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疑古李學勤--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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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學勤先生

李學勤先生與我母親同庚,屬雞。他們那年月出生的人,在1949年業已成人,對新舊時代有著切身的感受,而我們這一代對舊時代的全部認知都來自書本上,只知道過去的日子十分不易,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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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

1950年,新中國百廢待興,母親離開她熟悉的北京,去上海當兵;那一年,李學勤先生開始對甲骨文感興趣,常常騎著自行車去北京圖書館翻閱相關的書籍。甲骨文雖然有三千六百年的歷史,但發現它至今僅一百餘年,這件轟動史學界的大事最初與三個人有關;先是王懿榮,時任國子監祭酒,這名字聽著像個商職,實際上相當於今天的教育部長。他老人家因病熬藥,發現了“龍骨”上的文字,遂重金買下研究;次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慈禧太后率皇室出逃,王懿榮痛心疾首說:“吾義不可苟生!”然後服毒墜井殉國,把剛剛開始研究的甲骨文留給了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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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鄂,1857-1909

第二個對甲骨文作出重大貢獻的是劉鄂,劉鄂當代人最熟知的是《老殘遊記》,其實他當年更重要的著作是《鐵雲藏龜》。至少三十年前,秦公先生曾津津樂道地與我說起《鐵雲藏龜》,還說起一樁與之相關的舊案,其興奮勁兒至今歷歷在目。劉鄂劉鐵雲將王懿榮的全部甲骨文從後人手中購藏,又補購上千片,於王懿榮殉難後三年結集出版,成為研究甲骨文不可或缺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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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振玉,1866-1940

第三個人是幫助劉鄂出版《鐵雲藏龜》的羅振玉。羅振玉是大學者,16歲就中了秀才。帝制社會的秀才都熟讀四書五經,就算老八股也得在讀書上面貨真價實。羅振玉對甲骨文研究的最大貢獻是將其推向深入,並率先指出甲骨刻辭屬於殷商的王室,斷定甲骨文是中國古文字的源頭。後來王國維協助羅振玉將甲骨文歸類整理,著作甚豐,至今他們之間仍留有大學者間的一段史話。

至於羅振玉的學生可以說桃李滿天下,其僅在古文字研究上就著作等身;這些都是研究古文字學必讀的書,當年李學勤先生去文津街北京圖書館翻閱的都是這些著作。一個翩翩美少年喜歡古代晦澀的文字,顯然有前世姻緣,李學勤先生與這些文字大家並無交集,唯有通過著作神交,在那個神秘虛幻的抽象世界隔空溝通。這是1950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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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學勤先生

次年,李學勤先生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系。今天考入清華大學都是難事,當年就更難了。整個哲學系就幾個學生,天天可以泡在老師家,蹭吃喝蹭學問。李學勤先生的老師是大名鼎鼎的金嶽霖教授,金先生創辦了清華大學哲學系,有“中國近代哲學第一人”之譽。名師出高徒,由此可見當年考生之難。金嶽霖先生終身未娶,與林徽因、梁思成三人構成中國近代史上口碑最好也最廣的三角戀愛佳話,想必這佳話當年李學勤先生也是旁觀者。

清華大學哲學系在1952年合併於北京大學哲學系。李學勤先生未畢業就去了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開始了古文字的專業研究。一個自幼喜愛古文學,自學奮發的青年,終於成為了國家級研究單位人員,能夠協助大學者們編纂圖書,在工作中深造,這對李學勤先生不啻於福音。

我和李學勤先生的認識都是在各類會議上,他老人家高山仰止,我們後輩都謹言慎行。我雖忝列文字工作者,但僅是個文學編輯,與古文字之學相距千里萬里;與李學勤先生攀談,可以感到他身上的儒雅之氣,這種儒雅顯然都是因學問而生。記得一次和路東之一同向先生問及新出土漢簡之事,東之靦腆請教李先生時頰紅口吃,多少有點兒不得要領,李學勤先生笑容可掬地耐心回答,讓我們深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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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學勤先生

李學勤先生當時任中國社科院歷史所所長,又是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他最著名的一個口號是“走出疑古時代”。當他這個口號提出時,在學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波。李先生說,要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他是基於這幾十年考古的新發現和許多學問才有的新啟發,謹慎地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由於百多年來,對中國古代文明的研究外國人比中國人多且深入,中國學者也有部分人對文字記載的歷史有漫漶不清的感覺,這就是造成“疑古”的背景,簡單地說,有人對於過去的歷史產生了懷疑。

李學勤先生位高權重,當他提出“走出疑古時代”之時,其專業領域的爭論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認為,不間斷的中華文明本身就是奇蹟,對中華文明不自信乃至貶低實在不公平,探索中華文明需要重拾文化自信。因為此,他不顧年高,到處演講,普及宣傳他那高深的學說。

大約十年前,我在《百家講壇》的節目播出不久,應邀去河南鄭州有一個大型講演,去了才知道,同臺有三人講演,李學勤先生居中,我排最後。我當時非常惶恐,希望主辦方讓李學勤先生壓軸,我先講好了,但主辦方不同意。那天是露天講演,臺下人山人海,估計有六七千人在聽。這類文化講演不是文藝演出,一般幾百人為宜,六七千人肯定亂哄哄的,效果不會好,所以我有些擔心。

在後臺休息室,我與李先生交談閒聊,我說我講的是下里巴人,您講的是陽春白雪,在一起實在混亂,別影響了您。李先生樂著說,有教無類,有教無類。講了就比不講好,聽了就比不聽強。我實在不好意思,就說還是您最後講吧,我在後面壓力太大。李先生開玩笑地說,我在後面講怕是觀眾都溜了,人家衝你來的。

我知道,在學問面前,大學者都是虛懷若谷,舉重若輕的;美聲與流行本不在一個層面之上,美聲需要紮實的基礎訓練,需要對聲音嚴格的把控,而流行只要能調動聽眾的感官就可以了。李先生的學問深厚,著作等身,凡一科都已是常人不及,況且多科皆有成就,他既有極為專業的古文字、青銅器的專著,又有為大眾普及歷史的《中國古代文明十講》,做這樣規模的大眾講演,本不該是他這樣成就的學者所為,但他老人家仍樂此不疲地為大眾效力。

那場講演是我為數眾多的講演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觀眾一眼望不到頭,人站在臺上自我感受十分渺小,尤其前面又有李學勤先生這樣的大學者,這場講演讓我知道先生可畏,傳播文明不遺餘力,提攜後輩高風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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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學勤先生

昨日晨起看手機,一眼看見友人發來信息:李學勤先生因病逝世,享年86歲。我躺在床上回憶先生的音容笑貌,一切彷彿都在眼前。十年前的先生登臺時健步如飛,怎麼一晃就駕鶴西去了呢?人生真是短啊,不禁折騰,沒有多少時間可供你使用,相信李學勤先生心裡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還有許多學問沒能成文成書,人生就這樣告一段落,讓與他打過交道的後輩悵然。

昨日一天滿腦子都是李學勤先生的模樣,儘管我與先生相交有限,早期還有點兒不知輕重,尤其東之還會急赤白臉地搶先生的話,在學問面前,顧炎武的《日知錄》有句名言:“人之為學,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不可自小易,不可自大難。與李學勤先生的數次交談,慢慢讓我們體會了這話。先生“走出疑古時代”的口號就是厚積薄發,“於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

今晨實在睡不著了,天剛矇矇亮就翻身下床,趴在桌上寫這篇小文以懷念李學勤先生,願先生靈魂安息。

馬未都

二0一九年二月廿五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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