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的恶梦 之 元祐党案:第3章 新旧之交

◎元祐二年(1087),文彦博、吕公著并相。

文彦博字宽夫,汾州介休人。历仕仁、英、神、哲四朝,出将入相五十年。元祐初,司马光推荐宿德元老文彦博。宣仁太后命他平章军国重事,六日一朝,一月两赴经筵,恩礼甚渥。然而每一年他都请求隐退,过了五年,终于成功辞职,时年八十有四。

二月,程颐差权同管勾西京国子监。乞归田里。

邵雍曾经写了一首诗《四贤吟》,对当时的朋友作了如下评价:

彦国之言铺陈,晦叔之言简当,

君宝之言优游,伯淳之言调畅。

“彦国”指的是富弼,“晦叔”指的是吕公著,“君宝”是司马光,“伯淳”是程颢。程颢也说:“我接触的人多了,纯而不杂者有三人:张子厚,邵尧夫,司马君宝。”

在《张载语录》里也记载道:程氏规模广大。

王安石则评价程颢:“公之学如上壁。”程颢说王安石:“参政之学如捕风。”

程颢又对程颐说:“将来能使人尊师重道的,是二弟你啊。如果说接引后学,随人才而成就之,我不落后于你。”

邵雍告诫程颐:“面前路径,须令常宽。路径窄,则自无著身处,况能使人行也?” 还专门写了一首诗《路径吟》:

面前路径无令窄,路径窄时无过客。

过客无时路径荒,人间大率多荆棘。

临终前,他戏谑程颐:“你说生姜树上生,我亦只得依你说。”

但是为人师者,不可不严谨。孟子说:“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游酢、杨时第一次去拜见程颐时,正值隆冬,程颐瞑目而坐。二人就在一旁站立等着。等到程颐醒来,看见他俩,说:“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二人告辞出门,门外大雪已深一尺了。这就是“程门立雪”。可见其门风是何等的严谨、恭敬。

程颐曾经说过:“孟子常自尊其道而人不尊,孔子益自卑而人益尊之。”又说:“圣人之言,必降而自卑,不如此则人不亲。贤人之言,必引而自高,不如此则道不尊。”

再说程颐在经筵时,正在讲着课,哲宗忽然起身去折柳枝戏耍。先生说:“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哲宗听了,心中大不乐意。旁边也有人嫌程颐对圣上约束太过。岂不知这正是“格君之心”,因之一事,晓之一理。后来的明代,甘泉先生湛若水创立“大科书院”,立下《大科书堂训》,其中有一条是这么说的:

诸生凡居书馆,务要钤束家人,不许斫艾山中人家草木为薪。……每见学子居寺及祠宇,多有斫去梁桷等物为薪者,主人知而故纵,以此立心,便是不仁。当思初成之难,安忍毁之?

“当思初成之难,安忍毁之?”程颐也是这个意思。

有一天讲《论语》。讲到“南容三复白圭”,内臣用纸把“容”字盖上,变成了“南□三复白圭”。程颐不解何意,问为什么。内臣说:这是“嫌名”。

下了课,程颐对哲宗说:“夫人主处天下之尊,居亿兆之上,只嫌怕人尊奉过当,便生骄心,皆是左右近习之人养成之也。尝观仁宗时,宫嫔谓正月为初月,蒸饼为炊饼,皆此类。请自后,只讳正名,不讳嫌名及旧名。”

第二天,孙莘老讲《论语》,把“子畏於匡” 读成“子畏於正”。

程颐哭笑不得,说:“连地名都要避讳啊?‘子畏於正’,这是个什么道理?”

其实,在《礼记·曲礼》里也说过关于“讳名”的事情,如:“《诗》《书》不讳,临文不讳,庙中不讳……”以理相推,自然《论语》《孟子》也不应该避讳。

八月,左谏议大夫孔文仲弹劾程颐。

◎元祐三年(1088)三月,程颐又乞致仕,章五上不得命。

四月,吕公著乞求去位。孔文仲卒。吕大防、范纯仁并相。

行文到此,不得不把东坡先生提出来,多说两句。前面说过,程颐和苏轼因为“哭、歌”的问题而结怨成敌。苏轼上奏道:“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

以前,宰相吕公著每遇到犹豫不决的事情,都向程颐请教。苏轼怀疑朝廷的用人,大多听从程颐的建议,于是开始极力诋毁程颐。当时苏轼在翰林,附和他的人也有很多,于是就有了“洛党”和“蜀党”之论。

当朝廷准备起用游酢(程颐的门人),苏轼不但阻止,而连带着诋毁程颐。

后来的宰相苏颂对苏轼说:“你这么做就不对了,我观察求学于伊川门下的人,无一不肃,哪里像你说的。”

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上疏攻击程颐,他就是孔文仲。他上疏道:

(程)颐人品纤污,天资憸巧,贪黩请求,元无乡曲之行。奔走交结,常在公卿之门,不独交口褒美,又至连章论奏,一见而除朝籍,再见而升经筵。臣顷任起居舍人,屡侍讲席,观颐陈说,凡经义所在,全无发明,必因藉一事,泛滥援引。借无根之语,以摇撼圣听;推难考之迹,以眩惑渊虑。上德未有嗜好,而常启以无近酒色;上意未有信向,而常开以勿用小人。岂惟劝导以所不为,实亦矫欺以所无有。每至讲罢,必曲为卑佞附合之语,借如曰:“虽使孔子复生,为陛下陈说,不过如此。”又如曰:“伏望陛下燕闲之余,深思臣之说,无忘臣之论。”又如曰:“臣不敢子细敷奏,虑烦圣听。恐有所疑,伏乞非时特赐宣问,容臣一一开陈。”

当陛下三年不言之际,颐无日无此语,以感切上听,而陛下亦必黾勉为之应答。又如陛下因咳嗽罢讲,及御迩英,学士以下侍讲读者六七人,颐官最小,乃越次独候问圣体。横僭过甚,并无职分,如唐之王伾、王叔文、李训、郑注是也。

后来,吕公著在私下里说:“(孔)文仲被苏轼引诱威胁,上书论事都是按苏轼的意思。”在《吕申公家传》记载着吕公著与吕大防、刘挚、王存一起反驳孔文仲所论“朱光庭”的事情。又说:

(孔)文仲本以伉直称,然蠢不晓事,为浮薄辈所使,以害忠良,晚乃自知为小人所绐,愤郁呕血而死。

同朝为官的范祖禹,后来上书为程颐辩解,这件事情记载在《范太史家传》里,如下:

元祐九年,奏曰:“臣伏见元祐之初,陛下召程颐对便殿,自布衣除崇政殿说书,天下之士,皆谓得人,实为希阔之美事。而才及岁馀,即以人言罢之。颐之经术行谊,天下共知。司马光、吕公著皆与颐相知二十馀年,然后举之。此二人者,非为欺罔以误圣聪也。颐在经筵,切于皇帝陛下进学,故其讲说语常繁多,草茅之人,一旦入朝,与人相接,不为关防,未习朝廷事体,而言者谓颐大佞大邪,贪黩请求,奔走交结,又谓颐欲以故旧倾大臣,以意气役台谏,其言皆诬罔非实也。盖当时台谏官王岩叟、朱光庭、贾易皆素推服颐之经行,故不知者指以为颐党。陛下慎择经筵之宫,如颐之贤,乃足以辅导圣学。至如臣辈,叨备讲职,实非敢望颐也。臣久却为颐一言,怀之累年,犹豫不果。使颐受诬罔之谤于公正之朝,臣每思之,不无愧也。今臣已乞去职,若复召颐劝讲,必有补于圣明,臣虽终老在外,无所憾矣。”

十二月,范镇卒。

范镇字景仁,成都华阳人。薛奎驻守蜀地时,一见到范镇就很欣赏他,请他居于府舍,给子弟讲学。范镇更加谦让,每天都是步行来到府门,过了一年,大家还都不知道他是薛奎的客人。后来举进士,礼部把范镇取在第一位。

嘉祐中,仁宗突然得疾病,范镇上疏:“现在陛下不豫,天下惶惶不知所为,陛下独以祖宗后裔为念,是为了宗庙考虑,至深且明。往昔,太祖舍弃自己的儿子,立了太宗,这是天下之大公。真宗因为周王薨,养了宗子在宫中,这是天下之大虑。愿陛下以太祖之心,行真宗的故事,在亲属里面选拔特别贤良的,优其礼秩,置之左右,与他治理天下,以安天下的人心。”

疏送上,文彦博派人去问他:“为什么不和执政商量?”

范镇说:“我考虑这个章疏一上,我必得死罪。如果和执政商量,万一不答应,难道我要中途而废?”然后又连上几章。不报。

执政劝范镇说:“你何必效仿希名干进之人?”范镇说:“最近天象有变,应当有战事。我义当死职,不可死于乱兵之下。”执政又说:“现在间言已入,这个事很难做了。”范镇回答道:“事情,当论其是非,不要问难易。诸公说今日难于昨日,谁知道明日不难于今日?”

此后,范镇当着仁宗的面进谏了三次。他哭着进谏,听得仁宗也流泪了,说:“朕知道卿的忠心了,卿说得对,再等两三年吧。”

范镇接连上了十九章,回到家里,闭门待罪,过了一百多天,须发都白了。

过了三年,范镇进宫入谢的时候,首先对仁宗说:“陛下许诺过臣,现在已经三年了,请早定大计。”

直到最后,还是韩琦定策,立了英宗。

神宗时,王安石行“新法”。改革派为了证明《青苗法》有效,说一年就得了什百万缗钱。

范镇说:“缗钱什百万,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上捡来的,也不是从你们家里拿来的,而是从天下的老百姓家里搜刮出来的!”然后连上五疏。

王安石看了范镇的上疏,勃然大怒,气双得手发抖。

果然不久,范镇致仕,凡是应该得到的恩典,一概不予。苏轼向他恭贺:“公虽退,而名益重。”范镇愀然道:“君子辅佐帝王,帝王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我没有做到,现在使天下受其害而我享其名,我何心哉!”

范镇的学问本于“六经”,口不道“佛、老、申、韩”之说。他平生与司马光相处最善,约定“生则互为传,死则作铭”。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乐。他自认为得到了“古法”,支持房庶的“以律生尺”的说法。司马光则说不然。于是两个闲野之人,通过书信展开了一场宏大的辩论,来来往往,写了数万文字。

元祐元年九月,司马光去世,范镇如约给他的墓作铭:

熙宁奸党淫纵,险诐憸猾,赖神宗洞察于中。……

范祖禹字淳甫,自幼而孤,他是范镇的从孙,范镇将他抚养成人。

进士以后,他跟随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在洛阳一干就是十五年。等到《资治通鉴》书成,司马光推荐他去做了秘书省正字。后又迁著作郎兼侍讲。苏轼称赞他是侍讲官第一。

他又编著了《唐鉴》十二卷,深明唐三百年的治乱,学者尊称他为“唐鉴公”。

当初,哲宗准备起用章惇,范祖禹力言章惇不可用。哲宗没有听从。

◎元祐四年(1089),文彦博、吕公著、吕大防、范纯仁并相。

二月,吕公著卒。

三月,赵瞻卒。

四月,孙固卒。

五月,蔡确安置新州。

六月,范纯仁出知颍昌府。

范纯仁字尧夫,他是名臣范仲淹的次子,自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所得奉赐,都用来维持和创办“义庄”。司马光执政后,他对司马光说:“废掉极其过分的就可以了。《差役法》这个,要详细讨论、缓缓执行,不然的话,容易滋为民病。愿公虚心接受大家的意见,所谓的计谋不一定非得要自己来出;如果真要自己出计谋,谄谀之辈得到机会就极力迎合您了。‘役议’或许难以收回来,可以先在一个地方实行,看看它的效果如何,有无弊端。”

司马光不听。

范纯仁又说:“你这是不想让人提建议啊。如果献媚取悦于您,和那些年轻人拍王安石的马屁以求荣华富贵,有什么区别?……熙宁年间的‘按问自首之法’,已经执行了,有司立法太深,以致于现在天下的死囚的数量,比以前增加了数倍,这个绝对不是先王‘宁失不经’的本意。”

苏轼被人攻击,韩维被贬放外地。范纯仁为这二人辩解道:“朝廷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党不党的,但是善恶邪正,各以类分。文彦博、吕公著都是累朝旧人,岂容雷同罔上。往昔先臣(范仲淹)与韩琦、富弼在庆历年间一起做官,各举所知,后来被人飞语指为朋党。结果他们三个人相继被放到外地补官。那些诽谤者居然相互庆贺,说:‘一纲打尽了。’这个事情不远,愿陛下戒之。”

蔡确写了十首诗《车盖亭》,有人认为是谤宣仁太后,把诗送到了朝廷。

范纯仁对太后说:“我朝宜务宽厚,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诛窜大臣。今天的每一个案件,在将来都有可能被拿去作量刑的标准,所以这个事情千万不能开启先河。”

吕大防上奏说,蔡确的党徒甚盛,不可不问。

范纯仁说“朋党难辨,恐误及善人”,又上疏道:“朋党的起因,是因为趣向的异同,同我者谓之正人,异我者疑为邪党。既然厌恶他异于我,于是逆耳之言听不进去了;既然欢喜他同于我,于是迎合之众越来越亲近了。最后导致真伪莫知、贤愚倒置,国家之患,大都由此开始了。比如王安石,正是因为他喜同恶异,黑白不分,到了今天的风俗习气,还是以‘观望’为才能。后来的柄臣,应该引以为戒。现在处理蔡确这个问题,不必推治他的党人,旁及枝叶。臣闻孔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只要举用正直的人,就可以化枉邪为善人,不仁者自当消失匿迹了。何烦分辨党人,或恐有伤仁化。”

宣仁太后病危,召来范纯仁,对他说:“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在明肃皇后垂帘时,唯劝明肃尽母道;明肃上宾,唯劝仁宗尽子道。卿当似之。”

范纯仁泣道:“敢不尽忠。

◎元祐五年(1090),文彦博、吕大防并相。伊川以父(程珦)丧去官。

程珦字伯温,河南府伊川县人,仁慈、忠恕又刚毅、果断。庆历五年(1045),供职于大理寺寺丞,知虔州兴国县,遇到了周敦颐,见他气貌非常人,与他交谈,发现他是知“道”的人。于是让两个儿子师事周敦颐。这一年,周敦颐三十岁,程颢十五岁,程颐十四岁。

他先后得到五次任命子弟做官的机会,都让给了叔伯的子孙。所得的薪俸,拿出来赡养亲戚中的穷人。文彦博、苏颂等九人表彰他的清节。

哲宗诏令赐帛二百匹,官府为他出葬。

二月,文彦博致仕。

早在元祐元年、司马光病逝的时候,王安石之徒就多为飞语,以摇动在位。吕大防和范纯仁畏惧退让了,打算参用其党,以平旧怨,说是“调停”。

苏辙当面驳斥吕大防的不是,并且上疏道:“君子小人不可并处。……亲君子,远小人,则主尊国安;疏君子,任小人,则主忧国殆。这是理之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小人赋闲在外,担心他们不高兴而把他们调进来,这是引狼入室。如果把他们调进来,就好像害怕盗贼偷东西,而把盗贼请进了寝室,又好像知道虎豹想吃肉,而向它们敞开牧野之门,哪有这种道理。而且君子小人,势同冰炭,同处必争。一争之后,小人必胜,君子必败。为什么?因为小人为了贪利而隐忍含耻,就是攻击他们也不会轻易离开。君子就不同了,君子洁身重义,一遇到小人败坏他的名誉就会引身自退。古语说:‘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说的就是这个。”

宣仁太后认为“此言中理”,罢掉“调停”。

◎元祐六年(1091),二月,刘挚相。

十一月,刘挚罢。

嘉祐中,刘挚历冀州南宫令,徙江陵观察推官,经过韩琦的推荐,得到馆阁校勘。王安石一见他就非常器重,升检正中书礼房。后来神宗见到他,问:“你是王安石的学生吗?我听他经常夸赞你。”

刘挚答道:“臣是东北人,少孤独学,不认识王安石。”退朝后,又上疏道:

君子小人之分,在义利而已。小人才非不足用,特心之所向,不在乎义。故希赏之志,每在事先;奉公之心,每在私后。陛下有劝农之意,今变而为烦扰;陛下有均役之意,今倚以为聚敛。其有爱君之心,忧国之言者,皆无以容于其间。今天下有喜于敢为,有乐于无事。彼以此为流俗,此以彼为乱常。畏义者以进取为可耻,嗜利者以守道为无能。此风浸成,汉、唐党祸必起矣。”

又论“率钱助役、官自雇人”,有“十害”。

王安石让张琥作“十难”以反驳。张琥推辞不干。曾布自荐写“十难”,攻击刘挚,连带着也攻击了御史中丞杨绘。

刘挚谪衡州盐仓。杨绘出知郑州。张琥也落了职。

哲宗即位后,刘挚改任秘书少监,升侍御史,被当时的人比作包拯、吕诲。他持心少恕,勇于去恶,被“朋党”构陷,以观文殿学士罢知郓州。

◎元祐七年(1092),三月,除程颐直秘阁、权判西京国子监。

六月,苏颂相。

苏颂字子容,泉州南安人。吕惠卿曾经对人说:“子容是我乡里的先进,只要他肯来拜见我,我必定会把他推荐给执政。”苏颂听了,笑而不应。

既拜相,贾易除知苏州,苏颂认为不可。谏臣杨畏、来之邵说,苏颂稽留诏命。苏颂上书辞位,出知扬州。后来,御史周秩又来弹劾苏颂。

哲宗说:“(苏)颂知道君臣之义,不要轻议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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