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山裝(徵文)

我的中山裝(徵文)

1974年,我正在河南西峽一高上學,那年,爸爸落實政策,被組織上安排在我念書的那個學校任校長,媽媽和妹妹自然也結束了在山溝裡的艱苦生活,隨著爸爸一起住進了高級中學教師家屬院。

那些年,媽媽身體多病,經常住院治療,又不得痊癒,犯起病來經常是難捱的苦痛。搬到中學後環境好了一點,爸爸和媽媽商量,讓媽去瀋陽大醫院看看。說起來令人難以想象和理解,媽媽竟然一個人拖著一個病身子去了趟瀋陽,現在想起來或許是因為家裡困難,多去一個人就多一份開銷吧。雖然是去看病,但媽心中確是無比的高興,感覺到了莫大的偏得,這一家人自打69年冬離開生活了將近20年的瀋陽,鑽進小山溝溝,一晃就是五年,媽媽是第一個能回一趟瀋陽的人,這是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媽媽走時是我送上的火車,已經成了農村孩子的我,在車廂中的喇叭裡第一次聽到了舉辦運動會時才播放的《團結友誼進行曲》,感覺到了渾身的熱血似乎都在沸騰,那是從未有過的興奮與激動。

大約一週左右,媽媽回來了,精神狀態很好,到醫大看了病不說,還回到原來住的大院看到了一些老鄰居,當然也給我們帶回了一些好吃的東西。媽媽帶回的東西中最貴重的是一塊兒滌卡布料。聽媽媽說,當時瀋陽剛開始流行滌卡,她在商場裡看到人們擁擠著在搶購鐵灰色的滌卡,於是動了心,覺得這是正經東西,猶豫再三,狠了狠心買了一塊兒。

媽媽給我們兄妹幾人分完東西后,唯獨剩下了那塊兒尺幅為兩米五的滌卡。打開來,大家像看稀罕物件一樣你摸摸,我拽拽,算是開了一回眼界。深灰色的滌卡泛著亮亮的光澤,整塊布料像緞子一樣,看不到一點皺褶,上手摸著是滑滑的感覺,拿在手裡又是沈甸甸的。年輕時穿過料子褲和毛嗶嘰服的爸爸,說這滌卡有點像料子的感覺。自然,欣賞之餘,那塊兒滌卡布料被媽媽收在了箱子中,沒有說給誰,當然也沒有誰好意思說想要。

之後的那一段時間,我的內心開始了不平靜,癢癢的,時不時的就想著媽箱子裡的那塊兒滌卡布料。那時,我應該也是到了青春期,學校有六七個“五•七”戰士子女,其中還有幾個女生,不在一個班,有的不是一個年級,也都認識,卻又沒有什麼接觸,彼此見面時不免有些年輕人的那種怦然心動,也就催生了臉面上的虛榮和自尊。於是壯著膽子央求媽媽,想要那塊兒滌卡布料做一套衣裳。(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我不敢和爸爸說,因為爸爸在家裡總是一臉的威嚴,我們兄妹都怕他。可不知為什麼,爸爸在單位卻總是面帶微笑。文化大革命時我去爸爸單位玩,看到滿走廊大字報,有一張是“革命職工”給爸爸寫的,還畫了個滿臉像開了朵菊花般爸爸的頭像漫畫,下面黑黑的寫著“笑面虎”三個大字。我能和媽媽說是因為我小時身體不好,一週歲時得肺炎差點沒夭折了,在家裡媽最疼愛我。我想要這塊布料也還有自己的道理,那時大哥在煤礦工作,二哥去青年點了,平時幹活沒有機會穿這麼好的衣裳;而爸爸儘管在學校是一校之長,但還保持著前幾年在農村走“五•七”插隊時的樸素作風,梳著整齊的背頭,卻把自己裝扮得土土的,上身穿著灰斜紋布對襟衣裳,一條家做藍布褲子,腳上永遠是一雙黑麵圓口布鞋,你就是給他做了這套衣裳他也不會穿的。思來想去,只有自己還在上學,最有可能也最有機會穿這樣的衣裳。

最終,媽媽答應了我,或許也是感覺到既然買回來了,孩子要做衣裳就做了吧,放著也是放著,時間長就該過時了。媽把想法也和爸說了,爸未置可否,這對我而言,就是很開恩了。

星期天一早,我帶上那塊兒滌卡布料和媽媽給的手工錢,在供銷社門前的汽車站坐長途汽車去了赤峰縣城。當時的赤峰縣城規模不大,自北向南數,從頭道街到六道街,三道街十字路口拐角處那三層的百貨大樓算是最高的建築了。我在那附近找到了一家鋪面還算可以的成衣店,一位中年男師傅接待了我。說明來意,遞上布料,那位識貨的師傅反覆看著,不僅嘖嘖稱讚:“這是滌卡呀,最流行的,赤峰買不到。”並問我做什麼款式的。我說:“四個兜的”。那年月滿街人們穿的都是灰的、藍的、草綠的四個兜幹部服,既大眾又樸素,再者我也想不出別的樣式。師傅聽後說:“哎呀,這麼好的布料不做中山裝太可惜了,也白瞎了我這裡的手藝。”嘴裡說著,已經從杆上掛著的一排成衣中找出了一套成品中山裝,一定讓我穿上試試。穿上新衣,照著鏡子,我才真正體會“人是衣裳馬是鞍”的含義。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中山裝,簡直都有點不敢認自己了。猶豫之中,也是在師傅的勸說中我下了決心:做中山裝。

半個月後,我取回了屬於我自己的那套鐵灰色滌卡中山裝。試衣裳時,我感覺到了那套服裝的魅力,筆挺筆挺的服裝,套上筆挺筆挺的自己,好似筆挺筆挺的新人,心裡那個愜意、渾身那個美勁就甭提了。媽媽也是喜形於色,看得出是滿心的歡喜;大老遠搶購來的布料,把兒子抬得那麼光彩照人,能不高興麼。但好歸好,我終還是沒有敢在爸爸面前試這套中山裝,而是放了起來,一放又是半個多月。

終於有一天吃過早飯,等爸爸上班走後,我鼓足勇氣穿上了那套嶄新筆挺的中山裝。家屬院距學校大門只隔了一條砂石路,進大門到我們班的教室也不過100米遠;可不知怎的,穿著新中山裝的我竟象是做了賊、偷了東西一樣,是那樣的不自然,那樣的心虛,又是那樣的鬼鬼祟祟,那樣的惶惶恐恐,低著頭,掩耳盜鈴般生怕被人們看到。我不知怎樣溜進了教室,只覺得滿教室同學們“嗡”的一聲,都轉向了我,議論著,私語著,用異樣眼神審視著,我只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第一節課間休息我竟沒敢走出教室。可在第二節課下課做課間操時,當我站在操場上的隊伍中,卻再次感覺到了人們眼光的異樣。我環顧了一圈,看到了一些同學近乎嘲笑的神態,看到了幾位老師驚異的眼神,也看到了爸爸那冷冰冰剜心一樣的目光。是呀,別說全校那400多名農村學生,就是那幾十名教師,也還沒有一人穿上滌卡中山裝的。那一刻,我真的成了學校中的西洋景,感覺給爸爸臉上抹了黑,有個地縫都想鑽進去。

中午放學回到家裡,爸爸黑著臉狠狠衝我說了一句:“把衣裳脫下來!”媽媽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站在那裡一聲沒敢吭。我含著滿眼委屈的淚花,一聲不響地脫下了那套才穿上半天就給我引來那麼多不是、引發爸爸憤怒的滌卡中山裝。媽媽一聲不響地把衣裳整整齊齊的疊好,又像放那塊布料一樣,把它收在了木箱中。直至74年我去青年點,直至77年招工我到縣委宣傳部工作,直至78年爸媽帶著妹妹回到瀋陽,那套嶄新的滌卡中山裝竟然塵封於媽媽的木箱中,一放就是五年。

爸媽回沈後,我和哥哥留在了赤峰。記不得是幾月份了,我又翻出了那套滌卡中山裝,儘管那時我已經是縣委宣傳部的幹事了,儘管那時穿中山裝已經不算新鮮了,儘管那時滌卡也已經流行了,我仍是心有餘悸。左思右想之後,我拎著那套中山裝又找到了當年那家成衣店,讓我興奮的是,我一眼就認出了接待我的仍然是那位給我做衣裳的師傅;可做衣裳的人如行雲流水,數也數不清,他哪裡還會認得我,還是那自己的裁縫活,讓他想起了這套傑作,同時露出了驚訝和迷茫的神色,不知我過了五年之後拿著這套嶄新如初的衣裳想要做什麼。

“師傅,我想請您把這件中山裝改一下。”我不好意思的說道。“為什麼要改,小了 麼?”師傅反問。我說:“不是的,我是不喜歡下面這兩個吊兜,求您把它改成幹部服那樣的兜。”師傅聽了眼睛都大了:“中山裝都是這樣的,改了就不是中山裝了。再說,這中山裝你穿起來多瀟灑呀,改了不洋不土的,滿世界也找不到這樣款式的衣裳呀!”看師傅這樣的執拗,是怕我壞了他的手藝和名聲,於是我近乎是央求他:“求您了,改了我還能穿幾年,不改我只好放在那裡,不更可惜麼?您該怎麼收錢就怎麼收錢。”在我誠懇的請求下,師傅現出了無奈,做出了讓步,終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

取衣裳時,師傅說了一句:“你這樣的年輕人很少見呀,我做了無數的衣裳,第一次做出這件土洋結合的,恐怕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件。”看著那件上面那兩個明兜原封未動,下面那兩個吊兜已經被縫紉師傅轉移到裡面的“新款”中山裝,我心裡像打翻了醋瓶子,暗暗地說:“師傅你說的沒有錯,但你哪裡知道和理解我的苦楚呢?”

(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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