意識上也刻意遠離,這內在裡影響了女作家對自我女性意識的體認。在新世紀第一個十年裡,其實是可以看到一些深具社會性別意識的文學作品出現的,比如《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婦女閒聊錄》,這兩部作品深具文學史意義,我本人也非常喜愛。但是,在新一代作家裡,此類作品還是稀少,今年盛可以出版了新長篇《息壤》,是從子宮及女性身體角度出發的寫作,我認為深具女性精神。


在問卷中比較關注的一點是,多位女作家們對於上世紀90年代媒體過度渲染的“身體寫作”始終保持警惕,進而對於“女性寫作”和相關概念都保持著警惕。在相關的作品閱讀中,也可以感受到由於參照系的不斷豐富和自身經驗成長,她們在自己的寫作中呈現出一種無意識的“自我修正”。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對作家的寫作是構成了影響的。不知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張莉: 對,90年代的“身體寫作”及“美女作家”的炒作傷害了真正的“女性寫作”的發展,我在其它的訪問中也提到過,因此,今天大多數女性寫作者渴望與某種汙名化的女性寫作劃清界限的心情,我非常理解。這自然構成了女性寫作的陰影,但我想,一個真正強大的作家,終有一天要對那些陳規陋見說不。我個人對此並不悲觀。


來自包括鐵凝、遲子建、林白、韓少功、阿來等在內的前輩作家同題回答中,清晰感受到他們所傳遞出的自信。在您看來,他們與新一代作家回答的區別在哪裡?

張莉:看到十位作家的回答時,我想到,如果前輩作家年輕二十歲,面對這份答卷他們會怎樣回答呢,這是問題的一面;另一面則是,這些新銳作家如果再成長一些,到了這些前輩作家的年齡,他們是不是會完善目前的看法和理解?我想說的是,作家性別觀與創作經驗有很大關係,很可能是前輩作家不斷複雜而深入的性別觀影響了他們的寫作,又或者,是因為他們日益龐大的寫作實踐反過來校正了他們的性別觀。人的性別觀不是鐵板一塊,它會慢慢發生裂變的。一位作家的性別觀需要討論,需要激發,需要在寫作中千錘百煉,一如寫作本身也需要千錘百煉才能趨於完善一樣。

作家只有真正愛上了他的那個人物,入迷到與他/她合而為一或者化身為無數個他/她時,一位作家的性別意識才會更豐富,更多元,更蕪雜,也更迷人。我認為,作家的性別觀與他的創作實踐互相作用,互為因果。

我不希望成為那種性別審查者,這是我始終警惕的

參與回答的作家中,相當一部分在答案和自己的寫作文本中可以說構成了高度的互文性,同事,也能看出有幾位作家本人的性別觀與他(她)在寫作中文本內呈現的性別觀是有所差距的。無論是互文性,還是其中的差別,這種在“聚光燈下的回答”,讀起來別有意味,也正如多位作家所言,首次讓他(她)思考寫作中的性別觀問題。這種由提問帶動的思考,是否才是問卷的細部意義所在?

張莉:我在閱讀大家的回答時會感嘆,哎,這個就是他/她說的,從語詞斷句到對人物的理解,只有他/她才會這樣答。也有例外,比如這位作家的性別觀是這樣的,可作品裡卻是另一個樣子,非常有意思。這是調查本身所帶來的思考。

“聚光燈下的回答”說得很對。我讀過大量上世紀90年代時的作家訪談,那時的男作家們的性別觀以及他們對女性的態度,怎麼說呢,讓人非常不適,但是今天你看,作家們再也不會說出那種話了,這是時勢使然,是整個社會土壤發生了變化。老實說,我很高興看到這一點。因此,性別觀調查不能用那種作家是否說了真話或假話、作家的回答是否有裝飾性的說法來判斷,因為集體性回答本身帶有時代性特徵,在未來,這個調查顯然會是一個歷史留存。這些回答表明的是,今天的作家願意承認或樂於呈現的那一面。正如前此以往的作家訪談裡,他們也都是在展現或呈現這一面或那一面。

我覺得,作家們願意在公共問題上表達自己的看法,無論怎樣都是一個好事情。這個調查行為本身也的確意味著,新一代作家們以一份共同問卷的方式參與了我們時代重要問題的討論,這是開始,這本身就具有意義。


張莉:性別觀不是衡量作家和作品的唯一標準,雖然它很重要

在您看來,用性別觀分析作家作品會有侷限嗎?

張莉:發給《中國現代研究叢刊》及《南方文壇》之前,我考慮到諸多讀者和研究者未必瞭解這些新銳作家,所以在作家名字後面各寫了兩部代表作,一方面是介紹作家,另方面也以此提醒讀者,對作家性別觀的認識不僅要關注他們怎麼說,還要看他們怎麼寫。而在收穫微信公眾號推出的時候,你也看到,我加上了作家的照片和完整介紹,我希望這樣能立體而生動地呈現一位寫作者。

其實讀過我的評論的朋友也都瞭解,作為文學批評工作者,我在判斷一部作品優劣時,並不把性別觀當作唯一標準,事實上,那種性別觀無比正確的作品也未必就是優秀文學作品。換言之,性別觀當然是文學創作中的重要標準,但不是唯一的標準,因為“詩首先是詩”,好作品有本身的藝術規律而不能淪為某種觀念的傳聲筒。也因此,我特別想說,我不希望自己成為那種性別觀審查官,這是我始終警惕的。


對性別問題的敏感將有助於我們更豐富地理解這個世界而不是相反


這麼說來,性別觀調查對您意味著什麼,您希望性別觀調查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呢?

張莉:性別問題是最不起眼也最四通八達,最纖弱但也最有生命能量的文學神經,它有千鈞一髮之力,它代表了一位作家的現代意識,文明程度和思考能力。這個世界上,哪一位寫作者敢說自己的性別觀是不需要完善呢?在調查過程中,我常常從作家的回答裡照到我個人的性別盲區和認知盲區。性別觀調查的目的就是在普及常識。這個常識是:每個作家的性別觀都很重要,它們構成了我們時代文學世界裡的性別想象,會對未來的讀者構成深遠的影響。通過性別觀調查,我希望我們對現實的理解能更深刻、更深入,更復雜、更多元,而不是更簡單、更黑白分明,更武斷。

在這一系列調查之後,您希望這一話題能夠向哪方面再作延展和深入?

張莉:我在大學裡教書,每天都和95後乃至00後一代打交道,這幾年我深刻認識到,年輕一代的性別觀和性別意識已是今非昔比,不只是男性尊重女性那麼簡單。文學是什麼呢,它要表現現實和時代的,真正優秀的作家要比普通人更敏感,要走在時代的前面。那麼,我們時代人關於性別問題的認識在文學作品裡傳達出來了嗎,我是有疑問的。無論是在文學創作領域還是影視劇創作領域,書寫女性形象或者兩性關係時,寫作者是否注意到女性群體本身的複雜構成;書寫日常家庭生活時,寫作者是否意識到家庭內部那種隱在的性別壓迫,以及以親情為旗號對弱者權力的蠻橫剝奪?

坦率說,我遇到過很多情境,一談性別問題對方就一臉不屑和不耐煩,因為他/她自然會想到那種二元對立,可是,假如稍微想想,馬上就會認識到,真正的性別討論不可能只在男女對立框架裡討論,而是要將性別關係與貧富、城鄉、經濟發展以及種族問題結合在一起。因為同一個女性內部也有著國族和階層的分野的,不是嗎?真正的性別討論也不是隻強調性別不平等而忽略其它問題,對性別問題的敏感將有助於我們更豐富地理解這個世界而不是相反。也是從這個角度上講,我認為,對性別問題的理解代表了作家面對時代疑難的思考能力。賀桂梅老師曾說過一句話,“在談性別問題的時候,文學界一直扮演著特殊的角色,”我深以為然。我甚至認為,新一代讀者的成長和成熟,會重新激發當代作家的性別觀和文學創作中的性別意識,不管我們承認不承認,一個新的性別觀時代已經到來。


2019年3月24日


新刊目錄

聚焦│Focus

《汪曾祺全集》新收佚文佚信選

選自《汪曾祺全集》

分卷主編說《汪曾祺全集》

實力│Main Current

張 楚金雞(短篇小說)

選自《青年作家》2019年第3期

程 青嵇康叔叔(中篇小說)

選自《人民文學》2019年第2期

溫亞軍彼岸是岸(短篇小說)

選自《安徽文學》2019年第3期

常小琥長夜行(中篇小說)

選自《上海文學》2019年第3期

陸茵茵夜航 · 菩薩(短篇小說)

選自《颱風天》

英國│王 梆天青(中篇小說)

選自《芙蓉》2019年第2期

鋒銳│New Wave

“故鄉奧德賽”二題

慕 明風起華西(短篇小說)

晝 溫泉下之城(短篇小說)

阿微木依蘿蟻人(中篇小說)

選自《四川文學》2019年第3期

非虛構│Non-fiction

王 蒙郵事(非虛構小說)

選自《北京文學》2019年第3期

梁鴻鷹萬象有痕二題

選自《上海文學》2018年第9期、2019年第1期

陸慶屹四個春天

選自《四個春天》

讀大家│Reading Classics

李 浩《狂人日記》的骨骼與魂魄

選自《青年文學》2019年第2期

對話│Dialogue

張 莉 等性別觀與當代寫作—— 一百二十七位新銳作家問卷調查

選自《青年文學》2018年第11期、《南方文壇》2019年第2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2期

書架│Book Shelf

包慧怡旋轉木馬的星空之旅

選自《繕寫室》

藝見│On Arts

尚思伽天邊外的契訶夫

選自《散場了》

互動│Message Box

讀者留言

《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4期

4月1日出刊


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改版擴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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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1日出版,定價20元

郵發代號82-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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