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的「支那趣味」 與中國

談谷崎中國觀的變化不能避開“支那趣味”,談“支那趣味”又不能撇開其中的“支那”一詞。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它不僅僅是一個國家或地理方面的專有名詞,更是一個涉及歷史、政治、中日關係甚至民族情感等因素的詞彙。

於桂玲(黑龍江大學東語學院教授,文學博士)/文

關於“支那”一詞的詞源,現在普遍認同的是來源於最初統一中國的秦朝“秦”(Qin)的發音,這種說法是根據明朝末年在中國傳教的意大利傳教士韋匡國(Martino Martini)的記載。日本通過漢譯佛教經典傳入“支那”一詞。平安時代高僧空海的詩集《性靈集》中曾用過“支那”一詞。日本佛教界人士也開始用“支那”一詞稱呼中國。後來該稱謂漸漸擴大到佛教以外的領域,在鎌倉、室町、江戶時期的典籍中,都有將中國稱為“支那”的記載。

明治維新後,日本走上“脫亞入歐”的道路,“支那”一詞在日本開始流行起來。當時中國的正式國號是“大清”,日本政府在正式場合把中國稱為“清國”或“大清帝國”,把甲午戰爭稱為“日清戰爭”、義和團事變稱為“北清事變”。但民間則把中國稱為“支那”,把“日清戰爭”稱為“日支戰爭”。清末,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運動高漲,一些漢人革命家不想長時間處於異民族統治之下,對“滿清臣子”、“清國”、“清人”的稱謂有牴觸情緒,開始探索能夠代替“清”的新稱呼。又因當時日本暗中支援中國革命,一時間日本成為中國革命家的樂園,同盟會、光復會等革命組織在日本組建。

對日本稱中國為“支那”,這些革命家並不牴觸,甚至有幾分感激。那時“中國”這個稱謂還沒有被公認,他們借用日本人的稱謂,自稱“支那人”,拒絕承認自己是“清國人”。孫中山、宋教仁、章太炎,甚至康有為、梁啟超人等都用過這個稱謂。這說明當時日本使用“支那”稱呼中國,不但沒有貶義,反而含有對中國漢人的尊敬。另一方面,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的勝利,堅定了日本在國際社會上的信心,帝國主義野心萌芽並逐漸膨脹。甲午戰爭前一直把中國尊為上國的日本人,在戰爭勝利後洋洋自得,開始藐視它曾經崇拜過的對象,“支那”一詞在日本帶上了戰勝者對於失敗者的輕蔑色彩。

辛亥革命後,中國國號從“大清帝國”變成“中華民國”。日本在1913年6月召開的內閣會議上還是決定“除了條約和國書以外,(仍然)將中國稱為‘支那’”。1930年,中華民國外交部要求日本政府不再使用“支那”稱呼中國。對此,日本當年10月31日的內閣會議上決定,此後的外交文書不再使用“支那”,而使用“中華民國”稱呼中國。

只限於外交文書,一般媒體如《朝日新聞》對“八·一三”事變的報道中,將中華民國政府軍稱為“暴戾支那”;對於盧溝橋事變,則稱為“支那事變”。戰後,中華民國作為戰勝國對日本強力施壓,要求改變稱呼,日本不得不承認“支那”是歧視性語言,在1946年6月13日公開發表外務次官通告,聲明根據中華民國的要求,廣播、出版物等媒體要無條件地、不再將中國稱為“支那”。

谷崎润一郎的“支那趣味” 与中国

大正時期日本神戶街景

“支那趣味”

“支那趣味”是指大正時期(1912-1926)流行的、日本文人對中國的異國情趣,是日本人頭腦中創作出來的、浪漫的、充滿異國情調的東西。大正時期,經過明治維新後的“脫亞入歐”,日本開始西化,模仿、崇拜西洋的大潮洶湧澎湃,西洋作為一種進步的、科學的、合理的代名詞,成為人們嚮往和追求的目標。與此同時在文人之間興起的“支那趣味”,可理解為與這種潮流並行的存在,是在這種背景下反襯出來的、對曾經膜拜過的漢學傳統、漢文化的一種鄉愁、眷戀和回顧。

當時的著名作家如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佐藤春夫等都有遊歷中國的經歷,創造了一些具有“支那趣味”傾向的作品。這些作家在閱讀中國古代典籍的過程中形成了對於中國的幻象,與他們親眼目睹的中國現實形成了巨大反差。這種反差在其作品中又被反映甚至誇大地描繪出來,其共同特徵是“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又充滿殖民主義對他者的偏見。從對文本中國的嚮往,到對現實中國的失望,日本作家對中國的美好想象逐步破滅。”

“支那趣味”這個詞最早出現在1922(大正11)年1月號的《中央公論》上。這一期《中央公論》刊載了“支那趣味”研究專題,共有5篇文章,其中“支那趣味”的所指並不十分明確,五位論者就此也沒有達成共識。有人認為它指中國人的喜好傾向或指日本人的漢學修養。5人中谷崎所撰寫的《所謂支那趣味》一文中的“支那趣味”,指的是後者。

谷崎润一郎的“支那趣味” 与中国

在《所謂支那趣味》中,谷崎表現了對中國傳統文化藝術既憧憬眷戀又抵抗恐懼的矛盾心理:

它的魅力消磨了我在藝術上的勇猛,麻痺了我創作上的熱情。”、“中國的傳統思想和藝術的真髓是崇靜不崇動,我覺得這對我沒有好處。”、“我今後將向何方?——現在,雖然儘量在抵抗支那趣味,同時也有時時想看父母容顏的那樣的心情,不知不覺、偷偷地又走向了那一邊,而且是反反覆覆如此而前行。

可見谷崎對自己的“支那趣味”是非常矛盾的。他看到了它不利的一面,但是又不能抵抗它的魅力。通過閱讀中國古代典籍他產生了這樣一種印象:中國是一個像童話一樣、悠閒的、充滿浪漫色彩的國度,同時也有原始、停滯的一面。與日本的日益西化、迅猛發展相比,中國是墨守陳規、固步自封的。這與谷崎在藝術上所追求的新奇、變化、刺激是格格不入的,所以谷崎說它“消磨了我在藝術上的勇猛”。

谷崎還說:“曾經有許多人——我也曾經是其中的一員——認為東洋藝術落後於時代,不把它放在眼裡,只憧憬西洋文物甚至醉心於它,不過當某個時期來臨,又迴歸日本趣味,於是又趨於支那趣味。”谷崎認為“日本趣味”與“支那趣味”是相通的,不能分割的。有學者將谷崎的創作歷程分為“西洋崇拜、支那趣味、東洋迴歸”三個階段。其實,在他的創作生涯中,“西洋崇拜”和“支那趣味”是並存的,或者說,他的“支那趣味”是對不能實現的“西洋崇拜”的一種替代或補充也不為過,他借用“支那趣味”慰藉了西洋崇拜情結。

在《回憶東京》中他說:“除了看西洋電影之外沒有別的樂趣……如果那時候我有錢,又沒有妻兒老小的束縛的話,大概我早就飛到西洋去了,被他們的生活所同化,以他們為題材寫小說,在那兒呆它一年以上。大正七年我去支那遊玩,就是給這種不能實現的異國情趣以些許安慰……”。不論是中國還是西洋,作為作家反觀日本的一面鏡子,它們都是其迴歸終點日本趣味的沿途驛站。雖然谷崎曾經試圖從上海找到西洋的影子,他一生也沒有去過西方,但是移居關西之後,傳統的日本美喚醒了他的日本趣味,這與他曾經的“支那趣味”交叉重疊,他用曾經的“支那趣味”的表述方式來描摹關西的四季風物,實現了他藝術與人生統一的“東洋迴歸”。

1918年10月,谷崎潤一郎來到中國,遊歷了奉天(今瀋陽)、北京、上海、蘇州、南京等地,留下了《秦淮之夜》、《支那料理》、《西湖之月》(皆創作於1919年)等遊記。此前的《刺青》、《麒麟》(1910);《秘密》(1911)、《人魚的嘆息》、《魔術師》(1917)和之後的《鶴唳》(1921)等都被稱作“支那趣味”傾向的作品。

谷崎第一次遊歷中國是1918年,中國正處於內憂外患之時。“內憂”——當時軍閥混戰,派系鬥爭紛亂複雜;“外患”——僅就日本來說,對中國的殖民野心昭然若揭——甲午戰爭中籤訂的《馬關條約》、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簽訂的《二十一條》足以說明一切。而公共租界的存在,使中國的主權進一步喪失,一步一步變為資本主義列強的殖民地。據統計,1915年上海公共租界內僅日本人就達7100人以上,而到了1930年左右,公共租界的日本人已經達到2萬人。

谷崎所看到的既不是反日情緒高漲、全面抵制日貨的中國,也不是民不聊生的中國。

“旅行的結果,使我更加討厭東京,討厭日本了。因為支那既有繼承了前清時代和平、閒靜的都會和田園,又有與電影中所看到西洋毫不遜色的上海、天津那樣的現代都市,新舊兩種文明並肩存在。”

在他看來,日本處於舊文明消失、新文明沒有確立的時期,而中國正因為上海、天津等地公共租界這種“國中之國”——谷崎稱之為“外國”的存在,得以使這兩種文明互不影響,共存共生。

但谷崎並不是沒有看到中國的內亂:“夜晚這麼冷清可能是因為革命騷亂,許多軍隊進駐城內的緣故。(《秦淮之夜》)”;並非沒有看到諸如“無論是白河還是揚子江,中國的所有河流都像泥溝一樣骯髒”、“(火車二等車廂內有人)旁若無人毫無愧色地大聲交談”(《西湖之月》)”之類的消極方面。對於這些他往往是一筆帶過,被濃墨重彩、反覆吟唱的依然是悠閒、浪漫的江南風情——他筆下的中國仍停留在風花雪月的幻想之中。

有學者評價“支那趣味”作家無視中國的社會現實,當幻想的浪漫中國與現實的落後中國產生落差的時候,他們對中國、中國人失望之極,甚至出現侮辱、謾罵之類的語言。但谷崎與這些作家有明顯的區別,同樣是無視現實,他卻極盡美化現實中國,以便使其與自己頭腦中的幻想中國吻合。

谷崎的“支那趣味”是對不能實現的親歷西洋之夢的一種退而求其次的做法,而谷崎文學又是主觀感受凌駕於客觀現實的文學,所以他的描述就不難理解了。有學者借用薩義德的理論,評說“支那趣味”作家對中國有揚有抑的表述,“其精神基礎是一樣的:在當時日本民族主義高漲的氛圍中, 這些作家都無意於對真實的中國做出深刻的審察和理解……而是以東亞盟主的國民立場,將中國他者化、虛幻化……滲透著自身民族需求的自說自話”。谷崎潤一郎對現實中國描述的取捨,與其說側重於民族需求,不如說側重於個人體驗。

谷崎润一郎的“支那趣味” 与中国

創作於1921年的《鶴唳》,是谷崎第一次中國之行後的產物。一般認為男主人公靖之助的中國崇拜傾向與谷崎自身交叉重疊。

谷崎润一郎的“支那趣味” 与中国

靖之助在向日本妻子解釋去中國的理由時說:

“我活在支那的傳統和文明當中,也想在那裡死去。不管是我,還是我祖父,之所以能夠生活在這樣貧弱的日本,都是因為間接地接受了支那思想的恩惠。在我的身體裡,從祖輩就流淌著支那文明的血,我的寂寞和憂鬱也只有在支那才能得到化解。”

靖之助雖然在日本有妻子和女兒,但卻隻身前往中國南方生活七年,後攜一中國女子回到日本——這可以理解為迴歸日本的象徵。靖之助的中國妻子,可以看做是他中國之夢在日本的延續,表示他的“支那趣味”根深蒂固。靖之助所養的鶴——在中國文學中,鶴不是尋常動物,常與仙人一起出現——代表靖之助對中國的憧憬,也正如谷崎的中國幻想一樣,不是建立在實實在在的現實基礎之上,而是精神層面上的、一種不能實現的夢而已。

最後,日本妻子的女兒,也即靖之助自己的女兒,純種的日本下一代,殺死了中國女子,斬斷了靖之助的中國情思。這似乎在暗示日本傳統文化的勝利。正如谷崎本人的文學途徑,不管是“支那趣味”也好,還是西洋崇拜也罷,最後的終點都是“東洋迴歸”。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東亞評論(id:ribenpinglun)

《谷崎潤一郎奇異故事集》:《犯罪小說集》+《初期短篇集》+《近代情痴錄》(套裝共3冊)

谷崎润一郎的“支那趣味” 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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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大師在類型小說領域的開拓與創新,你絕對沒見識過的谷崎潤一郎。

全套共三冊,收錄谷崎潤一郎在耽美、犯罪與官能小說領域的開拓與創新之作。

《初期短篇集》收錄了谷崎潤一郎初登文壇、創立“惡魔主義”風格之經典名篇,含《刺青》《麒麟》《秘密》等代表作。這些早期作品展露出其貫穿一生的寫作旨趣,也開創了日本近代文學中的耽美之風。讀者可從中探索谷崎創作泉源、破解其風格密碼,亦可追溯耽美文學在發軔之初的形態,進入日本文化獨有的審美體驗,為日本文學、文化愛好者與研究者必讀之作。

《犯罪小說集》則集中收錄谷崎潤一郎七則代表性犯罪故事。其獨白式犯罪絮語、耽溺的感官白描、對人性深淵與世界暗面的凝視與思考,展現出谷崎對犯罪文學領域的邊界探索與風格開拓,進而被譽作日本犯罪文學的原點。本部選集中包含谷崎潤一郎引為自傲的篇目《我》,以及日本推理小說之父江戶川亂步稱其“給偵探小說劃出了一個時代”之篇目《途中》。本書作品在小說技法上也多有開拓,人格分裂式的告白體敘事,劇本形式的對話體小說,或是現實生活與戲曲故事巧妙嵌套的多重結構,在文學史皆極具開創性。

《近代情痴錄》則收錄谷崎創作於青年至中年間的六篇官能小說,融浪漫主義手法與古典式哀愁於一體,於陰翳中發現美的存在,從迷狂處展現生命熱力。其不但延續了谷崎前期創作中的世紀末美學與“惡魔主義”風格,亦可從中窺見其後期經典長篇之題材類型與故事雛形:官能的愉悅與可哀,浮世痴人的囈語和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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