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情世故｜大象公會

導語：看雞不是雞，看人不是人

大可所在的牛津大學動物學系 Edward Grey 研究所（EGI），最近 20 年實驗重心偏向“性研究”，研究對象有大山雀（Great tits），斑胸草雀（Zebra finch），紅原雞（Red Junglefowl）和果蠅（Fruit fly）。大可的研究對象是家養雞的祖先——紅原雞。和雞工作了一段時間，有感而發。

・燃藜圖，87 版紅樓夢第四集

年輕雞不懂分寸

二十隻兩歲的年輕公雞正式戴上腳環，自此後擁有了獨立的身份。它們即將被送往險惡的江湖，閉塞的男子監獄，在此之前，它們閒適地在單獨的小牢房共同生活了兩年，雖說雞仔也分階級，但年小力弱並不能造成惡劣結果。

況且階級一旦確立，武力事件便漸少發生，除非有誰妄想提升階級。

可惜小霸王的日子到頭了，大型男子監獄有五十隻老雞等待著他們，其中最年長的已有 11 歲，經歷了無數政權交替，這絕不僅僅因為運氣好，也必定不是他的體力過人，必然是熟諳雞情世故，無論世道如何變遷，風水如何輪轉，都能化險為夷。

可年輕雞不懂分寸啊。

年輕雞不明白新人就該低頭，你和老雞搶位置，你升一等，別人便要降一等，你做老大，所有老雞都降一等。侵犯多數人利益的結果就是，老雞聯合起來弄死新來的。

二十隻雞有五隻丟了眼睛，老雞們知道自己體力一日不如一日，新雞若不能為我所用，他日必為我害，獨眼雞永遠做不成頭雞，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們儘管體力上佔了優勢，卻被精於算計的老雞先發制人，粉碎了日後稱王的希望。

一週後，一隻年輕的公雞被撕去整個雞冠後頑強地活了下來，它像一個禿頂的老頭，不僅在母雞面前沒有半點吸引力，連我看了都無法忍住不笑。古代鬥雞需要移去雞冠和肉垂，防止這些血管豐富的器官被人攻擊大出血而死。

年輕的公雞雖然毀容了，但是也封閉了阿克琉斯之踵。對大部分公雞而言，一生中沒有幾次機會可以接觸母雞，就算有，它也犯不著色誘母雞，強上就行了。

不是所有雞都這麼幸運，另一隻年輕的公雞幾乎被迫絕食而死，它得罪了頭雞，頭雞率領著一幫跟班禁止年輕雞吃飯喝水，它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吃不了東西就沒力氣打架，沒力氣打架就更吃不了東西，它又沒有個兩肋插刀的朋友，誰能冒著惹禍上身的危險雪中送炭呢，雞，不落井下石就算得上高尚了。飼養員把它送到特護雞舍養了幾天，還是死了。

不是強就能活命

弱一定會死，強卻未必能壽終正寢。大型監獄是中年雞的主場，雞若年老還不願意退位，便會被篡權者打死，倘若頭雞有幾個忠實的屬下，或可以撐得久一些，若沒有，以一敵百也活不下來。

沒有集權制度做支持，頭雞的尊貴地位轉瞬即逝。曾經的頭雞腦袋上被啄了一個大窟窿，孤獨地倒在血泊中，其餘的雞不論老小，皆上前吞食一些羽毛。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欺負同類的機會，哪怕是一隻死雞。

年輕雞多半性格偏執，M4 格外好鬥，他一身短毛，因為羽毛被圍追堵截的各路公雞吃得差不多了。他渾身骯髒，因為別的雞不讓他洗澡，在沙石地裡打滾是雞的重要休閒方式之一，有一些霸王雞專以打斷別人洗澡為樂。

M4 草木皆兵，逢雞便打，殊不知自己再怎麼厲害也抵不過群毆，打不過只能飛到樹枝上，不敢下來吃東西，老雞們把守了食物和水源，新雞不聽話就餓著。

我想幫他一把，把他納入我的實驗，實驗安排是兩隻雞共用一個雞舍。他打起架來不要命，另一隻雞 M19 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恨不得鑽到地縫裡躲避他的攻擊，惶惶不可終日。

M4 享有一切優先權，當年那些老雞怎麼對他的，他加倍算到 M19 身上，他阻止 M19 吃飯喝水，一圈又一圈追著他跑，連根拔起他的羽毛，啄破他的肛門。我們解救了 M19，換進去一隻中年雞 J8。年輕氣盛的 M4 故技重施，不給 J8 一刻安寧，第二天偷襲啄瞎了 J8 的眼睛，我們終止了實驗。M4 被送回了大型男子監獄，十數只公雞陣勢浩大地追在他後面撕咬。

M21 也格外好鬥，我明白膽小活不下去，一切都是為了自保。但他懟天懟地懟人類，這就罪無可恕了。好幾次他用盡全身力氣朝我小腿衝來，小小的身體創造出那麼大的力氣真是令人吃驚。他顫顫巍巍地立住，回頭得意地看著我。

他也這樣攻擊飼養員，也許攻擊人類可以提升自己的階級地位，也許他是被狡詐的老雞教唆，也許是性格使然。反正人類永遠不能還手，否則會被法律制裁。他的小算盤打的很好，但人類可以殺了他。老闆在他的名字後面畫了一個圈，襲擊人類，秋後處斬。

不是所有的新雞下場都這麼悲慘，一隻新雞 M17 頂著大朵鮮豔的雞冠，上面沒有黑點，黑點是打鬥的痕跡，兩雞相鬥首先互啄雞冠，傷口結痂變黑，他的雞冠是完好的。

老雞怎麼會允許年輕帥雞的存在，既沒有啄瞎他的眼睛，也沒有撕扯他的羽毛，咬爛他的雞冠。中年雞憎恨小鮮肉強壯的體魄，即使你不招惹他，光憑你帥這一點，他就有理由來找你的茬。

這隻公雞地位不低，他可以欺負一些軟弱的老雞，這就更奇怪了。大家都傷痕累累，他怎麼能獨善其身。也許是圓滑的處世技巧使其免受攻擊？他是一個謎，打孃胎裡帶來的雞情世故。

活著，必須有朋友

K48 是容納了十隻雞的小雞舍中的頭雞，過著呼風喚雨的生活。因為實驗，我們將他單獨關了一段時間，實驗結束便把它送回原來的雞舍，由於程序上的失誤，我們將他投入了陌生的雞舍。

隻身闖匪窩，他還以為自己是老大。K48 主動挑戰新雞舍裡的頭雞，不出一會就把他制服了，接著又打老二，老三，車輪戰單挑了所有的雞，他都贏了。

可結果並不是他坐上第一把交椅，原來的老大老二聯合起來猛攻 K48，他腹背受敵，其餘的小囉囉也動不動進來摻和一腳，一來可以媚上，二來，雞天生就是要啄別的雞。

K48 不敵群毆，落魄地躲避到樹枝上，餓了幾天，所幸被我們發現，送回原來的雞舍了。

前文所說的瞎了一隻眼的 J8 被送入特護雞舍，裡面都是沒有力氣打架的老弱病殘。誰知剛放進去幾個小時，我們發現 J8 倒栽蔥摔在地上，兩腳朝天，我們以為他死了，幸好解救及時。原來他從樹枝飛下來的時候腳纏進裝生菜的網兜，於是腦袋著地，腳懸空。

我們懷疑有雞故意逼他飛離樹枝，慌忙之中他犯了這個錯誤，我們檢查他的健康時發現，他的肛門全是血。這些病雞趁他無法反抗的時候啄破了他的肛門。欺負別人使他們快樂，被欺負使他們痛苦。他們不欺負不是因為心善，只是因為沒機會。

同性性行為

同性性行為絕不罕見，尤其在公雞中。交配過程通常是公雞先咬住母雞的雞冠，再跳到背上，最後壓下尾巴。

同性之間咬雞冠是明顯的攻擊行為，如果是面對面咬住雞冠，多半是打鬥，如果是從後面追著咬就難說了，而如果公雞咬住另一隻公雞的雞冠，並且雙腳踩在背上，就有很明顯的性意味了，交配的正式過程很難實現，因為身下驚慌的公雞會不惜一切代價摔掉身上的公雞，背上那隻難以保持平衡。

成功的情況也有，一次我們發現事畢後，身下的公雞羽毛上灑滿了精液。有一些公雞更容易被上，比如 L37，一隻中年公雞，在大型監獄裡僅我目擊，他就被上了兩次，可惜的是後來他的喙受了重傷，被判處安樂死了。

如果說這些同性性行為是因為沒有母雞所以退而求其次，那麼說不通的是，為什麼公雞在有母雞的時候也會發生同性性行為。同樣說不通的是，為什麼母雞也會有類似行為。也許性行為的目的是繁衍後代、情感交流和征服。

剝奪你繁衍的資格

母雞也有等級，等級也是打出來的，倘若地位低的雞敢搶先吃東西，便會被地位高的母雞啄一頓。

母雞特別喜歡吃雞蛋，乍一聽覺得違反常識，但雞蛋富含蛋白質，她們多吃雞蛋有助於多下蛋。最開始的吃蛋行為可能源於蛋不小心破了之後的廢物利用，一旦母雞知道蛋很好吃，便會主動啄碎雞蛋，但當然不是自己的蛋。

母雞下蛋之後會在方圓幾十釐米轉悠，一旦有其他母雞意圖不軌就衝上來嚇退入侵者。

地位低的雞不敢啄頭雞的蛋，頭雞卻可以自由地啄所有雞的蛋。有一隻母雞蹲在自己的蛋旁邊，頭雞威武地走過來，重重地啄了她的腦袋，她害怕地逃走了，眼看著頭雞一啄致命，流動的蛋白嘩嘩地流出來，其餘母雞一擁而上，不到一分鐘一隻蛋就被吃光了。

欺負更弱者

H28 是獨眼公雞，他和另外九隻公雞同處一室，他的地位最低，所有的雞不高興了都可以來啄他，我曾兩次看到頭雞滿場追著 H28 跑，上天入地都不放過他，他只能全天呆在斜靠牆壁的柵欄上，這裡是最不舒服的所在，只有寬五釐米，長 50 釐米的區域可以活動，身子必定朝牆的相反方向傾斜，需要花一番功夫保持平衡。

好處是，那裡不適合打架，容易掉下來，是暫時的平安之所。

我和我的暑期學生做行為觀測的時候，發現他對人類極盡諂媚，毫不逃避人類的撫摸，也自得其樂地站在人類的大腿上。我們同情他是弱者，不想看著他受欺負，於是把他加入一組實驗，每隻公雞有單人房，沒人可以欺負他們，定期還有母雞上門服務。

他的醜陋面目展現出來了，獨身面對毫無反抗能力的母雞，H28 極端殘暴。他拔去母雞新生的羽毛，撕扯母雞背部裸露的皮膚，咬去小塊母雞的雞冠，母雞鮮血淋漓，他享受著母雞驚恐的嘶叫，我們不得不多次中斷實驗。欺負別的雞是他們的天性，暴力寫在他們基因裡，他們總要找一個地方發洩出來。

妥不妥協

紅原雞大多數的性行為都是強姦，我們做的是交配實驗，母雞見我們如見瘟神，公雞見我們如見財神。年輕的母雞 M43 見人就咬，中年母雞見過的世面多，她們知道反抗無效，並不過多掙扎，實驗做完她們得到應有的獎勵「蟲子大餐」。

公雞也是用蟲子色誘母雞交配的。M43 參與實驗已經 20 天了，她放棄了掙扎。貞節烈雞終究抵禦不過生活的碾壓。

年輕雞偏執，老年雞中庸，到底是我們終會被生活磨平稜角，還是不屈服的都死於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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