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中的滿族薩滿家祭


長篇小說中的滿族薩滿家祭


東北滿族薩滿家祭的現代烏勒本

——評劉慶長篇小說《唇典》

李秀兒

2017年,《收穫》長篇小說春季號發表作家劉慶作品《唇典》,這部歷時10多年完成的54萬字的長篇小說,是劉慶繼《風過白榆》《冰血》《長勢喜人》之後的第四部長篇小說。他曾獲長白山文藝獎、東北文學獎、吉林文學獎等,但是劉慶的創作成就並不特別引人矚目,批評界也少有將目光聚焦於他,而讓劉慶在東北得以安身立命的則是他傳統新聞人、報人的身份。

2017年1月8日,中國小說學會2017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在江蘇興化揭曉,長篇小說《唇典》榮登榜首。

2017年7月17日在香港揭曉第七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也是內地作家劉慶的《唇典》。

評論界以“氣魄宏大”“史詩般的巨構”“新世紀以來長篇小說上的收穫之一”這樣的詞語來褒獎《唇典》。至此,《唇典》以及劉慶的名字和作品才開始風靡於文壇。

閱讀《唇典》,能感受到作家劉慶對滿族薩滿文化深情的吟詠和敘述。他借滿鬥之名,通過滿族發祥地,薩滿文化保存相對完整的關外生活的旗人故事,講述滿族上至老三星創世和三仙女造人,下至普通旗人的現代版烏勒本(滿語,故事)。劉慶講滿人故事,不拘泥於從旗人日常生活的“有裡有面,有精氣神”的次生文化表象,而是深挖滿族薩滿“原生教”文化對旗人為人處世的深刻影響,旗人的歷史幾乎就是一部薩滿文化史。作為“多神信仰”的薩滿教(見《我是滿族人》29頁),又是一個不拒絕其他文化和神靈的宗教,其強大的包容性和“萬物有靈”的世界觀,在今天看來,似乎更充滿了神秘色彩和誘惑力。由於歷史原因,滿族和薩滿文化一度被妖魔化,東北籍作家蕭紅和端木蕻良的作品當中,都有對跳大神的描寫,“薩滿”就是封建迷信的無知、可笑,跳大神的刻板印象讓世人止步於現在仍普遍存在於東北民間,從清皇太極時代就禁止的薩滿野祭,而家庭、家族、族群和國家的薩滿家祭及其背後深厚博大的精神文化內涵卻被忽視。作家劉慶有得天獨厚的東北生活的地緣優勢,用對滿族和東北的歷史性縱向思考,以時間為骨,薩滿為肉,用開掘的鐵鎬,用《天宮大戰》“說部”的絲線,“反正”了現代史上滿族人畏畏縮縮不敢自稱旗人,旗籍羞於示人的面貌,也喚醒了不再使用滿語、滿文的失落的滿族人內心深處的文化基因,從這個意義上講,《唇典》讓我們看到的是一部祛除了野性和粗糲現代旗人“自我形象的調整重塑”(見《我是滿族人》28頁),不斷“尋找和守望自我”(見《我是滿族人》25頁)的滿民族史詩,《唇典》是一部東北現代烏勒本(滿族說部)。

一、用世俗筆觸講述“神龕上的故事”。採用滿族《天宮大戰》“腓凌”敘事手法,人物故事與神話傳說纏繞並行,大量使用滿語詞彙(烏春、薩瑪),以及象徵神諭、神啟的柳樹、樺樹和狐狸等。滿族的創世紀神話不像藏族《格薩爾王傳》那樣流傳廣泛,原因太多,其中之一是,滿族有些神話故事只在薩滿之間代代相傳,因為有些魔鬼和惡神的名字是不能被說出口的,會招來魔鬼和邪靈,因此滿族的創世紀神話即神龕上的故事一直是薩滿之間代代口口相傳,而神的故事與人相距遙遠,辛亥鼎革以來,由於一些偏見,更鮮有文學作品提及,而作家劉慶把滿族的創世紀神話糅進了常人的世俗故事,講述心中有神靈有敬畏有祖先神的滿族人的故事,心中的薩滿信仰外化於郎烏春、柳枝、滿鬥等滿族人日常生活當中,他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無一不受到影響,而這種影響表現出來的特徵應該叫做族群或者民族。《唇典》中,沒有把滿語、滿文作為族群的劃分標準,而是人們心中的信仰和三觀作為一個民族認同的標準,跳出了滿民族、跳出了東北亞、跳出了阿爾泰語系(滿語屬阿爾泰語系通古斯語族滿語支)來講述人與人、人與自然的故事,用這樣的視角和胸懷講東北人的故事、滿族故事,筆者還是第一次聽到。

在形式上,劉慶更是大膽借用《天宮大戰》的神歌的“腓凌”(章節)敘事的手法,給《唇典》平添神秘色彩。東北地區滿族本來就是一個有很多口頭傳承,不為人熟知的一些神秘奇幻故事的群體,小說更像是東北人之間的口口相傳的口頭烏勒本(說部、故事),大量的神話故事本身就是“滿族說部”的現實版本。

小說中多處使用滿語和索羅杆等滿族符號,這是小說語言上的一個重要特色。從地名、人名來看,“烏春”滿語意思神歌,是《天宮大戰》裡出現的一個古老詞彙,與書名“唇典”呼應;柳枝是漢族名字,卻源自古老的創世紀神話,柳樹是上劫大洪水退去後留下的神樹,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和神秘力量,滿族有生下小孩難養,認柳樹為母求其神佑的傳統,擁有乳房的媽媽神當中,佛朵(佛託)媽媽就是大柳樹的化身,她給靈魂山所有靈魂哺乳,所以女主人公趙柳枝經歷種種磨難始終堅韌、慈愛,臨危不亂,具有佛朵媽媽母性的慈愛光輝,她的身上寄託了作者對母親原始的愛戀。

作品給讀者呈現了一個東北動植物王國,狐狸、烏鴉、狗,還有樺樹、榆樹、年息花(杜鵑花)等既有靈性又帶有神諭色彩,多神信仰的滿族,認為萬物有靈,這是《唇典》的底色。

二、主人公承受苦難的升級,螺旋式闡釋薩滿文化博大的包容性內涵。女主人公趙柳枝未婚生子,受到薩瑪信仰祖先神引領,戰勝苦難、重獲生的勇氣;命定的薩滿滿鬥,在對自己薩滿命運的不斷抗爭中,找尋到薩瑪精神的真正內涵。多災多難的趙柳枝面對“未婚生子”的委屈和苦難時,是神的使者,化身為薩滿李良用慈愛和智慧幫她化解,而柳枝也以超常人的耐力和智慧活了下來,她的心中不光有自己、丈夫和兒子,還有順子、娥子,素珍,她的胸懷已經超越了血緣、民族和國家,這正與原生宗教薩滿教沒有條條框框,具有開放和包容性相契合。柳枝的苦難悲慘人生是從被人趁亂姦汙開始的,儘管作者對此的敘述隱晦和剋制,不難看出,此人就是一直帶給她、郎烏春、滿鬥一家苦難的擁有各種身份的滿斗的生父,苦難越是升級,戰勝苦難的人心越強大,讓她強大的是白山黑水冰天雪地的自然環境賦予她的強韌,更是薩滿文化中敬畏和承擔。“我們每個人都是時光的棄兒,都受過傷害。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都傷害過別人……我們應該對一切抱有敬意,包括自己受到的傷害,和傷害我們的人。”(引自《唇典》86頁)

滿族是崇尚自由和隨性的民族,男兒在山林策馬奔馳、女兒在田野追逐嬉戲,即使命運之神出生前就選擇了滿鬥,可熱愛自由的人兒哪願意被捆綁被差遣,滿鬥與命運的抗爭也是每一個薩滿達到人神合一的充滿痛苦和抗爭的鼓鈴之路,滿鬥幼年因為能感知到鬼魂世界,成長道路充滿危險和陷阱,比如受到找替身的跳井鬼引誘差點跳井溺水身亡,更受幾個鬼孩朋友的干擾,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比同齡人承受的苦難多得多。作者善於把現在與歷史、現實與夢境、人與鬼糅到一起,比如日本侵略中國的事實由一個有著會說話的肚臍眼的薩滿來預言,沒有正面描寫日本兵強暴婦女,而是通過滿鬥看到了裸體哭泣的女鬼,強暴柳枝的非公雞而是滿斗的父親的真相的揭露,都是通過夢境來詮釋,溥儀的穿越劇式家祭和鬼孩豆腐腰公主夢的幻滅,都沒有寫的血糊糊、叫嚷嚷,顯出作者敘述的剋制和從容。

滿鬥從一個男孩成長為抗聯戰士,從一個貓眼男孩成長為一個真正的薩滿,人的世界已經從鼓鈴之路童年時代走到了現代文明的失靈年代。而作為最後的薩滿的滿鬥,在代韓造反受過,承認強暴素珍致使懷孕的選擇,都呈現出高尚的情操。劉慶告訴我們,一個薩滿,可以是貓眼少年郎滿鬥,小土匪,抗聯戰士,蘇聯受訓中國士兵,共產黨、護林員,強姦犯;一個情人,她可以是膩兒、花瓶姐姐,蘇念、土匪壓寨夫人、通緝犯、王海燕、反革命小白鞋;一個壞人,可以是娶俄羅斯老婆的哈爾濱商人、土匪萬順、電燈工程師李白衣、山上大爺王良、理想教主、救國軍首領、日本先遣軍頭目,我們認識一個個既複雜又豐富的穿各色衣服以不同名義和目的的小說角色。苦難的升級,勇敢的心靈也在不斷地幻化重生,呈現出螺旋狀不斷旋轉上升的漩渦,小說結尾栽種靈魂樹的滿鬥,身上煥發著神性的光輝,在靈魂受到汙染的失靈年代,滿鬥成了靈魂的守護者,守護哺育神界的靈魂山的是佛朵媽媽,滿鬥栽種的是精神世界的阿凡達。

三、郎烏春形象的複雜多義,豐富精彩。此人曾投降偽滿,到底是漢奸還是英雄?郎烏春內心掙扎,面對旗人打仗“爭相用命”的英雄主義傳統價值觀,郎烏春不計個人榮辱換取戰友活命的選擇,閃耀著薩滿文化中犧牲自己,拯救別人的神性光輝。郎烏春是一個帶著泥土氣息的滿族小夥子,他從童年時代的滿族走來,身上帶有滿族先民野性、淳樸、自尊於一身的滿族漢子氣質。可是燈官節變故,讓他一步步走向了職業軍人之路。八旗兒郎生來就入兵籍,一輩子只能當兵,而滿人當兵打仗有爭相用命的傳統,看不起臨陣退縮的投降行徑,郎烏春身上的勇敢、果斷、膽大心細備受稱讚,可是郎烏春最後投降日本人的舉動,他到底是個英雄還是漢奸?讓包括郎烏春自己在內的人爭論不休,如何評價郎烏春,如何理解九死一生、不畏生死的抗日英雄變成一個漢奸、一個慫包,他自己也差點沒窩囊死,他的這種價值取向是不是值得?讓抗日的美名流傳下去,郎烏春精神激勵後來人,還是投降保存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的命?在生命面前,郎烏春的選擇,是比死還難受的投降。薩滿文化中寬厚隱忍和利他精神閃耀著火花,面對爭相用命的祖先,郎烏春做出了自己艱難的選擇。他能為戰友犧牲性命,犧牲名譽和尊嚴,為什麼不能把滿鬥當成自己的孩子呢?他人生的終結,是與王良——始終與他命運攪在一起的男人做一個瞭解,他殺死了他,為了柳枝、娥子、滿鬥——他的親人們。

四、薩滿可以用靈魂樹重建滿族的精神阿凡達。在作者看來,患爛心病的現代人失去了靈魂的家園,超越民族界限、大愛無邊的最後薩滿滿鬥,卻用靈魂樹重建了民族的精神阿凡達。韓造反就是典型的“黑爛”心的企業家,聲稱為白瓦鎮帶去資金和項目的企業家,實則是一個被邪魔附了身的黑心人,給白瓦帶去了災難,還有所謂的知名學者、假道學橫行在人世間,薩滿已經到了無法與人類溝通的失靈年代,薩滿文化呼喚人們自覺反省和自我救贖。當神靈已離我們遠去,人類孤獨地活在世上,唯我獨尊的時候,祖先神告訴我們萬物有靈,人類只是大自然的一個孩子。當人類用自高自大狂妄之心來破壞世界的時候,如同《天宮大戰》故事的地下國惡鬼區釋放出的惡鬼一般無二,至於韓造反,滿鬥在晾曬靈魂的河灘,看見了他的靈魂胸腔腐爛成一攤黑色的液體——而我們每個人終將面對靈魂的河灘。

滿鬥栽種靈魂樹,因為他心裡有一座高大的靈魂山,他要用敬畏和善良,去拯救那些麻木墮落的靈魂,創建人類的精神家園。回到小說開頭,現代文明未到來前,那些生活在敬信和首善的人們,他們信和善的靈魂,就像阿凡達世界飄蕩的氣泡和種子。

五、作者瑰麗的想象和詩意敘述。滿族的創世紀神話傳說給《唇典》這部小說憑添了神秘色彩、浪漫氣質,有很多想象穿越時間和空間,敘述天馬行空又有條不紊,人稱變換自然自如,前一句還“滿鬥啊”,後一句“我”就跳了出來,卻毫無違和之感,又不著技巧痕跡。神話傳說的插入,薩滿神歌的吟唱,讓薩滿身份更具有莊嚴的神性和藝術性,而不是東北跳大神,道出了薩滿文化是滿族、東北人的精神世界的鼓歌。作者筆調浪漫細膩,《天宮大戰》神歌和滿族傳統兒歌的大量運用,使作品充滿童真童趣。

小小子

坐門墩

哭著喊著要媳婦

要媳婦幹啥

點燈

(見《唇典》227頁)

天有星,

地有燈,

何等掛在哪,

蛤喇城。

蛤喇城,

城套城,城裡住著蛤喇精。

不管雨,

不管風

不管黑夜點河燈。

點淺灘,

點深燈,

點得滿河盡燈籠。

(見《唇典》322頁)

詩一般的語言,給我們帶來語感上的享受和暢快,像是語言在舞蹈。

“泉水傷心的時候會嗚咽,歡快的時候浪花潔白,泉水比我們更知道生命的答案,這個答案就是,流過了就流過了,每一刻都是過去,每一刻都是開始。你不必為河床的骯髒負責,因為,你沒有選擇。你能選擇的是承受和承擔,承受你不想也會來的一切,承擔你必須承擔的責任。”(見《唇典》86頁)

“我這輩子吃過的苦比額娘多出好幾倍,苦水沒有滋養纖細的小草,沒有和任何一顆晶瑩的露珠匯合,完全沒有回報。天神,你為什麼那麼殘忍?我愛過你,我沒有恨過你,我哭,你無動於衷,你憐憫過我嗎?你會說,你的額娘,你額孃的額娘都是這樣,像從地上淌過去的雨水,沒在石子和土地上掀起一朵小浪花。”(見《唇典》425頁)

薩滿祭祀分野祭和家祭,《唇典》裡的薩滿家祭,是指影響滿族尤其是東北人精神層面的充滿原始意味的崇尚自然、多神崇拜,具有慈愛、冒險、利他精神的文化傳統。而《唇典》通過趙柳枝、郎烏春、滿鬥、李良等人物形象,用說部的敘事手法,呈現了一部現代滿族說部。一改有玩物喪志等惡習的滿人給人們的印象,是鮮有的一部反映東北普通人的小說,對東北人公眾形象一次全新的定義和重塑,讓人們重新認識薩滿文化的精神力量,是呈現給大自然的一部生態小說,是東北人的心靈烏勒本,更是活在人際傳播的一本“唇典”說部,而作家劉慶,就是那個非凡的講述者。

(作者繫上海師大人文與傳播學院 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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