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咸豐二年(1852),左宗棠已年屆四十。太平軍在這年春天挺進湖南,一路攻城略地,逼近長沙。八月,經胡林翼、江忠源等人舉薦,左宗棠入湖南巡撫幕府,正式踏入官場。

汪衍振:太平軍攻打長沙時,張亮基剛就任湖南巡撫。

王魯湘:人生地不熟。

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汪衍振:對,兩眼一抹黑。來長沙之前,胡林翼給他寫過信,說湖南有一個能員雖是布衣,但思想很超前,不是一般的書呆子,是一個能擔當大任的人。誰呢?湘陰左宗棠。張亮基為了請左宗棠出山,從長沙城後門直奔湘陰東山白水洞。

王魯湘:當時左宗棠躲在山裡。

汪衍振:他在那個地方建了一個陋室,為了避兵禍。張亮基把他請到長沙佐幕——明是佐幕,實際上是佐以兵事,把所有軍務都交給他。左宗棠當時起的作用很大。

王魯湘:這就給了左宗棠第一個平臺。

汪衍振:對,否則太平軍不可能圍困長沙八十二天沒破,而僅用七天時間就攻破武昌。什麼原因呢?

王魯湘:長沙城裡有個左宗棠。

經長沙一役後,左宗棠名聲大振。因防守湖南有功,清廷賞他七品頂戴以知縣用,並賞加六品同知銜。已過不惑之年的他終於有了功名,儘管只是空頭銜。不久,張亮基調署湖廣總督,偕他同赴湖北武昌就任。八個月後,張亮基調任山東巡撫,他便辭歸湘陰。湖南巡撫駱秉章得知後,數次禮聘他均遭拒,直到1854年因湖南軍情緊急才復出。

當時湖南岌岌可危,太平軍馳騁湘北,長沙周邊城池大多被佔領,農民起義此起彼伏。左宗棠再入撫署後,專主湖南軍事六年。對這位師爺的能力,駱秉章起初有所保留,一年後就心甘情願當個只畫諾的上司。左宗棠向來心高氣傲,不甘屈居人下,遇到這樣一位無為而治的上司,正好可以大展拳腳。當時他“日間忙不可言,口講手批,略無片刻暇”,殫精竭慮地輔佐巡撫內清四境、外援五省,革除弊政,開源節流,穩定貨幣,籌措軍械,勉力支撐大局。在他的悉心謀劃卞,湖南形勢轉危為安。

咸豐八年( 1858),清廷與太平軍開戰的第七個年頭,驍勇善戰的湘軍將太平軍趕出湖南,並增援江西、湖北等地。湖南巡撫駱秉章因調度有功受嘉獎,已獲五品兵部郎中頭銜的左宗棠也賞加四品卿銜。左宗棠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然而烏雲正在聚集。咸豐九年(1859)夏,咸豐帝的御案上放著一道關係到左宗棠安危的奏摺,系由湖廣總督官文上呈。

汪衍振:當時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是個滿人,幹了很多貪汙腐化的事,比如私役兵弁。駱秉章就參他,左宗棠馬上起草摺子。他起草的摺子,駱秉章看都不看就拜發。

王魯湘:非常信任他。

汪衍振:他們當時沒有考慮後果。湖廣總督官文是滿貴大員,是朝廷安插在湖廣的眼線,湖南、湖北所有事情都逃不過朝廷的眼睛。這一參,樊燮不幹了,就一封信寫到官文那兒。樊燮說誰參我,不是駱秉章,是左宗棠乾的,人稱“二巡撫”。官文不幹了,一介幕僚竟然敢替巡撫做主,如何得了!

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關於左宗棠與樊燮的糾葛,野史傳說得有鼻子有眼,尤以左宗棠腳踢或掌摑樊燮最廣為流傳。湖北恩施有位九十多歲的吳姓老人,說他幼時見過罷官歸來的樊燮。老人說:“燮公謁駱帥,帥令謁左師爺,未請安。左厲聲喝曰:‘武官見我,無論大小,皆要請安,汝何不然?快請安。’燮曰:‘朝廷體制,未定武官見師爺請安之例。武官雖輕,我亦朝廷二三品官也。’左怒益急,起欲以腳蹴之,大呵斥曰:‘忘八蛋,滾出去。’燮亦慍極而退。未幾,即有樊燮革職回籍之朝旨。”另一種說法是,“時左宗棠以舉人為湘撫駱秉章主奏稿,會劾永州總兵樊燮驕倨罷官。燮往見宗棠,語不遜。宗棠怒,批其頰”。

上述兩種說法存在出入:一說腳踢,一說掌摑;一說兩人齟齬之後,左宗棠出於報復代擬奏摺參劾樊燮,一說左宗棠因公參劾樊燮之後,樊燮找他算賬時遭掌摑。然而,從左宗棠的書信、駱秉章的奏摺、樊燮的訴狀以及官文的奏摺中,均找不到左宗棠腳踢或掌摑樊燮的敘述。從當事人現存史料來看,有學者認為這可能是外人的添油加醋。

咸豐八年(1858),樊燮循例進京陛見,駱秉章趁機調查他的劣跡,然後上呈《參劾永州鎮樊燮違例乘輿、私役弁兵折》。清朝規定文官坐轎、武員騎馬,如遇情況緊急,文官可以騎馬,但武員不準乘轎,違者重處。武員私宅可以用家丁,但不準以兵丁充當僕役,因為兵丁拿的是國家俸祿,只准為國效勞。樊燮不僅違例乘坐肩輿、私役弁兵,還冒領軍餉、挪用公款。在太平軍橫掃南方的背景下,身為二品武官的樊燮竟然如此翫忽職守,咸豐帝便下旨將他革職,交駱秉章嚴審究辦。

樊燮不肯善罷甘休,派人向湖廣總督衙門和都察院上呈訴狀鳴冤,說自己是被人挾嫌陷害。樊燮指控駱秉章因濫保無功之人,害怕自己此次進京告密,在幕僚左宗棠的出謀劃策下上折誣陷他,而後審案官員串通一氣陷害他。官文據此上了一道奏摺,於是咸豐帝命他查明是否屬實,並密查撫署幕僚近年積弊。咸豐九年,官文奏報並未查到撫署幕僚“恣意要挾”的確切證據,只得出“跡涉曖昧”的含糊結論。此事後來不了了之,即使當時左宗棠真被查出是“著名劣幕”,也不至於被就地正法。根據大清律例,官員若縱容幕僚把持軍政,會被革職或降級,幕僚則可能被革職永不敘用,但並無性命之虞。所謂左宗棠會被就地正法之說,可能是時人誇大其詞,為談資添點作料而已。

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儘管左宗棠並非命懸一線,不過前途堪憂,如要全身而退,尚須有人出手相助。 “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也。”這是潘祖蔭在《奏保舉人左宗棠人材可用疏》中寫得最有分量的一句話,一時朝野震驚。區區一介撫署幕僚,竟然關係到一國安危!此言不虛,若無左宗棠從中謀劃行事,湖南恐怕早已落入太平軍之手。左宗棠並不認識潘祖蔭,是誰請他相助呢?郭嵩燾。郭嵩燾為湘軍的創建出過力,後來離開曾國藩幕府,入值上書房。咸豐帝曾向他諮詢左宗棠的情況,他說了不少好話。

汪衍振:郭嵩燾面見咸豐帝時說了三句很關鍵的話,第一句是左宗棠“賦性剛直,不能與世合”,就是說他傲。

王魯湘:他性格就這樣。

汪衍振:在湖南辦事時,左宗棠與撫臣駱秉章性情契合,兩人非常默契,彼此不肯相離。第二句話是左宗棠“才盡大,無不了之事”,什麼事情保證都給你辦明白。

王魯湘:給你擺平了。

汪衍振:他接著說左宗棠“人品尤端正”,因為咸豐帝還得考慮人品。

王魯湘:有才還得有德。

汪衍振:你再有能耐,可你人品不行,我能用你嗎?尤其第三句話對左宗棠的幫助非常大,說他“為人是豪傑”,這是一種定性的語言,不是模稜兩可。他接著說左宗棠“每談及天下事,感激奮發。皇上天恩如果用他,他也斷無不出之理”。

王魯湘:這對左宗棠是個定評。

汪衍振:這可了不得!

咸豐八年十二月初三日(1859年1月6日),咸豐帝在養心殿西暖閣召見郭嵩燾,說起左宗棠不肯正式出來為朝廷做事,想必是因為功名心淡。郭嵩燾說左宗棠才幹極大,礙於個性問題不想出山。咸豐帝問左宗棠多大年紀了,郭嵩燾說四十七歲。咸豐帝說:“再過兩年五十歲,精力衰矣。趁此時尚強健,可以一出辦事,也莫自己遭踏。汝須一勸勸他。”郭嵩燾說:“臣也曾勸過他。他只覺自己性太剛,難與時合。在湖南亦是辦軍務。現在廣西、貴州兩省防剿,籌兵籌餉,多系左宗棠之力。”咸豐帝說:“聞渠尚想會試?”郭嵩燾說:“有此語。”咸豐帝不以為然:“左宗棠何必以科名為重。文章報國,與建功立業,所得孰多?渠有如許才,也須得一出辦事才好。”

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高居廟堂的咸豐帝何以如此關切一介鄉野舉人,殷殷期待左宗棠出來為朝廷效力呢?原來早在幾年前,左宗棠的聲名就已傳入聖聽。咸豐五年,與左宗棠“無一面之緣,無一字之交”的御史宗稷辰,聽聞左宗棠的才幹後便舉薦他可獨當一面,成就必不下於胡林翼、羅澤南。咸豐六年,胡林翼向咸豐帝舉薦左宗棠可為將才。咸豐帝命駱秉章將左宗棠送部引見,但駱秉章不願放走這個得力助手,以“俟湖南軍務告竣”搪塞過去。此後,只要有認識左宗棠的人覲見,咸豐帝就會問起左宗棠。如此看來,在樊燮狀告左宗棠之前,咸豐帝對左宗棠已知之甚多,對其在撫署不一般的地位也已瞭然於胸,不至於因一紙狀文即令就地正法。

儘管並無性命之憂,處於輿論旋渦中的左宗棠痛感聲名掃地,在給胡林翼的信中慨嘆道:“所可恨者,七年一縷心血頗有以自見,今被一老傖破壞,此身斷無復留之理,而大局且隨之敗裂耳。”他說自咸豐二年入撫署佐幕,“初意不過混影塵俗,數月即便抽身”,不料湖南形勢嚴峻,張亮基、駱秉章兩位巡撫殷切挽留,只好“忍恥受辱,勉與塵世俯仰。湖湘之事,一身任之;即東南之局,亦一心注之,未嘗以他念稍撓其討賊之志。平生未受國家寸祿,而輒不揣其愚闇,慨然以身冒天下之嫌怨謗忌而獨執其咎,寧不自知以無權無位不幕不紳之人,處於有罪無功之地,必為世所不容哉?誠以世局如此,吾鄉系東南安危,不敢不勉盡其心力所能到者,姑為圖之。故頻年苦說歸田,迄未得恝然捨去耳”。

左宗棠隨時想抽身而退,不願進入體制內,因此一直不肯接受政府的聘書,在撫署只是個臨時工。別人看他這個師爺在撫署過得風風光光,其實他內心認為是在忍恥受辱。不管別人表面上如何尊重他,他終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一直在為他人做嫁衣裳。平日苦於沒有藉口辭職,這回總算可以藉故離開撫署。咸豐九年十二月,他告別將近八年的幕僚生涯,於次年正月自長沙準備赴京參加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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