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肖傖:譚富英與馬連良

今日推送《譚富英與馬連良》錄自《永安月刊》1946年第90期,作者張肖傖(1891-1978),字藜生,後改藜青。遍聽京華名角,常寫劇評、劇訊。民國四年著手撰《燕塵菊影錄》,書寫伶人小傳。民國十五年編《菊部叢談》,由大東書店出版,民國二十四年前後,主編《武進商報》“戲劇特刊”。在上海交通銀行任職期間,與張古愚等合編《戲劇旬刊》、《十日戲劇》等期刊,後又任上海《半月戲劇》、《戲劇旬刊》編輯。以肖傖、倩倩室主、玉泓、霜紅、天隱廬主人等筆名,為報刊撰寫劇評千餘篇。

 馬連良前於來滬義演聲中,因法院限令北上歸案事,甚囂塵上,大為社會人士所矚目,報紙且視為重要新聞,此亦可見新聞界小題大做矣。馬去而譚富英又南來,譚與馬,皆京朝派鬚生名角,在今日且可稱為梨園中之驕子。四大名旦之外,要亦以譚、馬與金少山、李少春諸伶為最紅,茲談譚富英與馬連良。

張肖傖:譚富英與馬連良

譚富英、馬連良、張君秋、裘盛戎之合影 

 譚富英幼時坐科於富連成社,人以其為老譚之文孫,又因譚小培已成為譚氏門中之豚犬,遂對富英生愛屋及烏之感。於富英之劇,鹹予以意外之好感,蓋故都人士述譚者多,對譚派票友,譚派內行鬚生無不表示好感。富英為老譚之孫,臺上扮相唱做較小培為生動活潑,群情鹹寄厚望於富英,故富英之出道,得老譚之餘蔭為多,但在科班中,有一時期,凡富英唱戰太平、定軍山諸曲,必居次軸,又連良凡唱四進士、審潘洪等劇,亦居大軸,以示各有所長,早已兩雄並立,儼然一時瑜亮,同負微名矣。

 譚、馬兩伶之在上海一隅,情形便殊,馬初次蒞滬,一炮便紅,得其父輩多方聯絡,遂收報、票兩界一致捧場之效,富英至今依然如一不識不知之人,除唱戲及某種嗜好外(今已戒除),與馬適得其反,小培人緣欠佳,加以富英初來滬時,歌喉未見爽朗,故來滬多次,皆不甚得志,其能一戰而壓倒連良者,端在滬上盛大堂會中,譚、馬合演探母一劇,富英全力以赴,遊刃有餘,連良大敵當前,於探母又不甚擅長,遂敗於譚氏之手,從此富英之名,駿駿乎有駕馬而上之之勢,時勢造英雄,亦英雄造時勢,富英實受堂會之賜也。

張肖傖:譚富英與馬連良

譚富英之《四郎探母》

 吾談譚富英,獨側重於譚之歌喉,良以鬚生之可貴,首在歌,唱必有賴乎本錢(內行指嗓音而言)。竊嘗聞諸孫菊仙之言曰,梨園之臺柱,向以鬚生青衣為主,鬚生昔稱正生,其所謂正者,以得宮音為貴,故必具洪實爽朗中正寬和之音,而始名副其實。試問今日周信芳、馬連良之歌,足勝正生之任否乎?譚富英之歌喉,猶不失梨園老輩之模型,乃今日歌臺之瓖寶,足與梅蘭芳之旦、李多奎之老旦、金少山之淨(聞金之嗓音已大退化),在今日流行靡靡之音,低啞之聲中,已足發聾振聵,可稱梨園之中流砥柱,惟今日歌場靡靡之風,能否挽狂瀾於既倒,實有賴於梅、譚諸人也,富英之可貴也在此。

 富英尚有一特點,彼與馬連良、周信芳絕然不同,即只唱老戲,不編排新戲是也。又其不務交際,不聽其父小培之支配,乃一最醇樸老實之北方伶工,為近今梨園中所絕無而僅有之一人。 

 有人謂富英實傳老譚之衣缽,此言略嫌過當,富英之劇,較其他譚派人物固略勝一籌,若以與老譚較,相差誠不可以道里計,惟其定軍山、戰太平、珠簾寨諸劇,頗得老譚之餘緒,至論瓊林宴、賣馬、空城計、打漁殺家、碰碑、洪羊洞諸曲,實離老譚甚遠也。

張肖傖:譚富英與馬連良

譚富英、姜妙香之《鎮潭州》

 又富英之唱,發音痛快淋漓,噴字有力是其長,但其寬泛乏韻味之處,及其唱字不知注意歸韻之法,隨口唱出,聽其自然,實富英之一大毛病。又富英之歌喉,不宜再寬,再寬則近於泛,便易走入許蔭棠之奎派一途,蓋老譚之不可及處,乃能將其聲音經數十年之鍛鍊,出之以清醇圓妙,富雄勁激壯於清剛雋逸之中,靈妙澹遠,渾圓委婉,兼而有之,所謂神化無間,直似靈妃入道,斷煙絕火,此種工候,即以富英亦能如老譚六十餘齡,恐亦必不能及老譚之境也。 

 馬連良之唱做,一言以蔽曰,以漂亮飄逸為旨,其在臺上之亮相、臺步、舉止、動作,皆以瀟灑好看為歸,其唱以嗓音甜而有味,運腔又出之纖巧甜俗而兼花梢,凡未聆及早年奎派、汪派、孫派之以大方簡潔老到者,遂多以馬調為悅耳,實則偶聽馬調,似屬動聽,久久聆之,便覺彼只有一種味兒,自然可以辨別其甜俗纖巧之非唱工上乘。連良之念白,因患大舌頭,根本是彼終身之大病,而人反愛聽其念,則亦淺薄之流,未知其短而反為所蒙者也。

張肖傖:譚富英與馬連良

馬連良、馬富祿之《甘露寺》

 有人以為馬之紗帽官衣戲獨冠一時,有人又以其道白戲為勝,有人又以其衰派做工戲為佳,而餘則以為上列見解,雖各具理由,但終不及其黑箭衣為最擅勝場,其打登州、胭脂褶、一捧雪,皆卓然超出其所演各劇之上,即以周信芳之擅長做工,有神氣、有工夫、有眼神、以上三劇,未必能勝過馬連良也。吾見王鴻福之打登州,連良以外,此人之黑箭衣戲可以讚許,馬之戲,黑箭衣戲為第一,衰派及官衣戲次之,唸白戲又次之,靠把戲更不足道矣。

 馬在科班中之戲路,原屬大路,因彼一度倒嗓,乃專心研究做工與唸白戲。民初故鄉中老伶工賈洪林,以低嗓而擅做念,又為老譚所重,臺下所稱,故高慶奎、馬連良等皆私學洪林,連良之拿手戲甘露寺之喬玄,漢陽院哭表之劉備,皆賈洪林之傑作。但洪林之戲,餘聆之頗多,洪林之唱做,在譚派鬚生中,不失為老譚之得意弟子,以言做,餘叔巖無其老到自然,以言唱,餘叔巖之搖板,不及洪林之能博臺下彩聲,以言唸白,叔巖更遠勿如,洪林所不及叔巖者,困於嗓音之已入於乾枯,不能歌大段耳。高慶奎、馬連良之學洪林,鹹不求逼肖,而各取其長以補自己之不足,此連良倒嗓以後最聰明之蛻變,或亦其所以能成為馬派之基礎即在此也。談馬連良者,應知其藝術之過程乃如此。

 馬連良在滬演義務戲時,適有歸案之訊,餘寫《論馬連良》一文刊諸錫報,此文乃蒙南京大剛報、上海民國日報連續轉載,此文專論其品格,扼要之言,乃在馬連良未嘗讀書,根本不知“大義”二字之重大意義,與其謂為附逆,不如稱彼為勢利之小人,較為允當確切也。

(《永安月刊》1946年第9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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