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宏達:文化的救亡與清理重建(增訂版)(三)


馬宏達:文化的救亡與清理重建(增訂版)(三)


編者

本文源自南懷瑾學術研究會、南懷瑾文教基金會,作者授權發表,轉載請註明出處。

文化的救亡與清理重建(增訂版)

——紀念南師誕辰百年

(三)

世間治平

南師不僅深入探索生命真諦,對人民、社會、國家民族乃至人類的現實福祉也抱著深切關懷,為此他不拘於古今中外任何一家一派一格,而是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君子不器,海納百川,融貫通達,內養外用並重。他已出版的著述很多關乎世間治平。他推薦給人的書,多是教導做人做事。他一生的行履,彰顯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優秀精神,現身說法體現著出世入世的圓融無礙,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的知行統一。

南師說:“有些人提到中國文化就說儒家,我說不對,儒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還有些學佛的人認為要想國家太平,除非用佛法來統治,我說那也不對,釋迦牟尼佛講過政治嗎?他講十善業道、因果報應,假使用佛家思想搞政治,那這個國家完了。要使國家社會能夠平安有序,不但需要儒家、佛家、道家,諸子百家的學問都同樣重要。”(2008年8月初“中國傳統身心性命內修外用之學的傳習班”課程)南師所說的這個“諸子百家”,不止是傳統文化的諸子百家,廣義而言,包括了古今中外的優秀學問。

“現在你們年青人又要成佛,又想入世,講治世之道不要先研究儒家、道家,要先研究《管子》。《管子》是上古道家的文化傳統,是孔子很佩服的人。可惜我們現在的國家,到今天還沒有完備的體制,因為不懂得《禮記》,不懂得《管子》,管子治理國家講發展經濟,而且管子懂得修道,有他自己中心的修養。”(2008年8月初“中國傳統身心性命內修外用之學的傳習班”課程)

“修道難啊!我勸你不要修,年青人搞這一套我都反對。有同學問我,老師啊,你不是十幾歲就修起來了嗎?你怎麼反對我們呢?就是因為我十幾歲開始,我深知其中之艱苦,所以我勸你們不要修。你們玩這一套學不成佛,人也做不好,結果呢,神裡神經的有什麼好處?規規矩矩走一個孔孟之道,人道修好,天道也完成了,做好人做好事,多好!何必搞這個呢?”(《我說參同契》)

“道家喜談兵而言謀略,儒者揭仁義而力治平。道家如良醫診疾,談兵與謀略,亦其處方去病之藥劑,故世當衰變,撥亂反正,舍之不為功。儒者如農之種植,春耕秋割,時播百穀而務期滋養生息,故止戈而後修齊以致治平,舍此而莫由。”(《前言》)

“佛家明心見性的智慧,道家全生保真的修養,與儒家立己立人,敦品勵行,以及世界大同的理想,如能與西方文化交流融會,必能補救科學思想的不足,拯救物質文明的所失。”(《東西精華協會中國總會的任務》)

“生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今天,我們將何以自處?我們雖失望,但不能絕望,因為要靠我們這一代,才能使古人長存,使來者繼起。為了想挑起這承先啟後的大梁,我們一方面要復興東西方固有文化的精華,互相截長補短,作為今天的精神食糧;一方面更應謀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會,以期消弭迫在眉睫的人類文化大劫。”(《東西精華協會宗旨》)

“喚醒近世東方各國,使他們恢復自信,不再捨棄固有文化的寶藏,而一味盲目地全盤西化。重新振興中國人文思想的精神,以糾正西方物質文明的偏差。溝通東西文化,以謀人類的和平與幸福。”(《東西精華協會中國總會的任務》)

“南先生認為,中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進入國運轉盛的新時期,一切有志者應為國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沉湎於仙佛之道。1991年2月初,南先生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又強調:‘我常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希望多出幾個英雄,不是多出幾個仙佛。況且成仙成佛還做不到,開悟了又怎麼樣?!出幾個英雄,把這個社會搞安定,把天下搞太平,然後再搞仙佛之道。’”(王雷泉《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南懷瑾先生文化史觀述略》)

以上略舉,提醒讀者,南師非常重視世間治平、國家富強文明與人類文明和平,絕非只重心性與道德修養,更非復古或唯傳統主義者。他主張融會古今中外文化精華,溯本歸元,培植根本,經世致用,並且“日新又日新”,才能繼往開來。而中國歷史文化的精髓,心性與道德修養固然重要,與時偕行世間治平的豐富經驗教訓也極為寶貴。

毀 譽

有人關心別人對南師的評價譭譽,以我對南師的瞭解,答案其實很簡單——生時非其所計,逝後豈會在意。義所當為則為,盡心盡力已矣。

他為國家民族乃至人類盡心盡力了,這就足夠了。他才不會在乎身後的評價。甚至說,他留下那麼多文化遺產,世人是否珍重,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他未學佛前就是很瀟灑的個性,說放下就放下了!他在世時甚至說,“南懷瑾”三個字不過是個代號,與他無關。可以說,如何評價他,以及對其文化遺產如何處理,對逝者並無意義,所謂意義和價值是對生者對社會建設而言的。

其實譭譽(包括謠言)是每人人生的一部分,有其社會影響和導向的作用。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誰人背後無人說,不遭人嫉是庸才。常言道“人生難得一知己”,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但丁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可見真瞭解人與事有多難。人皆常有“不虞之譽,求全之毀”,莫名其妙的毀或譽何其平常,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謗隨名高更是世情常態,歷史的評價也常有翻雲覆雨的無常變化,即如孔老釋迦亦莫能外。尤其網絡時代,注意力成為稀缺資源,為了吸引眼球,標題黨、不實信息乃至謠言更是鋪天蓋地,形成信息時代少“信”息的怪現狀。

我到尼泊爾印度參訪時發現,印度教講釋迦摩尼佛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毗溼奴的第九化身,而其職能竟是用錯誤理論迷惑人使其墮入惡報者,不禁令人想起“批孔”。有趣的是,有些佛教徒則說印度教的三大主神梵天、毗溼奴、溼婆早已皈依佛教,成為佛教的護法神。由此想到陸游詩云“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不禁莞爾。

人類的認知逃不出盲人摸象。而且,人的一生,是無數因緣條件互動的現象軌跡,每種因緣與其他條件互動而無常,想捕捉全貌,幾無可能,最多不過“象其物宜”而已。更何況很多認知或言論的背後,受著情緒、利益或陰暗心理的驅使,以及器量、見識、境界與閱歷的侷限。

再如這些心理,大部分人都有:責人嚴,責己寬。或慣於以自己都達不到的標準去苛求別人。或以微瑕而否定全璧,不知推己及人忠恕之道以及“聖人寡過”之理。或看到有人批評,便失去信心,實則需要提升自身獨立思考能力和批判性思維,否則難免隨風倒。或喜歡塑造偶像,高推聖境,然後以想象的完美標準要求之,若不合己意,便煩而惱之。不知孔老釋迦耶穌若活在我們身邊,是否合乎我們的標準?

總之,種種情形、種種心理不一而足,世間相從來如是。所以說,人生對於譭譽不要太在意,時間精神還是用在更有價值之處為好。

當然,若從對社會導向的意義考慮,國家與社會還是有必要建立正確評價機制,避免導向混亂惑亂社會與國家。

裂變時代的自處

2015年我們和牛津大學、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教授們交流時,他們說歐洲和北美已有70%人口離不開心理醫生的支持,精神患病率也越來越高,已成世界難題。南師數十年前即警告廿一世紀精神問題會嚴重困擾人類,不幸而言中。

人有個特點,安定生活久了會感到乏味、不自由,會想變化。可是,當面對被動的或無法把握的變化時,會感到不確定性、茫然、焦慮、不知所措、想逃避或被迫應變。佛家說因為無常所以苦,為何?無常就是變化,帶來不確定性、被動與逼迫,被逼迫當然苦。若將不確定性變為確定性,焦慮會減弱或消失,除非面臨新不確定性。變被動為主動,變逼迫為動力,主動應變的同時,就獲得了成長與強大。擁抱不確定性,鍛鍊隨機應變能力,培養化危為機能力,就是一種積極主動的態度。

可是,當變化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時,人是來不及適應的。尤其觸及自己或親人切身利益時,比如工作、生活發生了接二連三的被動變化,不應對是不可能的。若應對不了,挫敗感、失去自信、焦慮便會累積,形成心理負擔,甚至趨向精神疾患。現在心理門診的焦慮症患者最多,便是明證。

當今時代,科學技術、金融資本、政治、經濟、軍事、國際競爭多輪驅動,呈加速之勢,帶來的是世界範圍的連鎖互動,從官方到民間都在發動變化,競爭此起彼伏,你追我趕,停不下來,蝴蝶效應頻現,變量不斷增加,變速不斷提升,新陳代謝提速,機會淘汰相伴,誘惑挫折相隨,行業顛覆常見,趨勢不可逆轉。當今世界趨勢可以確定的,就是不確定性。這一切,給每個人的生活工作帶來應接不暇的挑戰和壓迫,精神問題勢必越來越多。再疊加了文化鉅變未定,人心的“軟件”系統必定混亂不安,煩惱和危機自然此起彼伏。

值此波瀾浩蕩的裂變時代,除謀生、健身、陶冶性情以外,何以安心?何以自處?何以免疫精神疾患?南師留了很多辦法,在他的作品裡,更在他的身教裡,要大家自己去找出來。下面我分享幾點受南師啟發的相關思考,也是給他老人家的報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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